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哈!方節帥,有你在河東,太原城就穩如泰山了。”
太原城下,顏真卿看着風塵僕僕從陽曲趕來的方重勇,連忙走上前來緊緊握住對方的雙手。
內心的激動無以復加。
那表情絕不像是裝出來的,事實上,方重勇沒有聽從基哥的聖旨,依舊帶兵來太原,足以見得他顧全大局,是個可以依賴的中流砥柱!
“從辛將軍那邊聽說聖旨的事情了,聖人不明白前線的情況,所下達的命令,也並非合適。
總之一切都是誤會,本節帥會上書朝廷,妥善處理此事。
某身後這兩萬精兵,也會與太原共存亡共進退,請顏相公勿慮。”
方重勇微笑說道,非常坦然而自信。
“好!好!大唐有方節帥這般的一心爲國之人,平叛指日可待!”
顏真卿雙手抱拳,恭恭敬敬的對方重勇行了一禮。
對方絕對當得起他這一禮!
之前的時候,顏真卿腦子裡一直有個印象:
這是方有德之子。
方有德用兵如神,對天子,對國家忠心耿耿。
可謂是能人所不能!
無論方重勇做成什麼大事,顏真卿腦子裡都是那句:這不愧是方有德之子,有其父必有其子。
直到今日,他才感覺方重勇是真的厲害啊!
這是真正的頂樑柱,關鍵時刻拎得清是非,靠得住。
倘若方重勇執意要回蒲州,顏真卿是無論如何也攔不住的。
畢竟,聖旨就是這麼說的。回去是執行聖旨,留在太原反而是抗命!
多少人敢在打仗的時候,頂住皇帝的壓力抗命?
這樣的人,終究是不多見的。
而且這樣的人,下場多半都不會太好。
顏真卿一邊擔憂方重勇未來的命運,一邊又欣慰河東的局面終於可以穩定下來了。
正在這時,遠處有一人騎着快馬疾馳而來,他身後還跟着一隊騎兵,有數十人之多。
遠遠看去,氣勢有點囂張!
此人身着紅色宮服,看上去像是個宦官,四五十歲的模樣,是個陌生的面孔。
整體看上去給人一種陰柔的錯覺。
反正方重勇不認識。
“敢問方國忠何在?”
那人翻身下馬,看到顏真卿身上的紫色官袍,對其一臉傲慢的詢問道。
這話語氣太沖,顏真卿也是有脾氣的人。他壓住內心的怒意,一臉平靜反問道:“某是顏真卿,你爲何人?”
“內待召林招隱,得聖人之命,爲新任的朔方河東兩道觀軍容使!
負責肅正諸軍軍紀。
誰是方國忠,上前領旨。”
林招隱一邊說一邊環顧衆人,隨即目光便落在方重勇身上。
“某便是方重勇,敢問天使有什麼指教呢?”
方重勇作出一副小心翼翼的姿態,低聲詢問道。
“聖人問你,爲什麼還不帶兵迴轉蒲州!你是不是跟皇甫惟明一樣,想謀反?”
林招隱厲聲質問道,引得方重勇身後丘八一陣躁動。
方重勇擡起手,示意那些人不得放肆。
隨即他耐着性子對林招隱解釋道:
“天使,請聽本官解釋一下,本官深受皇恩,謀反之事是萬萬不能的。
河東道十分要害,若是河東不保,則長安洛陽危在旦夕。要保河東,則必保太原。
還請天使回長安後向聖人美言幾句。”
他的態度非常謙卑,哪知道林招隱似乎壓根就不想聽他解釋。
“方國忠,聖人有命:從此刻起,你便不是統兵之人了。不再節制朔方與河東諸軍,也不再是銀槍孝節軍軍使。
你將要回長安,當面接受聖人問詢。
另外,根據聖人的旨意,顏真卿暫代四鎮節度使,主持河東軍務。
顏相公,你負責督促、交接方重勇身上的一切職務,並派人將其即刻押解回長安受審,不得有誤!”
林招隱從懷裡掏出一份黃色絹帛,直接塞到了顏真卿手上。
不是吧?
不說方重勇身邊幾乎怒髮衝冠的一衆下屬,就連顏真卿也感覺天子的做法簡直兒戲。
沒錯,聖旨是說讓方重勇移交兵權,甚至是一擼到底。可是,別說方重勇不可能就範,哪怕對方配合自己接了聖旨,難道就能節制來自不同邊鎮的各部兵馬了麼?
