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巳時,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點起二百老兵,三百剛剛招降的馬賊,大搖大擺奔柘折城西北的馬場而去。
他二人所部衆士卒身上的鎧甲皆爲王洵臨時從嫡系身上勻出,只夠老兵們穿戴。被招降的那一干馬賊則還是原來的打扮。唯恐起不到威懾效果,昨天酒後,沙千里和黃萬山又連夜從宇文至、方子陵等人那裡借了幾百套號鎧,把馬賊們也給穿戴了起來。
有道是人“在衣裳,馬在鞍”,馬賊們也穿上了與正規軍同樣的號鎧,氣勢立刻是原來的三倍。沙千里與黃萬山兩個命所有弟兄都拉下護面,先沿着距離柘折城兩箭遠的地方兜了半個圈子,然後才殺向目的地。俱車鼻施、白沙爾、加亞西、查比爾等人見到,一個個氣的捶胸頓足。可想想當年被安西軍打得棄軍而逃的慘痛經歷,終是沒勇氣出城阻截,只好眼睜睜地看着那一面面猩紅色的旌旗招搖向北。
唐軍的隊伍距離目的地還有兩三裡,馬場內的守軍已經接到了示警。登時,所有兵卒便亂成了一鍋粥。負責駐守養馬場的將領名叫米摩克,因爲曾經是個虔誠的拜火教徒,所以平素一直不怎麼受俱車鼻施汗的待見,僅是憑着在軍中的資歷,硬熬到了一個伯克爵位。然而,此人卻頗通軍務,見身邊將士們個個面如土色,抽出刀來砍斷了一根木頭,大聲呵斥道:“怕什麼怕!你們怕,敵軍就不會殺來了麼?咱們昭武九姓,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膽小?唐軍也是一個鼻子兩隻眼,掏出刀子跟他拼,我就不信拼不過他們!”
“米將軍,大夥,大夥心裡難受啊——!”衆將士掩面痛哭,羞愧裡隱隱帶着幾分悲憤。死倒沒什麼可怕,可怕的是死得毫無意義。今天大夥放手去拼,也許能將來犯的唐軍拼掉。可明天呢,後天呢,在孤立無援情況下,大夥能拼到什麼時候?況且大夥跟唐人又沒什麼怨仇,是大相白沙爾信了天方人的教,非要替天方人做走狗,才一次次將柘折城拖向毀滅的邊緣。如今禍事又臨頭了,惹禍的罪魁躲在城牆背後當地羊,卻讓無辜的人出來替他擋刀,這也忒不公平。(注1)“禍的確不是咱們惹來的,可咱們的家都在這裡!”聽出衆人哭聲中的委屈與不甘,米摩克嘆了口氣,將聲音放低了些,繼續鼓動,“白沙爾那老賊能逃,咱們卻都逃不得。是男人的,就給我把頭揚起來!咱們今天不死守了,一道出寨迎敵。即便是死,也讓人看見,昭武九姓當中還有男人!”
“將軍!”衆將士哭得淅瀝嘩啦,卻大部分都跳上了坐騎。百夫長安延九與石神奴都是追隨米摩克的故舊,迅速開始着手整頓兵馬,另外兩位百夫長費迪勒與法哈德卻屬於大相白沙爾一系的“新貴”,不滿意米摩克將責任往自家恩主頭上推。徒步湊上前,大聲抗議,“伯克大人將弟兄們帶出去野戰,馬場誰來守?況且唐軍此刻士氣正盛,您怎麼可能是他們的對手?!”
“本伯克的確沒有必勝的把握,卻有決死之心!”米摩克狠狠地瞪了這兩個拖後腿的傢伙一眼,沉聲迴應,“怕死你二人儘管逃回城去,別擋着我的道。否則,休怪我手中的彎刀不客氣!”
“你戰死了,營壘中的馬匹怎麼辦?”有白沙爾在背後撐腰,費迪勒纔不懼米摩克的威脅,“大汗給你的任務可是,無論如何保全這五千頭駿馬!”
法哈德打仗沒什麼本事,揣摩人心卻是一流。見米摩克身後的親信手往刀柄處摸,立刻拿對方家眷的性命來做要挾,“對,伯克大人自己戰死了不要緊。弟兄們的家眷可都在柘折城內。萬一大汗追究起丟失戰馬的責任來,誰出面替他們說話!”
聞聽此言,原本已經準備以身殉國的將士們如同霜打了的糜子,頃刻便蔫了下去。米摩克怒不可遏,用刀尖指着費迪勒的鼻子怒罵,“你,你這狐狸轉生的小人。大戰當前了,居然還有心思拖本伯克的後腿。死守在這裡,難道就能守得住麼?昨天糧倉那邊的戰事你也聽說過了,五百弟兄,連半個時辰都沒堅持到!”
