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王洵都在忐忑不安中渡過。
自己無意留下的消息已經透過石懷義的嘴轉達給樓蘭人的部落長老了。但長老們會不會惱羞成怒還屬未知數。畢竟眼下人爲刀俎,我爲魚肉。除了指望沙盜們那虛無縹緲的只取貨物兩成的規矩外,此刻王洵幾乎別無所憑。
然而規矩定下來就是爲了被踐踏的。如果皇帝陛下講規矩,就不會把自己的兒媳接進皇宮,冊封爲貴妃。如果貴妃娘娘講規矩,就不會一邊跟皇帝陛下共譜霓裳羽衣之曲,一邊跟她的前夫壽王殿下藕斷絲連。如果貴妃娘娘的哥哥楊國忠講規矩,就不會爲了保全妹妹的秘密,指使哥舒翰將軍殺人滅口。如果哥舒翰大將軍講規矩,就不會命令麾下心腹假扮沙盜,企圖將四百多名無辜者悄無聲息地消滅於大漠之中。
“禮失而求於野!”上位者們都把規則與法度視作無物了,卻指望強盜遵守其傳統,這簡直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雖然每次笑起來,王洵身上的傷口都一抽一抽的疼。
等待的日子很難熬。
好在每天還可以見到精靈古怪的小洛。每天還可以跟她東拉西扯,看到她臉上如春花般綻放的笑容。
自從跟石懷義把話挑明瞭之後,王洵反而徹底放下了心中的障礙。該待之以禮時待之以禮,該嘴巴上大佔便宜時就大佔便宜。反正小洛姑娘從來也不着惱,氣到極處,頂多也就是揮着拳頭砸上幾下。對於在白馬堡中已經把筋骨練得像石塊一樣結實的王洵來說,這種程度的攻擊無異於按摩。砸得越用力,渾身上下越舒服。
在別人眼裡,這個變化帶來的效果則與王洵的本意截然想反。
他跟石懷義二人拼酒,拼得兩敗俱傷場景被很多人都看見了。而二人當日說過的話又不可能一遍遍重複給別人聽。所以山谷裡的年青人們很快就自然而然地分成了兩大派。一派以樓蘭族的少年爲主,對外邊來的那個妄想採摘本部族最嬌豔雪蓮花的傢伙同仇敵愾。另外一派則以飛龍禁衛、民壯爲主,把王洵能不能最終擊敗石懷義抱得美人歸,視作了大夥整體的榮譽。至於方子陵、康成宗、窟米和清等小洛姑娘的仰慕者,則不分族別地被王洵和石懷義的擁躉者們集體忽略,根本不被認爲有入圍的希望。
對於這股悄然涌起的暗流,起初王洵並沒十分在意。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等到自己離開的那一刻,一切必然真相大白。然而,很快他就發現,暗流在迅速朝對自己有利的方向發展。幾個有手藝在身的民壯和禁衛如今已經不如先前那般受歡迎了,沒事老找藉口往大夥宿營地這邊跑的樓蘭年青人也越來越少。爲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誤會,幾個年青的飛龍禁衛竟然還和居住在營地附近的樓蘭人打了一架。雖然衝突迅速就被雙方的長者制止,但賓主之間先前那種融融洽洽的氛圍卻明顯不復存在。
除非你放老子走,否則老子肯定想辦法將此地攪個底朝天。正當王洵一邊下着狠心,偷偷火上澆油。一邊仔細計算着惹事的分寸,以免樓蘭長老們狗急跳牆之際,石懷義終於送來了一個好消息,族長康老於百忙之中抽出了一點兒時間,準備在明天下午未時整,請校尉大人前去山谷中央的金帳飲茶。
“長者賜,不敢辭!”衝着石懷義擠擠眼睛,王洵文縐縐掉了一句書袋。到現在爲止,他依舊無法確定前幾天在酒桌上,自己是否上了對方的一個大當。不過一切已經都不重要了,部落內肆意奔涌的暗流,足夠令樓蘭族的那些長老們仔細考慮一下,繼續強行留客將會造成什麼後果。
也不知道到底聽明白了沒有,石懷義笑了笑,轉身跳上了原本屬於王洵的坐騎。“康老一直很看重你!”離開之前,他微笑着補充。“他說你是他見過的最聰明的年青人!他漢話說得很好,估計你的意思他全懂!”
