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王洵進入追逃戰場,所有將士都開始主動約束自己的行爲。
王都督不喜歡看到有人濫殺放棄抵抗者。這一點,聯軍上下每個人攻克柘折城時,就知道得非常清楚。只不過當年大夥看得是愛護短的封常清那老頭子的顏面,沒幾個人真正把王都督的命令放在心上,所以大夥該幹什麼還幹什麼,舉止甚爲囂張。而現在,卻誰也不敢再對鐵錘王的將令陽奉陰違了!畢竟幾個挑釁鐵錘王虎威的傢伙,下場都在那明擺着,誰也不願輕易步這些倒黴蛋的後塵。
可打了這麼大一場勝仗,既不能殺戮戰敗者爲樂,又不準將私自將俘虜瓜分掉,接下來的追擊戰,弟兄們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這個問題難不住聰明人,很快,將士們便找到了新的適應方案。他們不再一味地試圖抓更多的俘虜,而是將目標對準潰軍當中那些穿着將領服色的傢伙頭上。衆所周知,咱們王洵王大都督,治軍向來講究賞罰分明。俘虜的職位越高,記錄在獻俘者頭上功勞也就越大。記錄在獻俘者頭上的功勞越大,戰後頒發下來的賞賜也就越豐厚。該冊勳的冊勳,該升官的升官,即便是西域諸侯麾下的大小頭目,無法直接領受大唐的官爵,至少還能從鐵錘王手裡領到一大筆金銀細軟。扣除掉該孝敬給頂頭上司的那部分之外,真正落在自己手中的,也能換幾十匹駿馬,或者十幾個美女。
如此一來,潰軍中的各級將領可就倒了大黴。他們本身就飛揚跋扈,進入長安之後,又迅速沾染了原來長安守軍身上那種驕奢淫逸的惡習,一個個穿在身上的鎧甲不管防禦能力如何,在奢華程度上卻誰也不甘心被同品級的袍澤落下。從背後追上來的聯軍士卒不用做任何詢問,光憑鎧甲的顏色和華麗程度,就能判斷出哪個目標更有俘虜價值。於是,紛紛策馬堵截過去,將看中的目標一索子套翻,捆得像豬一樣,帶到鐵錘王面前獻俘。
有幾個傢伙心腸甚壞,抓到了俘虜後還唯恐不能給鐵錘王留下深刻印象,特地又在細節方面下了一些功夫。或者將價值不菲的金甲扯落幾片,露出俘虜白白的肚皮、肥碩的大腿,以期待着能搏鐵錘王大人一笑。或者給俘虜來個“捂眼青”,顯示自己手裡的俘虜與衆不同。更有甚者,乾脆直接找來樹枝插在俘虜脖頸後,以示對方膽敢與鐵錘王做對,無異於插標賣首!
大抵人心裡頭都藏有陰暗的一面,都喜歡看那些平素高高在上的傢伙倒大黴,在自己眼前從雲端跌落塵埃。剛開始,還是有極少的一部分聯軍將士在俘虜身上玩花樣。轉眼之間,便引來了大規模的效仿。而那些被俘的普通士卒,在經過了最初的慌亂之後,發現戰勝者的虐待對象只限於以前高高在上的各級軍官,非但起不了同仇敵愾之意,反而沒心沒肺地跟着在旁邊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笑聲一陣接着一陣,很快就傳進王洵的耳朵。發現屬下們在胡鬧之後,他只是輕輕搖了搖頭,並沒有嚴令禁止。雖然嚴令不準亂殺俘虜,但是在內心深處,王洵對叛軍的恨意,其實並不比任何人來得淺。即便經歷了封常清的死,高力士和邊令誠兩人的聯手迫害,依舊沒被沖淡分毫。
這幾年,他帶着大夥在藥剎水沿岸捨死忘生,難道僅僅是爲了博取功名富貴?僅僅是爲了躲避高力士等人的追殺?在領軍回援途中,王洵不止一次捫心自問,每次都得出相同的答案。
不是,肯定不是。自己和弟兄們之所以充滿勇氣地在藥剎水沿岸浴血奮戰,爲的是背後這個大唐!可誰能想到,當自己滿懷希望地回首故鄉時,看到的卻是如此殘忍的結果?!
