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9章 出山
隨着河北的反叛,大唐各地,很多事情都變得不一樣了。
官府的話,好像不那麼好使了。
各地對於官府的政令,執行也沒那麼積極了。
再比如說,正在華山腳下“祈福”的太子李琩,身邊的監視與軟禁,幾乎是在一夜之間鬆懈懶散了下來。
因爲所有人都明白,無論這次叛亂是朝廷平叛成功,還是叛軍清君側,將來都沒有李琩什麼事了。
李琩太子之位的“正統性”,來自於基哥的權柄。而此次叛亂,則會極大削弱基哥的皇權,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基哥沒有權了,自然沒人會正眼看李琩。
可以預見的是,禮法正統將在平叛過程中誕生,就看哪個皇子,能坐上“天下兵馬大元帥”這個職務,總攬平叛事宜。
戰後,他便是無可辯駁,無人能挑戰的太子。
直至榮登大寶。
但不管怎麼說,已經把基哥得罪到死的李琩,在這場遊戲當中已經喪失了所有的可能性。
這樣一個廢物,自然也就沒有什麼看管的價值,哪怕他投到皇甫惟明那邊,對方也不要他。
李琩在皇甫惟明的“討逆檄文”裡面也有很重戲份,文中說他“昏庸無能,殘忍暴虐,好色貪婪,不學無術,獻妻邀寵”。
既然是“四王”發檄文,李琩當然是被打倒收拾的對象,這點毫無疑問。皇甫惟明也不會給他面子。
對於這些事情,李琩充耳不聞,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他早就知道北方必反。
韋堅上次勸說無果,現在便是後續。結果證明,李琩不在意的事情,很多皇子卻非常在意。九五之尊的位置,他們都很想坐一坐。
這天一大早,太子李琩正在華山腳下散步,緩慢爬山,感受着上元節後春天的氣息。
河水解封,青草發芽,鳥兒翱翔於天際,一副生機勃勃的景象。
李琩忽然感覺,出家於此,遠離塵世,似乎也不錯。那些爾虞我詐,背叛玩弄,他真的已經膩煩了。
然而,正當李琩忍不住唏噓感慨的時候,他爬坡的狹窄山路,被一個年輕的道士給擋住了。
李琩下意識的往左邊挪了一步,禮讓下山之人。沒想到對方居然跟他一個方向挪動。依舊攔在他面前。
“道友請先。”
李琩很是禮貌的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但那位年輕道士卻笑道:
“殿下,您生是皇族的人,死是皇族的魂。自出生起,便無法超脫這個循環。人世間的飢寒交迫與您無關,人世間的自由自在亦是與您無緣。
殿下不能再逃避了。”
那人一句話直刺李琩內心!
他面色駭然看着那位有些面善的年輕道士,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一樣,疑惑問道:“你是……李泌?”
“然也,此行特來尋殿下。”
李泌沒有否認,微微點頭,臉上的淡然裡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自信。
遊歷名山大川多年的李泌,如今身上多了一分自信,少了一些狷狂。洗去鉛華,返璞歸真。
“我什麼情況,你大概還不知道,不必浪費時間了吧。”
李琩輕輕擺手,轉身就往山下三清殿的方向走去。
李泌這般的說客,太多了。他只不過是賣相最好的一個。
“殿下,貧道這次前來華山,便是爲殿下引薦一個人,一個能幫殿下力挽狂瀾的人。”
李泌慢悠悠的說道,一點也不慌張。
聽到這話,李琩臉上露出無奈的笑容,他嘆息道:
“你也跟皇甫惟明一樣了麼,之前有韋堅來勸我從賊,現在你也來。這樣的事情,又有什麼意思呢?
我已經覺得索然無味了。”
“殿下,人與人是不同的,事與事也不同。
那個人現在就在三清殿內,請殿下隨貧道去見一見便好。
到時候不管事情成與不成,只要殿下點頭,貧道都不會再廢話了。”
李泌對李琩行了一個拱手禮。
“那也行吧。”
李琩微微點頭,也不再多話。他知道,今日不去見一見那個神秘人物,李泌是不會離開的。
李琩現在是一個很怕麻煩的人。
二人一同來到山下不到十里的西嶽廟三清殿,一來就發現閒雜人等都被屏退,有個頭髮已然花白,看上去年過五旬的老男人,跪坐在軟墊上,正虔誠的對着殿內神像磕頭行禮。
“殿下來得有些遲了。”
那人轉過身來,看着李琩,臉上帶着微笑。
“竟然是你……”
李琩一臉驚駭,來的這個人他萬萬沒想到,居然是那位天子的鐵桿親信,龍潛時便在身邊的資深大佬:
方有德!
