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的天氣更冷,北風捲着被凍硬的雪粒,叮叮噹噹地砸在結了冰的皮甲上,發出金屬般的聲音。.藥剎水兩岸的諸侯們卻再也顧不上叫苦叫累,一個個閉着嘴巴,皺着眉頭,在親信的簇擁下,咬緊了牙關堅持。
前排隊伍又慢了下來,万俟玉薤帶着幾十個人,逆着隊伍遊走,不斷把一個短小的包裹下發到每個人手裡。“快到了,諸位大人再忍耐些,讓你們麾下的兄弟學着我做!”說着話,他將包裹打開,將短木條咬在口中,然後用包裹皮纏住胯下坐騎的嘴巴。
“這是幹什麼?”衆諸侯們不知道鐵錘王大人又在鬧什麼妖蛾子,但是,卻順從地按照唐人的指導去做,當衆人學着万俟玉薤的模樣將戰馬的嘴巴扎住,把木條放在口中之後,才霍然明白,此舉是爲了避免衆人發出嘈雜聲太大,以至於驚動城裡的守軍。
有必要麼?這種凍死人的天氣,恐怕守軍都懶得出敵樓吧?!衆諸侯偷偷在肚子裡嘀咕,同時對唐軍戰鬥力的判斷,瞬間又高出了數分。提前兩三天就派得力人手在前方的路上準備好沿途所有補給,發兵時迅若奔雷,數千大軍調度如自己的胳膊和大腿。與這種軍隊作戰,無論白天黑夜都不能閉上眼睛,稍有疏忽,便萬劫不復。好在大夥跟他們已經是盟友,好在大夥前幾天沒鬧出什麼太出格的舉動來!
由本地胡柳木臨時趕製木條很粗糙,含在嘴巴里,苦辣辣的,令人疲憊的精神不覺一振。大夥艱難地擡起頭來,繼續頂着寒風與雪粒前行,一步步靠近目的地。在凌晨卯時,遠處的雪地上終於出現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城市輪廓。那是俱戰提,千餘年前由一直從極西之地來的弗林人修建,曾經爲藥剎水沿岸第一大城。雖然最近百餘年,因爲各種原因日漸衰落,可城牆的高大程度和各種防禦設施的完備性,依舊方圓千里數一數二。
換句話說,這座城市的防禦能力,比起曾經的大宛國都柘折城來說,也許稍有遜色,比起諸侯們各自的老巢來,卻還是強得實在太多,太多了。
因爲天冷的緣故,城牆表面結着一層薄冰,在黎明前的月色下,凜凜倒映着寒光。.這給偷襲者增加了很多難度,即便能打守軍一個出其不意,可很難爬到城頭上去,從內部將城門打開。況且唐軍來得倉促,根本沒帶什麼雲梯、樓車之類,想攀城也無處借力。
莫非他們要現場砍伐樹木做梯子?還是城裡邊另外有人接應?正當衆諸侯們驚異不定間,唐軍已經開始整理隊形。“各位大人請帶着各自的侍衛到山坡上觀戰,我家將軍也在那邊。打仗的時候,用不到你們。”還是万俟玉薤,匆匆趕過來,以極低的聲音,丟下一句冷冰冰的話,然後匆匆而去,氣得阿悉蘭達等人直翻白眼。
生氣歸生氣,這當口,大夥卻沒必要去爭當什麼馬前卒!反正如果唐軍能將俱戰提打下來,分戰利品時,少不了大夥的吶喊助威之功。而萬一唐軍初戰受挫,也能剎剎鐵錘王的威風不是?
抱着各種各樣的心態,阿悉蘭達等人依照万俟玉薤先前的指引,帶領麾下護衛,緩緩走上一個距離城頭二里左右的小山坡。王洵的帥旗也樹在那,幾名侍衛擡着一盒子令旗令箭,供他來調兵遣將。沒等諸侯們趕到,兵力已經調整完畢。侍衛統領王十三跳上馬背,站在鞍子上,將一面猩紅色的角旗揮舞了幾下。當即,便有三十幾個矯健的身影,鬼魅般向城牆潛了過去。
他們要幹什麼?就這幾個人能幹什麼?衆諸侯楞了楞,想開口向王洵身邊的將領們求教,卻又有些拉不下臉來。畢竟那些將領當中,年齡最大的也不過三十出頭,比起他們來都是後生晚輩。
在衆人驚愕的目光中,宇文至帶領着一隊弓箭手,約五十人左右,悄悄地墜在了第一波出發者身後。隨即,是宋武,率領大約千餘名脫掉鎧甲的戰士,個個手中擎着一把橫刀,緩緩潛向光溜溜的城牆。再往後,則是子陵和魏風,也沒有穿任何鎧甲,雙臂將橫刀緊緊抱在懷裡。
此刻天色將明未明,正是人最困的時候。城上城下一片寂靜,誰也不知道里邊的守軍到底睡着了沒有,還是早已在城垛口之後,準備好了熱油和冷箭。諸侯們提着心,掉着膽,一眼不眨地看見第一波出發那三十幾名唐軍,悄無聲息地溜到了柘折城下,然後,只見帶隊的將領打了個手勢,每個人都從肩膀上解下一團繩索,拿在手中搖了搖,順勢往天空中一拋。只見亮亮的寒光一閃,繩子頂端某個鐵製部件,緊緊地扣住了上面的城垛口。
