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薛景仙這個突然出現的變數,邊令誠自然無法再安排王洵去送死。但他也不願就此讓封常清遂了意,便繼續咬住‘大食人已經遣使請降’這一條不放。如此,爭論的重點便又兜轉回來,落在了使者身份真僞上面。
封常清、周嘯風等人當然堅持不認爲使者的身份爲真,卻苦於拿不出任何有利證據。邊令誠那邊雖然有一干黨羽爲虎作倀,但都是些個主管輜重、糧草和民役的將領,份量難免有所不足。爭論進行到了最後,王洵冒冒失失提出的建議,反而成了雙方都能接受的對策。於是,雙方便各退一步,同意安西軍主力暫且不繼續向西,由斥候統領段秀實將軍帶其麾下弟兄先去摸清楚敵人的虛實,然後再做進一步打算。
這個結果當然讓很多人大失所望。特別是對於宇文至、宋武等立功心切的年青將領,一時間對邊令誠簡直恨之入骨。散了軍議,立刻聚集到王洵的寢帳,一邊吃酒解悶兒,一邊大罵奸佞弄權誤國,。
“當初就不該准許那廝跟過來。若是封帥不派兵接應,即便借他姓邊的老賊二十個膽子,他也沒勇氣過達坦駒嶺!”(注1)
“早知道老賊如此誤事,就該讓他掉到婆勒川淹死!”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發泄心中的怨氣,絲毫不在乎朝廷派來的欽差大人此刻就坐在旁邊。
發覺幾個年青將領不再把自己當成外人,薛景仙非常高興。豎着耳朵聽了一會兒,待大夥發泄得差不多了,便笑着提醒道:“封帥心裡,想必對是否繼續西進也有所猶豫吧!否則,他又何必把與邊監軍的爭論擺到明處來?直接將隊伍拉出去便是了,理睬姓邊的說些什麼作甚!”
話音未落,四周立刻響起了一片反對之聲。特別是幾個對封常清崇拜備至的年青將領,幾乎立刻把火頭指向了薛景仙。“你胡說。封帥怎麼會猶豫?!咱們安西軍上下臥薪嚐膽兩多,爲的就是復仇的這一天!”
“封帥爲人向來光明磊落,怎麼會借老賊的臺階下?!”
“你這傢伙,到底是想幫哪一方?!”
倒是王洵更沉得住氣,猶豫了一下,忽然笑着說道:“大夥先別忙着質問薛老哥,他說的話其實也不無道理。”
“嗯?”衆人迅速將憤怒的眼神從薛景仙臉上收回,再度刺向王洵,“你說什麼呢?莫非你忘了封帥對你的知遇之恩不成?”
“諸位兄弟勿惱!”輕輕搖了搖頭,王洵笑着解釋,“如果沒發覺邊老賊存心使絆子,封帥自然會繼續帶領大夥向西挺進。然而剛纔中軍帳裡的情況你們幾個也看到了。掌管米糧輜重、鎧甲器械的畢思琛、王滔、康懷順、陳奉忠等人,分明是跟邊老賊一個鼻孔出氣。此番西征,沿途不是大河深谷,就是山口絕壁,萬一邊老賊命令其黨羽暗中在補給上做些手腳,恐怕眼前的形勢再好,我軍也難平安班師了!”
“老賊敢爾!”
“這該死的老賊!”衆人破口大罵。恨不得抄傢伙衝出去,將邊令誠碎屍萬段。
罵了片刻,宇文至低下頭來,喟然嘆道:“明允說得在理!畢思琛他們幾個本來就仗着資格老,對封帥多有不服。若是真的暗中下黑手,封帥的確防不勝防。還不如順水推舟把隊伍停下,待一切潛在危險都解除了,纔好繼續與大食人血戰!”
“這樣,弟兄們即便心有不滿。士氣所受打擊也不會過於嚴重!”衆人七嘴八舌,好生嘆惋。
“只是這樣一拖拉,不知道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戰機稍縱即逝。好不容易將大食東征軍打殘了。如果讓他緩過元氣來,下次再擊敗它,恐怖就沒今天這般容易!”
“那倒未必!”見大夥情緒低落,王洵又笑着給衆人鼓氣兒,“其實今年即便繼續向西,頂多也是打到迦不羅城爲止。再遠,甭說糧草輜重,就是天氣情況也不准許了。而讓封帥騰出手來先解決掉後顧之憂的話,明年開了春,咱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西進。屆時大食東征軍的實力雖然也有所恢復,可週邊的小國當中,也早把他們這次慘敗的消息傳開了。不會再真心實意地爲它提供支持。兩相比較,大食人未必能佔到太多便宜去!”
這番話他只是信口說來,並沒有覺得有何高深。但落在聽者耳朵裡,卻立刻有撥雲見日之感。剎那間,有數道目光投射過來,裡邊充滿了佩服之意。王洵被大夥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咳嗽了幾聲,笑着解釋道:“我只是瞎猜。瞎猜的。算不得準。但軍中總有一夥傢伙拖後腿,的確是個麻煩。還不如先除掉他們,然後輕裝上陣!”
提到此節,有人立刻低聲感慨,“如何除掉,他們幾個可是當年追隨夫蒙靈詧節度的元老。連一向殺伐果斷的高節度,都未能奈他們如何?!封帥又凡事都講究個規矩,斷然做不出那栽贓陷害的勾當來,唉!”