“殿下還是應該稱呼微臣爲忠武軍節度使,東京留守兼河南尹。”
方有德一臉正色糾正道。
“可是那些官職……”
李琩又不是三歲小孩,他當然明白那些官職意味着什麼。
“微臣打算矯詔奪權,請殿下隨微臣一同前往洛陽主持大局。”
方有德說得大言不慚,壓根不覺得他那荒謬的話語裡面有什麼問題。
李泌在一旁勸說道:
“殿下,方節帥是在與您說笑。事實上,控鶴軍已經進入洛陽接管洛陽城防,號召軍民協同守城。天子不能守洛陽,太子總要守的。要不然,不若將那皇位讓於李琬,或許還更好些。
東京留守李憕和御史中丞盧奕,已經被方節帥說服,準備好殿下入主洛陽了。”
“可是……”
李琩還有很多話要說,方有德擺了擺手道:“監視殿下的那些人,大部分都願意追隨殿下一同共赴國難,請太子這便動身吧。”
直到現在,李琩才隱約發現大殿內有種不易察覺的血腥味,頓時明白了方有德到底做了什麼。
“大部分”人如何就不說了,至於那“少部分”人是什麼下場,不問可知。
“方全忠,你不是聖人的親信麼,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麼?”
李琩一臉嚴肅看着方有德質問道。
李泌也是一臉玩味的看着方有德,想聽聽他能說出什麼花來。
“殿下,微臣所忠的,從來都只是大唐而已,從來就不是某一個人。
誰能讓大唐好起來,微臣就對誰效忠。”
方有德對着李琩抱拳行禮道。
看到李琩有所意動,方有德又強調了一句:
“殿下守洛陽成功,將來登基順理成章。
殿下守城失敗,共赴國難亦是死得其所。
現在殿下還有什麼要問的,微臣會一一解答。”
“沒有了,走吧。” 李琩微微點頭,率先邁出三清殿。
忽然,他停下腳步,看着李泌問道:“這便是你的隆中對麼?”
聽到這話,李泌對李琩拱手行禮說道:“大唐百年基業,總不能就這麼毀掉。很多事情,是殿下不能逃避的。天子應該做卻不做的事情,總要有人來做,比如說太子。”
很顯然,李泌默認了李琩的說法。
事實上,也確實是李泌在第一時間找到了方有德,獲得了對方的鼎力支持。
後者從汴州發兵洛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恩威並施,曉以大義說服了洛陽本地守軍和河南府官員,迎太子入主洛陽,主持大局。
因爲那些人也被河北叛亂嚇得不輕,急需主心骨!方有德帶着數千忠武軍入主虎牢關,擋住叛軍西進的去路,正是給他們吃了定心丸。
李琩終於明白這兩個重量級人物,支持自己原因所在了。
基哥,已經讓所有人都失望透頂!甚至包括他身邊的鐵桿親信!
這些人或許不可能反叛,站到皇甫惟明那邊。但他們也不可能如從前一樣,把基哥等同於大唐了。
基哥這麼多年倒行逆施,日積月累之下,人心,終究還是變了。
但這些人的支持,也不是白給的,無條件的。
這需要李琩在即將到來的平叛中證明自己,洛陽勢必是大戰的中心,風暴的核心。
能守住洛陽,也就守住了太子的正統性,將來哪怕基哥要換太子,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了。
而守不住洛陽,便足以證明太子本身就是廢物一個,還不如死於叛軍刀下來得壯烈。
而且將來就算登基,也要論功行賞,這便是政治。
未來的路還有很遠,一眼看不到盡頭。
一行人來到官道上,方有德的部將李嘉慶便上前行禮道:“節帥,一切準備就緒,這便走兩京馳道前往東都吧。”
“殿下請。”
方有德拉開馬車的車簾,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李琩回頭望了一眼高聳挺立的華山,又看了看形狀依稀可辨的西嶽廟,忍不住長嘆一聲。
他知道自己什麼也做不了,到了洛陽以後,也就是個大號的“吉祥物”。
唯一能起的作用,便是穩定人心。
不過話說回來,若是天下傾覆,他在華山還待得下去麼?
這麼看來,此行似乎是勢在必行。
至於他去洛陽會不會得罪基哥,李琩哪裡在乎這個。
天下都亂成這樣了,還說個啥!
