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日晴,方重勇整合涼州兵馬,從赤水軍中抽調三千精騎,兩千騎馬步兵;大斗軍中抽調一千騎馬步兵。與補充齊整的三千銀槍孝節軍合兵一處,組成安西遠征軍。
九千精銳,一人雙馬,從涼州開拔,前往甘州休整,赤水軍使郭子儀並未同行,而是擔任河西節度副使,坐鎮涼州主持軍務。
方重勇計劃沿路從大唐邊軍中精選戰力卓絕的精銳,補充建制。等抵達蔥嶺以西的時候,將全軍兵員嚴格控制在一萬五到兩萬之間。
之所以起名叫安西遠征軍,是因爲最後還是要從安西都護府抽調精兵,並以那裡爲後勤總基地。以安西起名是給他們面子,也是方便遠征軍撤回後,唐軍軍威繼續震懾西域各國。
河西兵馬出征西域,若是沒有安西都護府的配合,那簡直不可想象。
因爲西域面積,已經超過了兩百萬平方公里。方重勇前世的時候,這種面積的國家,正規軍七八十萬都不算離譜,最後部署還非常分散。
唐軍安西都護府不過兩萬多人,管理的地盤卻又大得沒邊,就好似在一張面積驚人的大餅上撒胡椒麪,白沙入涅般的消失不見了。
安西都護府所在的大地盤上,一個有人居住的綠洲城鎮哪怕平均分配五百人唐軍,這兩萬軍隊都遠遠不夠分。所以大唐若是想在西域有所作爲,光靠安西與北庭那點兵馬完全辦不了什麼大事。
每次都需要唐軍以一敵百,全員玩無雙才能勉強支撐戰略需求。
從戰術上看,這自然是唐軍精銳以一當百;可是從戰略上說,這種情況就非常危險,不能指望每次用戰術勝利來保證戰略威懾。
方重勇的心很大,他想要在天下變亂前有一番作爲。這一趟至少要爲中原政權控制西域,爭取二十年的時間。至於二十年後的世界,誰知道呢?
至於爲什麼遠征軍要到先到甘州,因爲方重勇並不着急奔赴西域一線,他在甘州還有一件大事要辦!
……
“茲茲茲…”
被鍛打好的“鐵條”,放入冷水中,發出悅耳的聲音,一根鋤頭的钁頭部分就被打好了。雖然這樣的生產效率確實不高,但勝在製作簡單,方便普及。
掛着牛皮圍裙,正在鍛打農具的鍛工看到方重勇來了,連忙上前行禮。
這是甘州一個普通的鐵匠作坊,張掖外靠近小橋的岸邊,建立了很多這樣的工坊,基本上都集中在一起。
山丹縣附近的石炭礦,開採出來送到張掖城外;本地開採出來的赤鐵礦,也被送到這裡。石炭先製成劣等焦炭,再用它冶鐵。所製造的鐵器品質不高,無法作爲兵器使用。
但打造成鋤頭與犁頭使用卻又是綽綽有餘。
這是近些年河西農耕發展的秘密之一,方重勇當年埋下了一顆種子,後續就有人澆水施肥,如今便長出樹苗來了。
被勘探出來的石炭礦與鐵礦,後面的甘州刺史與河西節度使,對此都非常上心。以甘州爲核心,打造了一個冶鐵中心,專門打造農具。
沒法子,河西地區實在是不方便砍樹,製作不了木炭,只好用朝廷工部支援的最新“焦煤”技術,用石炭先冶煉出品位一般的焦炭,再用焦炭當燃料冶鐵。
平心而論,最後冶煉出來的焦炭確實品質不如木炭,只是勝在好用又省事,成本也可控,能夠長期支持冶煉中心的運作。
至於爲什麼要選在張掖城附近,那是因爲這裡幾乎是河西走廊最不缺水的地方!而冶鐵無論如何也少不了水源!
自從擔任了河西節度使後,方重勇就下了一道政令,全力鋪開在張掖城燒煤取暖,嚴禁任何私人砍伐周邊的沙柳林,固水固土保證張掖地區的水資源。
“大軍出發,若是全部攜帶糧食,未免太過浪費運力。
若是攜帶一批農具到西域,再用這些農具換取糧食,以及……人心。
又會如何?”