剎那間,諸侯們的心臟就提到了嗓子眼而處。雖然因爲夜風大,距離遠等諸多緣故,他們不可能聽見鐵器和城磚碰撞的聲音,還是將兩隻耳朵豎的筆直。其中與唐軍關係最近的曹氏兄弟,乾脆連皮帽子也不要了,扯下來抱在手裡,任由腦門上的汗水在寒風中化作滾滾白煙。
即便有繩子相助,近三丈高的城牆,依舊很難攀爬。數千大軍屏住呼吸,一眼不眨地看着那三十幾道黑影貼着白光閃閃的城牆上上下下。沒人敢說話,沒人敢扭頭,就連心跳和鮮血淌過血管的聲音,瞬間裡都變得無比之宏大。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忽然,有兩個已經接近城頭的身影迅速下墜,所有觀戰者的心臟都猛地一抽。隨即,又看到他們的身體被繩子掛在了半空中,來回晃動,晃動,一上一下扯得人眼睛生疼。
終於,晃動停止了,拴在繩索上的人繼續貼近城牆,不屈不撓。衆人將目光畏懼地移動開,緩緩向上。忽然又驚喜的發現,有幾個身影已經攀住的城垛。沒人發現!沒有伏擊!沒有刀光!沒有滾油、沸水和釘拍!寒冷的冬夜,讓柘折城的守軍徹底放鬆了警惕,根本就沒有例行在城牆上巡邏!!!
在衆人期盼和祈求的目光中,那幾道攀住城垛口的身影翻了進去,隨即,從另外的肩膀上取下黑黑的一團,順着垛口處迅速拋落。是繩梯,用棉花繩子做的繩梯。只有用那種價格高昂無比的棉線搓繩,做的繩梯,纔會這麼輕輕,這麼軟,落下來甚至依舊沒能將沉睡的守軍吵醒。
這當口,沒人會指責王洵奢侈,正如從攻擊一開始,就沒人顧得上再懷疑他膽大一樣。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城牆上,眼巴巴地盯着先登者的一舉一動。只見那幾個先登城者將繩梯一端與垛口上繫牢之後,迅速直起腰,從口中取下橫刀,分爲左右兩組,沿着城牆向開推移。
更多的身影爬上的城牆,更多的繩梯被丟了下來。先登者們結成了兩個小方陣,用身體牢牢堵死了近五十步寬的一段城牆。同時,由宋武統領的那近千名沒穿鎧甲的士卒,也來到了城牆下,將橫刀咬在口中,順着繩梯向上攀去。
十幾條繩梯上,人影陸續向上,就像一串串搬家的螞蟻。這種景象很滑稽,觀戰者卻發不出笑聲。反而在心中悄悄地期盼,期盼他們快些,快些,再快些,搶在被守軍發現之前,全部登上城頭。
當然,這個願望實在太奢侈了一點兒。當大約有五六十人出現在城牆上之後,有一個繩梯突然斷裂,將上面數名戰士直接摔了下來。觀戰者們聽不見來自城牆下的慘叫,卻能深深地感受到袍澤們的痛苦。這一刻,終於沒有人再記得自己原來的身份。所有目光都匯聚過去,期待着奇蹟再度發生。
幸運之神終於走遠。正在敵樓中酣睡的守軍被驚動了,幾隻燈籠閃了閃,慢慢地從敵樓和城牆交接界處挑了出來。隨即,有人大聲驚呼,拎着燈籠往外跳。但是,他的驚呼聲迅速被卡在了喉嚨裡邊。有支來自城下的羽箭,透過寒風,正中他的咽喉。
“蹦!”宇文至在斜對敵樓的位置,踩住兩名袍澤的肩膀,射出了第二支羽箭。又是一箭穿喉,將第二名試圖衝出敵樓,敲響樓臺上警鐘的守軍釘死在樓門口。他所帶的那些三人一組,兩個擡着另外一個,用人體組成一座座移動的井籣。盡力封堵敵樓的門口,每次發箭,都必然奪走敵樓上一條人命。
敵樓中衝出來的人前仆後繼,由屍體組成一條通道,直直地指向樓臺上用做報警大鐘。終於,有一名防禦者在兩名同伴的拼死保護下,冒着箭雨抄到了鍾錘。此人剛剛把鍾錘奮力拉開,宇文至的箭便命中了他的脖頸。“鐺”的一聲巨響,鍾錘藉着慣性,滑落,撞中了目標。撞鐘者的屍體也蹣跚着轉了半個圈,滿足地倒地。
又有幾名守軍不要命般撲上來,試圖敲響大鐘。宇文至抖抖已經發酸的手腕,搭上最後一支箭,挽弓,鬆弦。隨着一道寒光從白夜中閃過,“鐺”地一聲,警鐘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總攻正式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