天寶十五載(756年)六月,安祿山叛軍攻破潼關,危及長安,唐玄宗攜家帶眷倉皇逃蜀。當逃亡隊伍進入通往成都的斜谷地帶時,管伙食的知頓使韋倜從農家給主子弄來熟酒一壺,在馬頭前跪獻了四次,玄宗始終沒接,並對他說,我戒酒四十年了,不信你問高力士。
晚唐名相李德裕所著《次柳氏舊聞》,最早記載唐玄宗戒酒一事。據記載,韋倜當時很害怕,以爲主子誤爲酒中有毒不敢喝,就換了一個容器,可唐玄宗還是沒接酒,說他剛當皇帝時“嘗飲,大醉損一人,吾悼之,因以爲戒”。就是說,他曾在酒宴上因喝酒傷人,從此掛杯不喝了。宋代王讜的《唐語林》添油加醋地寫韋倜“自引一”,也就是自己先喝了一大杯後,仍然沒有把酒獻出去,以示玄宗戒酒態度的堅決。
唐玄宗的酒量究竟有多大?《唐語林》記載了他當潞州別駕時的一個酒事件,佐證了玄宗的酒量。有一年的暮春,有好幾個豪家弟子游昆明池。正在喝酒時,唐玄宗戎服臂鷹,疾驅至前,幾個人都很不高興。忽一少年持酒船唱到:今日宜以門族官品自言。當酒傳到玄宗跟前時,他大聲說:曾祖天子,祖天子,父相王,臨淄王李某。幾個豪家子弟當時就震驚了,唐玄宗連飲三銀船,盡一巨餡,乘馬而去。這裡的銀船,不是渡人的船,而是唐代喝酒時使用的銀質船形酒器。看當時玄宗喝酒的瀟灑場面,這樣的酒器不應該比現在的高腳杯容量小。
這個故事也說明,唐玄宗沒當皇帝時,他不但會喝酒,而且酒量不在常人之下。那麼,他當皇帝后,是否真如本人所說的掛杯了呢?《資治通鑑》在講述玄宗與諸弟兄友好相處時說:開元二年(公元714年),“諸王每旦朝於側門,退則相從宴飲”,“於殿中設五幄,與諸王更處其中。或講論賦詩,間以飲酒、博弈、遊獵。”開元八年(720),玄宗禁止諸王與羣臣交往,薛王李業的小舅子違犯了紀律,李業及其妃嚇得驚恐萬狀,玄宗不但沒責怪,反而“與之宴飲”。此時的玄宗至少與衆弟兄喝了不少的酒,說他剛剛執政就戒了酒,似乎沒人相信。
唐玄宗所說的喝酒傷人,也許就是期間發生的酒事故。之後的歲月到逃亡成都,他真的滴酒不沾嗎?當時,民富國強,財政富裕,一旦節日或有喜事,玄宗就大擺宴席,召來四方官僚,一醉方休。開元二十年(公元732年)的四月,他就曾宴請百官於上陽東洲,把一羣人喝得東倒西歪,還對喝醉酒的大臣賜予衾褥,肩輿以歸。如此宏大的酒席,衆人如此盡興,他不喝,光讓別人喝,似乎不是玄宗的性格。
從李白、杜甫等人的詩句中得知,喜歡喝兩杯的人,都愛在寫詩時顯擺兩下,唐玄宗也不例外。《全唐詩》也錄有幾首唐玄宗的酒詩,但由於水平一般,廣泛流傳的極少。比如,開元十七年(729年),宋璟、張說、宇文融榮升高位,同日上任。唐玄宗下詔設饌,會百官於尚書省東堂,他賜詩中的“樂聚面宮燕,觴連北斗醇”、張說和詩中的“菊花吹御酒,蘭葉捧天詞”、宇文融的“飛文瑤札降,賜酒玉杯傳”,都是描寫的飲酒場景。這至少說明,唐玄宗的日常生活是與酒息息相連的。
《唐語林》記載的一個喝酒行令的場面,則說明唐玄宗真的沾過酒:開元年間,玄宗曾與內臣宴飲,作歷日令。至高力士行令,他挾起一大塊肉,塞入黃幡綽口中,說:“塞吉穴”,黃幡綽遂取玄宗席前的金叵羅納入靴內,說:“內財吉”。金叵羅一物,李白在《對酒》中有“蒲萄酒,金叵羅,吳姬十五細馬馱”之句,它是唐人喝酒時所用的金制大口扁形酒杯。如果玄宗不喝酒,他面前放這玩意兒幹嘛用呢?這則故事說明,唐玄宗不但喝過酒,而且還時不時和高力士等宮內近臣同飲,高力士之流是知道玄宗有酒癮的。