“那至少是沒有違抗大汗的命令!”費迪勒用手推開刀尖,振振有詞。“大汗也會知道,弟兄們是爲他而死,弟兄們到死,都沒有違揹他的意願。”
“對,你有本事就殺了我們。大汗他老人家自然會給我們討還公道!”法哈德與費迪勒並肩而立,七個不服,八個不應。
“你,你…….”老將軍米摩克被氣得直打哆嗦,卻最終將彎刀砍下去。咬碎了半顆牙,將血吐在地上,厲聲質問,“那依照你們兩個,咱們該怎麼辦!除非大汗他肯派軍來援,否則,咱們根本不可能將馬場守住。”
“您老可以自己一部分弟兄出去迎敵。我們兩個帶領本部兵馬死守!”費迪勒想都不想,痛快地給出答案,“大汗昨天沒派援軍,今天不一定就不派。只要咱們堅持到底,說不定就能讓唐人知難而退!”
“你,你們……”米摩克看看面前的兩個膽小鬼,再看看身邊那些滿臉迷茫的弟兄,把心一橫,大聲喊道,“好,就依你們。弟兄們,願意跟我前去拼命的,上馬迎敵。不願意拼命的,儘管躲在營壘內。我倒是要看看,你們到底能躲到什麼時候!”
“不想送命的,留下固守待援!”法勒迪等的就是這句話,跳開數步,扯開嗓子嚷嚷。
衆將士東張西望,一時間,竟然誰也不知道到底該如何選擇。米摩克見狀,輕輕嘆了口氣,促動坐騎,徑直向營門外走去。百夫長安延九與石神奴二人互相看了看,策馬緊隨其後。受三人的義氣所感召,陸陸續續又有四十幾名士卒策馬跟了上去。其餘的瞻前顧後,最終還是求生之心佔了上風,低下頭,不敢看遠去者的背影。
在營門口又等了片刻,確信不會再有弟兄跟上來,米摩克笑了笑,低聲命令。四十幾名輕騎抽刀在手,於其身側集結成一個小小的方陣。米摩克又笑了笑,回過頭來大喊,“排這種隊形還有屁用。鋒矢隊列,跟我衝!”
“跟上伯克大人!”百夫長安延九與石神奴兩個大聲呼喝,催動坐騎,護住米摩克的兩翼。四十幾人如同一隻飛蛾,逆着上午的日光向遠方的黃色煙塵撲去。風在耳畔呼嘯,血在心中激盪。
由於經常被戰馬踩的緣故,地面非常堅實。米摩克磕打着坐騎的腹部慢慢加速,慢慢將呼吸調整到最佳節奏。這些臨戰技巧都是俱車鼻施當年親自教給他的,很久以前,俱車鼻施也跟他一樣,擁有一腔熱血和一顆驕傲的心臟。而現在,他們都老了,老得記不清當年的自己是什麼模樣。
對面的唐家彷彿沒有預料有人居然敢出來野戰,行進中的隊形瞬間停滯了一下。米摩克要的就是這個機會,用力一催馬,衝着唐陣中央的帥旗方向奔去。幾名唐軍士卒倉促前來攔截,被他一刀一個,相繼砍二人於馬下。身後弟兄迅速跟進,將其他幾名唐將吞沒。
“徑直往裡衝,不要戀戰!”米摩克大喜,快速調整戰術。他麾下這些弟兄都是連命都豁出去的,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畏懼。聽聞主將的喊聲,立刻丟下對手,順着米摩克衝開的縫隙長驅直入。
唐軍隊伍越來越亂,一瞬間,居然被攻擊者衝開了條巨大的縫隙。米摩克左砍右劈,如同瘋虎。其他四十幾名弟兄也捨生忘死,奮勇向前。
唐軍被殺得抱頭鼠竄,很多人竟然在與他們接觸之前,撥馬逃走,將脊樑骨直接露了出來。米摩克喜出望外,猛砍幾刀,從背後砍死兩名唐軍小兵。然後彎刀再度指向已經避開了的敵方將旗,大聲喊道,“不過如此,衝過去,剁翻了它!”
“奪旗,奪旗!”安延九與石神奴等人也驚喜莫名,扯開嗓子大喊。他們跟在米摩克身後,迅速轉了個彎,將唐陣衝開一個血淋淋的口子,再度撲向對方主將。
周圍的唐軍紛紛閃避,在軍陣中露出一片巨大的空白。兩面旅率旗與攻擊者擦肩而過,卻不做任何動作,彷彿主將的生死與他們無關。又有一面校尉旗遠遠地避開,如同躲閃瘟疫。米摩克心中的狂喜一陣接着一陣,驚詫也一陣接着一陣。
“這真的是唐軍麼?”他皺着眉頭自問。記憶中,唐軍可不是這般容易對付。正迷惑間,戰馬已經衝到了對方的主將眼皮底下。一把木槊迎面刺來,直戳他的胸口。米摩克只用了一招,便將木槊砍成了兩段。揮手又一刀劈向對方的腦袋,半途中,卻被另外一把木槊橫刀推偏了刀鋒。
“是你?”有種熟悉的感覺涌上心頭,他瞪圓眼睛,衝着對面的唐將追問。
“是我!”沙千里丟掉半截木槊,推開面甲,“米將軍,沙某就知道你會主動攻出來!”
注1:地羊,鼴鼠的一種。膽小怕光,遇到危險便縮在地下裝死。卻習慣到處打洞。草原上經常能看到它們打出的一個個土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