顏真卿連忙上前將聖旨交還給林招隱,義正言辭說道:
“定然是有小人在聖人面前進讒言,河東若是沒了方節帥,諸軍難以協調作戰,只怕太原城難保。
請林內侍回長安好好替某解釋一番,本官無法接旨。本官也會上書給聖人,不會讓林內侍難堪的。”
“顏真卿,注意你的身份!伱是聖人的……”
林招隱還沒把一句話說完,卻見眼前寒光一閃,隨即自己的腦袋高高飛起,又重重的落到地上。
方重勇身邊的何昌期,突然暴起發難,一刀將這位態度傲慢的宦官斬首。
幾乎是同一時間,銀槍孝節軍騎兵,在王難得等人的帶領下,直接將那數十個隨行的輕騎圍殺,一個人都沒有走脫。
方重勇擦了擦臉上的血跡,攤開雙手對顏真卿無奈笑道:
“這戰亂一起啊,什麼怪事都有。
有詐城的,有勸降的,現在連假扮監軍宦官的人都有了。
皇甫惟明爲了搞亂河東,當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
聖人派來的天使,哪裡有這麼跋扈的人,當真是演戲都不會。
請顏相公放心,本節帥會親自給聖人上書,闡明此事。並且還要告知聖人,顏相公與此事完全無關,都是某擅自做主,將假冒的宦官及隨行斬殺的。”
“誒?方節帥客氣了,本官親眼所見,豈能當做無事發生?
不如你我聯合署名上書朝廷,也算是互證清白……”
顏真卿亦是搖頭苦笑道。
兩人臉上的表情類似,至於心中想着什麼,那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請節帥太原府衙一敘,河東軍務上的事情,還要多多仰仗節帥了。”
顏真卿對方重勇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
自從皇甫惟明上元節那天在幽州城宣佈“清君側”以來,就接連不斷髮生驚天動地的大事。
比如說方有德和李泌在洛陽擁戴太子李琩,召集河南軍民堅守洛陽,一時間聲望暴漲!
又比如說河北皇甫惟明的叛軍快速推進,堪稱是勢如破竹,如今河北僅剩下相州鄴城還在苦苦堅守。
叛軍渡過黃河,似乎是蓄勢待發。
只不過對於基哥來說,這樣的日子可謂是糟糕透頂。
皇甫惟明居然反了,他怎麼能反,他怎麼敢反的?
基哥完全想不明白這個問題。皇甫惟明都一把年紀了,造反又有什麼意思呢?
他也是將近五十歲的人了啊!
這天,方有德的親筆信,被人送到了興慶宮,送到了基哥的案頭。
壓住內心的憤恨,與遭遇背叛的羞恥,基哥終於還是拆開了信件,讓高力士念給自己聽。
“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
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
……”
書信一開頭,便是這句熟悉又陌生的話。基哥不知道方有德是在對自己黑色幽默大開嘲諷,還是對方肚子裡沒什麼墨水,就會這一句。
方有德曾經寫過一封“勸誡信”,讓玉真公主送來的,書信結尾也是這一句。
在信中,方有德先是回憶了一下君臣二人相得的過往,無限唏噓感慨。
然後直接告訴基哥,目前所有的亂象,便是因爲“國無太子,而太子乃國本”。
國既無本,那宵小壞人當然要出來鬧事!
只有讓太子真正成爲太子的模樣了,那些妖魔鬼怪,纔會銷聲匿跡,不敢跑出來興風作浪。
大唐正是因爲缺少了“正”,所以才壓不住那些“邪”!
這一切,都是你這個天子的過失啊,怎麼能怪到其他人身上呢!
然後方有德表示,此番平叛,他決意與洛陽共存亡,並要以洛陽的出發地,徹底剿滅河北叛亂。
至於和基哥的君臣之義,那隻能等消滅了河北叛軍以後再說了。
“力士,朕捫心自問,未有對不起全忠之事。
朕甚至還擡他進了凌煙閣,封他獨子爲節度使,爲西域經略大使。
他爲何要負朕?
朕哪裡對不起他了?”
基哥將手中的書信放下,長嘆一聲,看着高力士問道。
他的身體有些發抖,感覺像是因爲背叛,而氣得說不出話來。
高力士認爲,基哥哪怕有虧欠方有德的,也確實不多。
基哥就是想不明白這個問題,所以原本花白的鬍子,幾乎是一夜間全白。
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這種滋味太難受了。
“聖人對方有德不薄,是他辜負了聖人。”
高力士小心翼翼的說道,生怕觸怒了基哥。
他認識方有德幾十年了,如果對方要反,早就反了,何苦等到今日?