五代王仁裕所著《開元天寶遺事》也記載不少玄宗喝酒的新鮮事兒。其中的《醒酒花》說,“明皇與貴妃幸華清官,因宿酒初醒,憑妃子肩,同看木芍藥”。《風流陣》說,“明皇與貴妃,每至酒酣,使妃子統宮妓百餘人,帝統小中貴百餘人,排兩陣於掖庭中,曰爲風流陣”,此外,唐玄宗的內宮中,還有一個他最喜歡的收藏品——自暖杯,這是用來煮酒的酒器具。《開元天寶遺事》雖然是一部筆記體的史料,故事性很強,但與《唐語林》所說玄宗飲酒之事,有着前呼後應的因果關係。
對於唐玄宗的滴酒不沾,白居易同樣給出了否定的答案,他在《長恨歌》中有兩句描寫玄宗醉酒的詩句:“金屋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意思是,(楊貴妃)在深宮梳洗打扮好,嬌媚動人地去伺候君王。玉樓中宴會完畢,皇上帶醉入了寢。如果唐玄宗真的戒酒了,白居易還這樣寫,的確是一個不小的敗筆,作爲久居官場的白居易,怎能會讓別人貽笑大方?諸多史料說明,唐玄宗當皇帝后不管是否喝死過人,飲酒倒是經常的事,戒酒之說則是一個真實的謊言。
那麼,唐玄宗爲什麼要假裝戒酒呢?一是韋倜獻酒不是時候。韋倜作爲內宮管伙食的幹部,他肯定知道主子是喝酒的,不過這次他拍馬屁拍錯了地方,此時的玄宗,正夾着尾巴拼命地逃,江山社稷危在旦夕,嬪妃子孫性命難保。逃亡隊伍走到咸陽集賢宮時,如果不是楊國忠急忙從集市上買個胡餅獻給玄宗,說不定肚子還餓着呢。國破家亡的危局下,過慣好日子的唐玄宗,連一個下酒菜都沒有,這酒,真沒心情咽。
二是剛剛縊死了楊貴妃。唐玄宗的逃亡隊伍先過馬嵬坡,再進入斜谷,韋倜獻酒時,馬嵬坡縊死楊貴妃的場景,依然在玄宗的腦子裡不時閃現,這個女人,是他晚年的精神寄託和心肝寶貝,在華清宮,和他小酌對飲的,是這個女人;在沉香亭,和他醉酒嬉戲的,也是這個女人。在楊貴妃面前,他一個堂堂的皇帝,似乎淪落爲一個陪吃、陪玩、陪喝的“三陪”男人,如今,這個女人被弄死了,玄宗的心,真如刀削斧砍一般,如果此時再端起酒杯,怎能不想起對飲成雙的往事,豈不是傷疤上撒鹽、心肝上插刀嗎?這酒,真沒法兒喝。
當時,唐玄宗編造這個謊言,還不忘耍了一小手兒,顯得非常胸有成竹。據《次柳氏舊聞》記載,玄宗向韋倜說明拒喝理由時,指着高力士及近侍者理直氣壯的說:“此皆知之。”在玄宗面前,高力士之流不過是一羣言聽計從的哈巴狗,主子說戒酒了,他們肯定說滴酒不沾、早已掛杯;主子說戒四十年了,他們肯定會掐指佯算,頻頻點頭。如此低級的謊言,李德裕竟然高歌:上孜孜儆戒也如是。富有天下,僅五十載,豈不由斯道乎?
一段戒酒的謊言,隱藏了多少難言之隱,一個動人的故事,留下了多少啓示。如果唐玄宗少去幾趟華清沲,頭天晚上少陪貴妃喝兩杯,第二天早朝時,準時開門上班,還用後來得着挖空心思編造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