大唐沒了,曾經令大夥想起來就充滿自豪,並寧願爲其付出所有的大唐沒了!這是何等殘忍結局,又是何等無法忍受的痛苦!可以說,在發現長安城已經不可能守得住之時,王洵連拔劍自殺的心思都曾經有過。而眼前這些叛軍俘虜,就是毀了他的夢想,毀了他心中最後依託的罪魁禍首。安西軍上下,幾乎每個人都巴不得剝他們的皮,抽他們的筋,將他們剁得粉碎,挫骨揚灰,才能暫時消解心中之恨。
然而,王洵又不能這樣做。善待俘虜,不僅僅出於他心中的仁慈,而且有着極爲現實的意義。首先,殺俘無益於今後與叛軍的戰鬥。一旦殺俘的名聲傳開,將來再與叛軍作戰,必然會遭受對方全力抵抗。而不會再像今天這般,打掉了敵人的取勝信念之後,便可以直接追亡逐北。
其次,對於現今身板兒單薄的安西軍來說,俘虜是一種難得的兵源。從以往的領兵經驗來看,王洵並不認爲俘虜個個都天生反骨。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只是沒什麼判斷力的傢伙。既然做了安祿山的麾下,就只能隨着主帥的刀尖所指而動。既沒有勇氣抗命,也想不起來抗命。只要能將他們合理的利用起來,想方設法激發起他們對叛亂的恨意,不難將他們改造成爲安西軍的一部分。即便當不了主力,作爲僕從,也比臨時招募來的民壯戰鬥力強許多。
第三,還是爲了安西軍的整體考慮,王洵不能做出損害這支隊伍名聲的事情。對,就是爲了維護安西軍一如既往的虛名,他也不得不善待俘虜。雖然封常清從來沒明着說要把安西軍交給他,可眼下,王洵卻當仁不讓地認爲,自己安西大都督的第一繼任者。他要獨自挑起這面戰旗,不管別人承不承認,已經逃到蜀中的皇帝和已經躲到朔方的太子承不承認。
所以,將那些叛軍當中的核心人物變成所有人的笑柄,對從靈魂上改變俘虜來說,的確有益無害。至少,在目睹了將領們的白肚皮和黑眼圈之後,那些被俘的叛軍士卒,不會輕易再聽前者的招呼。非但如此,在王洵心中,甚至已經打起了殺將留兵的念頭,雖然這個念頭只是在他心中轉了轉,便迅速被壓了下去。
“啓稟大都督,弟兄們抓到了一頭肥羊,叫什麼王宏。在叛軍那邊,是掃地將軍!”發現王都督並不制止大夥的惡趣味,衆將愈發肆無忌憚。
掃北將軍王宏頭盔被砍成了兩半兒,一邊一半兒倒扣在耳朵上。鼻子尖上塗了一團黑泥巴,頦下五綹長髯也被硬生生截去了一半兒,變成了三長兩短,向左右肩膀彎曲着,說不出的滑稽。
王洵只是看了一眼,便幾乎笑出聲音來。“胡鬧!”他擺手制止,“押下去,別慢待他!本都督拿他還有用場。”
“諾!”獻俘的將士們大聲迴應,嘻嘻哈哈地將掃北將軍王宏押走,到負責收容俘虜的朱五一那裡登記。一行人還沒等去遠,又有幾名曹國將士,押着一位部族埃斤打扮的傢伙,走了過來。到了王洵眼前,將俘虜朝地上一按,然後用手拉住腦後短辮子,露出被剃得光溜溜的臉孔。
鬍子、眉毛和頭頂前半邊髮髻全給刮掉了,從正面看上去,此人活像一隻紅皮雞蛋。偏偏這隻紅皮雞蛋上,還擠滿了獻媚的笑容,見到王洵,立刻搖尾乞憐,“別殺我,別殺我。我是契丹郝連部埃斤,我有重要軍情向王大都督彙報。別,別”
王洵對此人口中的重要軍情,提不起任何興趣。如此沒骨頭的傢伙,在孫孝哲那邊能受到器重也有限,不可能知道什麼核心機密。
紅皮雞蛋慘叫着被架走,隨後又有幾名大燕國的中郎將被押了過來。在大唐所有節度使當中,安祿山的威權最勝。擁兵二十餘萬,麾下官拜中郎將的傢伙足足有六七百名。這種爛了大街的貨色當然也提供不了什麼重要軍情,王洵只是粗略的看了幾眼,便命人押去記功。
正當他覺得索然無味間,忽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了過來,“放我下來,放我下來。速帶我去見你家將軍。老子跟他之間的交情非比尋常,惹急了老子,一會兒在他面前告爾等一狀,管保讓爾等吃不了兜着走?”
“這廝是誰?”見過臉皮厚的,沒見過臉皮這麼厚的。都當了俘虜了,還有勇氣威脅別人。方子陵、鮑爾勃等人齊齊擡頭,舉目向前來獻俘的隊伍觀望。只見五、六名騎兵圍着一匹空鞍戰馬,馬背上卻沒有任何人影。
“放我下來,放我下來。”威脅聲再度響起,大夥巡聲細找,纔在戰馬側面,看到了一個半大孩子。渾身上下被捆成了豬崽般,嘴裡卻罵罵咧咧地片刻不停。
“放他下來,小心點兒,別傷了他!”王洵猛然響起了對方的姓名,趕緊策馬迎上去,命令大夥開釋俘虜。“賈大人,王某約束手下不力,讓大人受委屈了!”
注:加更一節,算是補週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