沿着張掖河岸邊巡視,方重勇對身旁的段秀實詢問道。
“回節帥,如此甚好。我們左手拿鋤頭,右手拿刀,恩威並施,方爲王道。
據末將所知,西域產鐵有限,缺乏農具。有限的產量,都要優先供給軍需,很多西域小國的人,甚至還在用石頭農具在地裡刨食。
我們所到一處,便要將帶來的鐵器農具鋪開一處。嚐到了甜頭,那些西域之民一旦失去大唐的供給與支持,生存便也成了問題。
節帥這一招欲要取之,必先予之,當真是妙不可言!”
段秀實讚歎道。
在西域,甚至是安西都護府與北庭都護府的駐地,鐵製農具都是非常珍貴的。還是那句話,在西域,珍貴而有限的鐵,是用來做兵器的。
在目前西域那樣的惡劣生存環境之下,沒有誰能奢侈到日常使用鐵製農具,除非是大唐的核心控制區。
這是一個誰都無法拒絕的陽謀!關鍵是,河西這邊具有持續輸出鐵製農具的能力!而農具用一段時間是會壞掉的,壞了就要換新的,就會產生剛需。
段秀實知道這是方重勇幾年前的佈局,只覺得此人當真是深不可測,平日裡辦事走一步看十步。
“謝你吉言了,本節帥去西域不過是散播我大唐的恩德光輝罷了。
以後大軍之中的軍需供給,就交給你打理了,包括這些農具的管理。”
方重勇不以爲意的擺了擺手說道。
漢代的時候,西域與中原王朝有一波大規模冶煉技術交流,可以說互有心得。當時西域各國還是有一些“黑科技”的,比如說“炭粉鍊鋼”。
當時漢軍在西域屯墾的據點,也有小型的冶鐵中心,打造農具,並配合鐵製農具推廣耕牛。只不過,到了唐代的時候,西域因爲多年戰亂,生產力破壞,自然環境破壞等等因素,政治勢力開始碎片化,一城一國極爲普遍。
大唐也放棄了漢軍屯墾制,改爲羈縻都督制。
沒了大唐的鼎力扶持,這些小勢力的冶煉工藝,其實是在實質性倒退甚至於徹底廢棄。
由於無法提供冶煉用的木炭,和水源奇缺等自然條件限制,西域各小國沒有精力也沒有心思去運作這些麻煩事。
“我大唐的宗旨,就是以我爲主,天下一家。”
方重勇眺望張掖河對岸,有一羣小孩在玩“官兵抓強盜”的遊戲,繼續感慨道:
“除了西州、伊州等地外,其他西域各城,大唐雖有管轄之名,然而尚未編戶齊民。
大唐雖然是包容四海,但什麼人是我們的朋友,什麼人是我們的仇敵,這個不能混爲一談,大而泛之的接納。
我們當然張開雙臂接納朋友,仇敵來了,迎接他們的只有長槊與兵戈!
本節帥有個設想,在西域,讓我們的朋友跟我們的仇敵,都各自更進一步。”
方重勇意味深長的說道。
段秀實迷惑不解問道:“何爲各自更進一步呢?” “那自然是對我們懷有善意的西域異族朋友,要給個機會,給他們機會做大唐的狗。
嗯,你理解爲鞍前馬後效勞就行了。
那些對我們懷有敵意的仇人,有機會,一定要乾淨利落,毫不留情的把他們送去河西這本的石炭礦裡勞動改造!
等他們在裡面想明白了與我大唐爲敵是錯誤的,不可取的,深刻反省了自己的罪行後,再給他們機會,全身心的加入大唐的溫暖大家庭。”
方重勇嘿嘿一笑,從懷裡摸出一張紙,遞給段秀實看。
這是一張衙門裡常見的公函,只不過已經蓋好了印信,只需要負責辦事的人員與當事人都簽上自己的名字就行了。
“這是……入籍的文書?”
段秀實看到紙上寫的內容,有點明白方重勇的思路了。
“當我們過了西州以後,實際上再遇到的城池,就未必是全心支持大唐的了。甚至那些小國的權貴甚至子民,站在吐蕃人那邊,又或者有更大圖謀,都不稀奇。
到那邊以後,我們依舊需要後勤補給,需要僕從軍,需要有落腳的地方。
入籍的文書,就是本節帥在戰場上看不見的手。
到時候,只要願意全心全意爲唐軍服務的人,我們便能做到秋毫無犯。
願意拼死爲我們殺敵,賣兒賣女爲我們籌措軍資的,我們便可以給他入籍大唐的機會,保護他們的財產安全不受侵犯。
本節帥認爲,對那些願意站在我們一邊的西域小國子民,我們能給的好處要更甜更香。至於那些死硬派,現在安西都護府的手腕都太軟了,本節帥到時候要出重拳!見到一個打一個!”