“禮送他們到別處養老不就得了麼?難道有高升機會,他們還會拒絕麼?”王洵想了想,繼續回答。
這倒的確是安西軍解決自身隱患的一個可行辦法。邊令誠之所以能處處給封常清擎肘,依靠的就是軍中一批有資格卻沒本事的老人。而封常清由於出身寒微,所以一時半會兒也難將這批蛀蟲剔除掉。但送他們高升就不會麻煩了。首先,這的確在封常清的職責範圍內,並且不算戕害同僚。其次,那幾個元老功利心都奇重,有了升遷機會,絕對會牢牢把握。任邊令誠如何挽留,都不可能再挽留得住。
“明允兄這都是哪學來的。怎麼讓我都快不認識你了!”宇文至與王洵關係最近,對他身上的變化感覺也最深,看了他一眼,疑惑地問道。
“對啊,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我原來還不信這句話。現在可真有點信了!”宋武在白馬堡大營時,跟王洵也有過數面之緣,存着拉近關係的心思,笑着打趣。
“是麼?”王洵茫然地摸了下自己的腦袋。變化真有這麼大麼?自己怎麼沒感覺到?但自己想想,換做一年前自己,肚子裡還真的沒這麼多彎彎繞。否則,還不至於混得在白馬堡呆不下去,稀裡糊塗躲到安西來了!
正在心裡感慨間,卻又被薛景仙推了一把,笑着數落,“你倒是聰明。但我怎麼沒見你把這股聰明勁兒用在自己身上!看今天邊令誠那模樣,幾乎恨不得立刻讓你死掉!你到底怎麼得罪他了,居然讓他如此恨你?”
“我哪知道啊!”一提這話頭,王洵就立刻滿腦門子霧水。“那老賊天天忙着在疏勒河邊跑馬圈地。甭看我來安西這麼長時間了,卻連照面都沒跟他打過。即便想得罪他,也得有機會才成啊?!”
“依薛某之見,你還是多加小心!”薛景仙收起笑容,正色提醒。“這種肢體不全的傢伙,心腸最爲歹毒。既然主動找上了你,便輕易不會善罷甘休!”
“多謝薛老哥提醒!”王洵知道薛景仙是真心爲自己好,趕緊拱手致謝,“可小弟真的想不出何時得罪過他。他是監軍,我不過是個無根無基的中郎將。又怎麼可能防得住他背後下黑手?!”
“總之,多小心些沒壞處!”薛景仙毫不客氣地接受了王洵的感謝,然後皺着眉頭繼續追問,“你再好好想想,有沒有得罪過他身邊的人?或者跟他關係比較近的人?總是找出怨恨的源頭來,纔好見招拆招!”
“沒有!”王洵猶豫着搖頭。真的是好生沮喪。在京師時,他也遇到過麻煩。可每次都能找出,到底是招惹了哪路神仙。可這一回,卻半點兒頭緒都尋不到。老天爺彷彿就是看他不順眼了,所以要故意設下一道又一道關卡。
“當年在白馬堡中,倒是有個姓邊的傢伙違背軍令,被封節度給斬了。但如果邊令誠因此想報復明允,應該在他剛到達安西時就動手了,不會忍到今天!”宇文至在一旁看着着急,主動替王洵找由頭。
“不會!邊令誠要報復,也不會報復明允兄一個人!”宋武笑着接口。“我當時也在場,姓邊的那是自尋死路。周將軍、趙將軍……”他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他們幾個當時也都在。邊令誠這兩年來,也從沒主動找過他們的麻煩!”
“哦,這倒是真有些麻煩了!”薛景仙沉聲低吟。按照衆人的說法,邊令誠應該跟王洵沒有任何私怨纔對。可他爲什麼非要除掉王洵不可呢?眼下自己還在,暫時還能扯太子的大旗,罩住王洵。可等自己離開後,王洵又該如何應對?
想了半天,他也沒想出個頭緒來。然而薛景仙的秉性便有些執拗,既然已經插手了,就不會半途而廢,皺了下眉頭,繼續追問道:“其他人呢。我就奇怪了,你好好的飛龍禁衛軍官不當,爲什麼回來安西受苦。以你的家世,即便不來這裡,光在禁軍中熬資格,也能熬出頭來吧?”
“這個……”王洵有些猶豫。此刻屋子裡的弟兄們交情雖然深,可畢竟彼此身後的背景有很大差異。特別是宋武,其兄乃楊國忠的死黨,有些話根本不能當着他的面說。況且楊玉環和壽王殿下偷情的事情,無論誰知道了,都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他跟封常清都沒說實話,跟薛景仙更不會說。無他,自己一個人認倒黴了,沒必要再拖不想幹者下水。
“明允兄和子達曾經得罪過丞相大人!”宋武倒是磊落漢子,見王洵臉上帶出了猶豫之色,乾脆自己把話挑明。“但丞相大人早就沒打算追究此事了。況且聽家兄說,丞相和小內朝那幾位,也不大對路!不可能指使邊令誠來陷害他!”
他本意是爲了彌合跟王洵等人之間的關係。不料‘小內朝’三個字,卻令薛景仙眼前登時一亮。“呵呵,既然明允一時想不出來,就算了吧!咱們還是先覈計覈計如何躲邊令誠這廝遠些。否則,明允天天在此賊面前走動,難免就會又被人家盯上!”
“乾脆你請明允兄護送你回京師算了!”宋武沒猜到薛景仙是故意把話題往別處引,順口接了一句。
“不成!”沒等薛景仙開口,王洵已經大聲否決。歉意地看了對方一眼,他又趕緊笑着補充,“我當初來安西時,曾經立下誓言。不功成名就,決不東返!邊令誠盯上我又怎樣,我找個機會躲開他就是了。安西這麼大,總不至於我走到哪,他跟到哪裡去!”
注1:達坦駒嶺,在今克什米爾西北境巴勒提特之北、興都庫什山米爾峰東,海拔4000餘米。此地和後文中的婆勒川,都爲小勃律境內險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