李琩感覺自己便如同華山腳下,那些飛上天的鳥兒一樣。看上去挺自由,卻未必是真的自由。
何時起飛,何時降落,都由不得自己。
……
衛州有戶口四萬八,看似不少,但分佈於黎陽、衛縣、汲縣、共城、新鄉等地,人口非常分散。這些地方大部分都淪陷於叛軍之手。
如今汲縣人口不到五千,能跑的早就跑到黃河南岸了,城內曾經服役過又被組織起來的團結兵不到五百人,哪怕把所有青壯都組織起來,也不過千餘人而已。
以弱勝強畢竟是奇蹟,不可能天天上演。尹子奇帶兵第二次攻汲縣的時候,便在第一時間攻克城牆。
可謂是一擊而下。
早有準備的南霽雲掩護元結與杜甫等人從南面突圍。
由於之前打下的威名,讓叛軍有些縮手縮腳,故而南霽雲殺出一條血路,等衆人狼狽逃到臨近的河陰縣時,元結身邊就只剩下幾個人了。
而這其中,並不包含杜甫。
三日之後,相州城下,刀槍林立,森嚴肅穆。
數萬叛軍已經將鄴城圍困得水泄不通,相州刺史王燾不肯投降,組織城內軍民守城。
皇甫惟明麾下叛軍,這一波是採用了某種“迂迴突擊”的手段。
不斷蠶食相州周邊郡縣,並驅趕不服。但凡不願意投降的人,能跑都往相州跑了。
畢竟,這裡是黃河北岸的最大重鎮,沒有之一。官方在冊的戶口就多達六萬多,人口數十萬。
等把相州外圍掃蕩乾淨後,叛軍便將相州團團圍困起來,似乎並不着急強攻。
李歸仁派快馬稟告皇甫惟明,後者星夜兼程前往相州,主持攻城大計。
其實皇甫惟明這麼慎重,用意也很明顯。河北叛軍需要一個從河北進攻河南的橋頭堡。這個地方,必須需要人口衆多不缺勞力,必須要城池高大,而且還要交通方便,以供集中軍隊。
很顯然,河北只有鄴城有這個條件。
“元帥,聽說杜甫的詩寫得很好,不如讓他爲元帥寫幾首詩,讚揚一下元帥的英明神武。”
看着面前戰戰兢兢,蓬頭垢面的杜甫,尹子奇對不苟言笑的皇甫惟明建議道。
殺人誅心,很多時候,對付一個人,並不需要動刀子。尹子奇的險惡用心,在場衆將都明白,不過卻也沒有說破。
杜甫是京兆杜氏出身,在他們眼中,就是該被收拾的那一類人!
不值得同情!
被尹子奇抓到以後,他們都打算看這位頗有詩才的小官,給他們這些丘八拍馬屁呢!
“杜子美,本帥聽聞伱曾經寫過那句: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
當真是好詩啊。”
“元帥謬讚,謬讚了。”
杜甫小心翼翼的叉手行禮,頭低得很下,壓根就不敢看皇甫惟明。
他心中暗道不妙,盤算着要如何脫身。不過怎麼想都是感覺一籌莫展。
“不如這樣,你現在作爲我軍使者入鄴城,勸說相州刺史王燾開城投降,如何?
榮王殿下已經冊封爲太子,將來便要入關中入長安登基,到時候你也是從龍之臣。”
皇甫惟明對杜甫笑道,顯然是起了招攬之心。
杜甫很想問一句“可不可以不去”,但看到皇甫惟明身邊那些武裝到牙齒的衛士,以及河北將領們不善的目光。
那個“不”字,就一直卡在喉嚨裡面說不出來。
“誒?
元帥,怎麼說也要讓杜子美露一手吧?人家可是很有才情呢!
不如讓他寫一首勸降詩,讓諸位將軍也欣賞一下嘛。”
尹子奇十分記仇,皇甫惟明嚴令他不得屠城,而上次現了大眼的仇恨,那必須得找到一個報復對象才行啊!
南霽雲和元結跑得快,暫時拿他們沒辦法,只好爲難一下杜甫了。
“某現在特別害怕,寫不出來。”
杜甫無奈對皇甫惟明叉手行禮說道。
尹子奇剛想發飆,卻見皇甫惟明擺了擺手對杜甫說道:“你換身軍服,這便入鄴城勸降吧。”
語氣裡帶着不可置疑的威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