原來是這樣!
段秀實忍不住豎起大拇指道:“節帥這番話可謂是醍醐灌頂啊!能得到這張入籍證明,那些人睡着了都會笑醒。”
“不是入籍證明,而是我們接納了他們加入大唐戶籍的申請。既然是申請,那還有不通過的情況呢!要不要通過,則是看後續表現如何。”
方重勇微微一笑的說道,話到這裡就可以了,懂的都懂。
大唐雖然表面上是一個“包容四海”的王朝,但實際上則是明碼標價搞歧視,把“看不起你”都擺在明處,寫進法律裡面,讓胡人們又愛又恨的國家。
胡人們入大唐後,雖然定居了也有戶籍,但卻是在戶籍上明明白白的寫清楚了你是個胡人!
既然是胡人,那麼在地方上,你是城旁部落的人,按城旁的規矩收稅以及當兵。在長安這樣的大城,則是按胡人聚居地分配住址,平日裡無事不得穿漢人衣衫,否則被發現後入罪!
有方重勇給的這張“入籍表”,只要審批通過,那當事者在大唐就是漢民而不是胡人了。
就跟已經打通政治天花板的涼州安氏一樣。這不僅僅是名聲與身份的問題,更是涉及到日常行爲約束,均田與稅收標準等等與自身利益相關的重大事項!
段秀實頓時不說話了。
他已然明白,“給機會讓他們當大唐的狗”,絕不是方重勇說說而已,而是物質獎勵,身份認同和武力威懾三管齊下的組合拳!
給大唐當狗,以後就有機會變成“人”,而且是自己人。
站在大唐對立面,那就要承受被四面圍攻,甚至手下都要出現帶路黨的風險。
這一手厲害啊!
段秀實往更深處想,方重勇如今承諾的東西,都是他自己的一面之詞,用河西節度使的官職做擔保的。一旦他丟了官,所有的承諾自然都不作數了,那時候會發生什麼事?
他已經不敢繼續想下去了。就算到時候方重勇想罷手,那些前期沉沒成本巨大的西域諸國百姓也沒法接受了。
“怎麼不說話了,是覺得本節帥對他們太仁慈了麼?
其實啊,各民族與各政權之間互相交流的過程中,天下一家,不分彼此,是大勢所趨。
天下百姓同一種戶籍,纔是國家的進步。
目前我大唐的一些政策,很有問題,本節帥只是將其稍作調整罷了。”
看到段秀實不說話,方重勇又辯解了一句。
西域這是要迎來百年變局了啊!
段秀實心中哀嘆一聲,面上卻又不動聲色詢問道:“節帥的策略確實不錯,末將也相信您一諾千金,言出必行。可河西節度使也有任期。將來若是你卸任或調職了,承諾的這些要如何兌現呢?”
“古人云:在其位,謀其政。
本節帥那時候既然都不在其位了,這些破事自然由下一任節度使操心。
難道要某去蠱惑這些人,集體到長安去逼宮聖人,讓聖人收回成命麼?”
方重勇一臉古怪的看了段秀實一眼說道。
……
嘩啦嘩啦嘩啦!
關中局部地區大暴雨,醴泉郊外也是如此。不過不遠處的涇水水位倒是還好,不至於說洪水氾濫淹沒神策軍營地。
方有德一臉無奈看着外面的暴雨,對基哥行禮道:“聖人,我軍本準備開拔,只是這暴雨天氣,弓矢不能發,沿着涇水北上,恐有被敵水攻之嫌。微臣建議,還是暫緩攻邠州,待雨停之後再行軍也不遲。”
基哥臉上表情數變,最後還是咬咬牙呵斥道:“那不過是一幫契丹奴隸而已,哪裡知道什麼水攻!你帶兵直接攻打邠州便是了!神策軍精兵強將無數,還拿不下一羣反賊?”
這踏馬是在下大雨啊!方有德已經無話可說了。
固執的皇帝,現在滿腦子的都是“我不聽,我不聽”,不管怎麼勸都沒用。
“那微臣這便帶兵出發,請聖人勿憂。”
方有德對基哥叉手行了一禮,轉過身無聲嘆息。
要是按基哥這麼打,全軍覆沒是必然的,看來不得不使出一些“奇謀”了。
方有德在心中暗暗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