高力士很清楚,方有德對大唐的忠誠,乃是日月可鑑,至死不渝。
但他對於基哥本人的忠誠,可就未必如此了。
正因爲方有德是有信念的人,所以他纔不可能被誰收買。他要做的事情,定然是爲大唐鞠躬盡瘁,也不需要誰來收買。
這一次方有德扶持太子李琩,不亞於在基哥背後狠狠捅了一刀。
但他這麼做,當真是爲了私怨麼?是爲了榮華富貴麼?
當然不是。
高力士覺得,其實這就是包括方有德在內的很多人,很多原本對基哥忠心耿耿的人,都對他徹底失望了。
他們覺得基哥沒有希望,不配當大唐的天子,那自然要找一個能託得住大唐的繼承人!
這是不得已的辦法!
要不然,方有德爲何能兵不血刃就佔領洛陽,還說服了洛陽本地官員,以及河南府的人擁護太子?
還不是因爲基哥已經徹底喪失人心了嘛!
但是高力士作爲基哥的貼身宦官,這種話他能說麼?
高力士心裡也很苦,他其實也希望基哥繼續當皇帝,然後大唐也繼續保持輝煌。
如果兩全其美,那該多好!
“林招隱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基哥忽然想起某件事,開口沉聲問道。
聽到這話,高力士無奈笑道:“回稟聖人,不出意外,林招隱被斬殺了。今日方重勇與顏真卿聯名上書,說遭遇到皇甫惟明的探子,僞裝成天使傳旨,被方重勇麾下親信斬殺。特意來向聖人求證此事真僞。”
“哼!朕就知道會這樣!告訴他們,殺得好!”
基哥冷哼一聲,如同一個深閨怨婦般抱怨道:“方重勇與其父乃是一丘之貉!都是反賊!都是白眼狼,辜負了朕的厚愛!”
他雖然嘴上這麼說,卻也知道,方重勇比他爹要好多了。
起碼,願意留在太原堅守,又沒有投靠皇子,其忠心就已經超過絕大部分朝臣了。
“聖人,現在河東不能亂。既然方重勇要守河東,那便讓他好好的堅守,要是能反擊,打到河北腹地,就更妙了。”
高力士耐心勸說道,真的很擔心基哥胡來。之前派林招隱去試探,他就覺得基哥這是“既要又要”,自相矛盾的命令。
攔又攔不住,勸又勸不聽。果不其然,一試便試出了丘八們的底色。
忠誠,是有邊界,有底線的。基哥幻想的那種“絕對忠誠”,壓根就不存在。
“力士啊,現在這樣下去,不行。朕還是得壓一壓李琩。”
基哥忽然沉聲說道,語調森然。一提到李琩,他心中就意難平,充滿了憤怒,還有憎恨!
父親居然如此憎恨兒子,人世間悲哀之事莫過於此。
但更可悲的卻是,這個父親的所有兒子,都深深憎恨着他!
這是生於帝王家的悲哀。
高力士頓時感覺後背發涼,他小聲問道:“聖人想如何操作?”
“冊封永王李璘爲淮西節度使,外放許州,防備叛軍南下兩淮。
冊封穎王李璬爲山南東道節度使,外放襄州(襄陽),籌集糧秣。
冊封信王李瑝爲武寧節度使,外放徐州,防禦叛軍迂迴。
冊封……”
基哥一鼓作氣冊封了五六個皇子,外放他們爲節度使,放權放手,但沒說給什麼條件和支持。
高力士嚇得語無倫次,他連忙對基哥磕頭道:“聖人,值此國家動盪之計,大肆冊封皇子爲節度使,那不是……”
他已經不敢繼續說下去了。
這以後國家要亂成什麼樣啊!
“李琩都有治權,有兵權了。那其他皇子,也不能厚此薄彼啊。
河北叛亂,李琩都出來幫忙了,其他人,也該以他爲榜樣,爲國家出力嘛。”
基哥用平靜的語氣說道,面色陰沉,臉上的殺意毫不掩飾。
不得不說,他這一招,是真的夠狠!
李琩不是“一家獨大”,現在甚至要“另立朝廷”麼?
那行啊,我這個當爹的,就給你安排幾個兄弟,“配合”你這個太子,一起平叛吧。
看到高力士不動,一直跪在地上,基哥將其扶起來詢問道:“力士是覺得有什麼不妥麼?”
“奴,奴不知道要怎麼說纔好……”
高力士無奈嘆息,一個勁的搖頭。
“你想的,朕全都知道,去擬旨吧。”
基哥輕輕擺了擺手。
“喏。”
高力士慢慢走出勤政務本樓,到門口的時候,居然被門檻給絆了一下,險些摔倒。
等他走後,基哥這才軟趴趴的靠在龍椅上。
他雙目無神的看着房樑,喃喃自語道:“全忠,朕不會輕易認輸的,你等着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