‘懂就好!’王洵心中腹誹。光腳不怕穿鞋的。已經一無所有了,就不怕再失去什麼。大不了老子孑然一身離開,只要活着到達疏勒,周老虎他們自然能想辦法把失去的東西拿回來。
人心中一旦存了豁出去的心思,便很容易做到不卑不亢。第二天下午,王洵刻意換上一身相對整齊的武官常服,將去年因爲參與剿滅王鉷父子謀反一案而獲得的魚袋掛在腰間,施施然走向了座落於山谷正中央的金帳。
所謂金帳,只是西域各部族對於議事廳的習慣稱謂,並非帳篷頂以黃金裝飾,也非一個單獨的金黃色帳篷。它其實是由幾個獨立氈帳組成的帳篷羣,被一圈木柵欄圍在中間。遠遠看去,就像一堆雨後拱出草地的大蘑菇!而在帳篷羣的內部,則又根據每個帳篷的方位和大小,被劃分出各種獨立的功能。中央最大的一個,用於點兵、發佈長老們的決議、當衆處理涉及到全族生死存亡的重大事件等。旁邊幾個小帳篷,是長老們根據各自的管轄範圍,處理日常公務之用。而在帳篷羣的西北角,則爲族長大人“皇宮”,尋常人輕易不可入內打擾。
樓蘭人對長老很尊敬,但在金帳周圍執勤的武士卻寥寥無幾。如果隨身攜帶着那把怪異的鏈子錘,王洵甚至相信自己可以直接闖進去,搶在樓蘭人沒做出正確反應之前,把金帳中的幾大長老一鍋端掉。當然,這只是他在心中臨時涌起的一個臆想,不到萬不得已,並不打算付諸行動。
在柵欄門口,有個臉上長着紅疙瘩的年青部族武士迎了上來,將他直接引向帳篷羣中最尊貴的那個位置,“康老在裡邊等你。他耳朵不太好,你說話的聲音儘量高一些!”
“知道了!”王洵理了一下思路,舉步入內。帳篷裡的味道很怪異,好像皮革發了黴,又像有人三伏天連續半個月沒有洗澡。這讓曾經錦衣玉食的王洵很難適應,強忍了好半天,才抑制住了轉身退出帳外的衝動。當被薰出來的眼淚擦乾淨後,他於一堆羊皮卷之後找到了一個頂着花白頭髮的腦袋,很亂,蓋在頭髮下的面孔皺得像塊幹橘子皮。
“坐吧!”花白頭髮向面前的狼皮褥子上指了指,低聲命令。
“見過族長。晚輩王洵,代麾下兄弟多謝族長這些天來的收留之恩!”王洵笑着拱了拱手,然後緩緩坐了下去。
鼻孔和眼睛的感覺愈發難受,顯然,所有怪味都來自花白頭髮面前的那堆羊皮卷。可此間主人卻渾然不覺,眼睛兀自盯着其中一塊展開的陳年老羊皮,信口命令:“在你左手邊上有個茶壺,裡邊是新燒的奶茶。茶碗在你右手旁邊的架子上。自己倒,我忙完了手頭的事情就招呼你!”
“嗯!”王洵答應了一聲,強迫着自己去適應。奶茶的味道依舊很衝,此外,銅製茶碗好像洗得也不怎麼幹淨。在擺放茶碗的木架邊緣,拴着一根黑漆漆看不出什麼材料搓成的繩子,另一端繫着塊油汪汪的鹿皮。估計平素用以充當擦茶碗的抹布,同樣髒得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來。
不想一句話還沒談,就給此間主人留下壞印象。他只好忍住心頭煩惡,給自己倒了一盞奶茶。一邊慢慢往嘴脣上蹭,一邊擡頭四下打量帳篷裡的陳設。
很簡單,簡單到了幾乎寒酸的地步。除了掛在帳壁上的兩把橫刀,和擺在客位附近的一把銅製茶壺、幾個茶碗之外,幾乎再找不到任何值錢的東西。即便王洵家餵馬的雜役,屋子中陳設都比這奢華。可此間主人絲毫沒有丟臉的覺悟,居然一邊看着羊皮卷,一邊笑嘻嘻地炫耀:“茶還不錯吧。是我特意讓他們從庫房裡找出來的上等磚。賣到白衣大食那邊,能值半盒珠子呢!”(注1)
半盒珠子?王洵下意思地看了眼碗裡的茶湯。雖然加了很多奶,茶湯依舊呈現黑褐色。顯然,這不是上等茶葉應有的顏色。在王洵記憶裡,即便長安街頭最便宜的茶館,恐怕都不會熬出這種茶湯待客。就這種質地的東西也能換半盒珠子?那長安人富貴人家日常所飲之物,豈不都是價值連城?!
彷彿爲了迎合他的想法,花白頭髮笑了笑,繼續說道:“當然,如果在長安,這種貨色恐怕只能用來飲驢!物以稀爲貴,多了就不值錢了。當地人棄之若弊履,千里之外卻可能視之爲奇珍。這世道本來就如此。你說,是不是?”
注1:古書上有“白衣大食”、“黑衣大食”和“綠衣大食”之稱。具體將建都伊拉克以黑旗爲標誌的巴格達哈里國家發稱做“黑衣大食”; 將在突尼斯一帶建立的哈里發國家稱爲“綠衣大食”;將建都敘利亞的以白旗爲標誌的瓦哈里發國家稱“白衣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