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馬躍變成這般頹廢摸樣,一衆讀人愈發覺得心裡過意不去,居然暫且忘記了先前的分歧,跟着進了屋,七嘴八舌地攜手開解起新到的將軍大人來。
他們涉世都不算深,又怎可能猜得到此刻馬躍正在想什麼?翻來覆去,不過是說些“且放寬心”、“考試其實也很容易”、“國家正值用人之際,節度使府不會太難爲您老”、“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諸如此類的話。到最後非但未能讓馬躍感到撥雲見日,反而把他們自己也說得滿臉愁容了。
馬躍被說得頭皮發緊,卻知道大夥都是爲了自己好,不願再繼續這個不開心的話題,笑了笑,低聲說道:“反正馬某人已經來了,總不能什麼都沒幹就掉頭回去。只是對這裡的情況不是很熟,還請幾位不吝指點一二!”
“好說,好說,將軍大人儘管放心。你老但有所問,我等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衆讀人拱拱手,信誓旦旦地保證。
“如此,就多謝諸君了。馬某身此刻還有些閒銅,不如咱們出去找個乾淨地方,隨便喝幾杯暖暖身子!”畢竟在官場混跡多年,馬躍爲人處世的圓潤程度遠非衆生可比,立刻提議,由自己做東,一起到外邊用餐。
“初次見面,哪好讓將軍出錢請客!”
“不過是幾句話的事情,怎值得讓大人破費?!”衆人齊齊搖頭,嘴角邊緣,卻依稀露出了幾絲亮晶晶的光澤。想必是行囊羞澀,肚子裡寡得狠了。
“幾位兄弟不必客氣,我等一見如故,出去吃幾盞淡酒算得什麼?!”馬躍張開胳膊,半推半拉,將衆人帶出了驛館,在街找了個尚在營業的酒樓,快步走了進去。
衆人半推半就地跟着,找了個二樓的雅間入座。不一會兒,小兒端來招牌菜和酒水,馬躍起身替大夥把盞,衆人拱手致謝,推推讓讓間,賓主雙方便喝了個眼花耳熱。
酒喝到了興,有些先前不願意說的話,便都能隨便說了。馬躍下意識地一打聽,原來安西軍節度使行轅的那名小吏,還真的不是在刻意刁難自己。先前已經有好幾個頭頂着三品大將軍頭銜的老傢伙,因爲受不了要和白丁們一道參加考試之辱,拿了節度使行轅饋贈的盤纏,灰溜溜地奔向了蜀中。還有兩名李氏皇族的王爺,本想着藉助安西軍的勢力,謀一些分外之舉。也是連王節度的面兒都沒機會見到,就被兵馬使趙懷旭給打發了。
“那幫傢伙一天仗都沒打過,只是憑着祖的餘蔭,才混了個將軍的散銜,也敢厚着臉皮到安西軍中來指手畫腳。王節度對他們算客氣了,要是換了我,連盤纏都不給,直接命人拿棍子打出去!”
“王爺又怎麼着?要是隨便一個王爺跑過來,都能調動兵馬的話,安西軍根本不用孫孝哲來打,自己就把自己給折騰散架了!”
對於王洵以考試手段選拔人才的舉動,衆生打心眼裡贊同。雖然他們未必都能順利過關,至少,這種選拔手段體現了一種表面的公平,不會因爲他們出身寒微,就封閉了他們進的通道。
“這安西軍之所以能打,就是因爲裡邊混飯吃的人少。如果把朝廷的賦閒官員不管好壞,都一股腦地塞進來,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摸樣!”
“就是。如今朝廷封下的將軍多得像牛毛,誰知道哪個有真本事,哪個是濫竽充數?!對不住,我不是說您老,您老這樣子,一看就知道是剛從戰場走下來的。”有人不小心說漏了嘴,衝着馬躍拱拱手,笑着賠罪。
“不妨,不妨。”馬躍笑着擺手,心中對考試的牴觸情緒,不知不覺間就小了許多。如果節度使行轅真的能做到唯纔是舉的話,自己受到的這點委屈倒也不算什麼。就怕這裡也跟朝廷當年的做法一樣,徒有一個科舉的架子,真正能成爲官場通行憑證的,卻依舊是門第和人脈。
“您老參加考試之前,會有專人來爲您老登記名姓。您老屆時一定記得把自己的履歷介紹清楚。最好把參加過哪場大戰,立過什麼功勞,都逐一羅列出來。”見馬躍如此好說話,田姓國字臉立刻起了幫助他的念頭,笑着叮囑。
“此話怎講?”馬躍立刻接過話茬,笑着追問。
“嗨,我也是瞎琢磨出來的。我剛到這裡的時候,曾經親眼看到兩名品級跟您差不多的將軍,還沒等參加考試,就被王節度的人給禮聘了去。據說就是因爲他們過去在哥舒翰大將軍麾下打過仗,有切切實實的戰功!”國字臉抿了口酒,笑着向馬躍介紹。
幾個人中,數他在驛館裡邊住得時間最久。差不多兩個月之前就到了,卻不幸恰恰趕安西軍與孫孝哲部拉鋸,所以才把考試的事情給耽擱了下來。
“那麼說,也不一定是每個人都需要參加考試了?!”馬躍剛剛緩和的心情又突然變差,皺着眉頭問道。
“不一定,但要有過硬的資歷。朝廷給的官銜和名號不算!即便是現任官員,節度使大人也未必肯買賬。”田姓國字臉這兩個月來沒機會爲國出力,倒是把此間的掌故聽了滿耳朵。此刻難得有人詢問,立刻如竹筒倒豆子般一傾而盡。“前段時間,據說有兩個人模狗樣的傢伙,是奉了靈武那邊的差遣,前來走馬任的郡守。結果一樣被丟到驛館裡邊,跟我一道等待考覈。最後他們怕考不過去丟人,就自己捲鋪蓋滾蛋了!”
“休得胡言。節度使大人當時不在,是底下小吏自作主張,胡亂安排,才惹出了一場誤會!”涉及到朝廷的顏面,沈姓美髯公立刻又跳了起來,大聲駁斥。
“你當時又不在場!”國字臉聳聳肩,冷笑着回敬。
眼看着二人又要起衝突,大夥趕緊出言勸解。好不容易將二人安撫下來,卻又看見做東的馬將軍鐵青着臉,舉起酒盞一杯杯喝個不停。
“馬將軍別跟他們一般見識。這兩個傢伙就這德行,一會兒不打架就渾身癢癢!”唯恐得罪了這位金主,待會兒沒人付賬,孫姓讀人拱拱手,笑着代大夥賠罪。
“不妨!有什麼說什麼,纔是真性情!”馬躍笑着搖頭,憔悴的臉再度浮起一縷苦笑。
最近一個多月跟在房琯身後,他聽到過很多不爲外人所知的秘辛。因此絲毫不奇怪王洵如何折辱兩個靈武方面派下來的郡守。說實話,此時此刻,王洵不是唯一這樣做的地方大員,也不是做得最出格的一個。在河西與隴右各地,甚至連兵馬使、屯田使一級的要害職位,朝廷都已經插不手了。這類職位一旦出現了空缺,大權在握的節度使們或者直接安排自己的親信充任,或者將朝廷派來的官員找藉口驅逐、擊殺。靈武那邊得到消息,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吞而已。
不但節度使們沒把靈武朝廷放在眼裡,即便皇親國戚們,也各自有各自的打算。躲在蜀中的老皇帝雖然勉強接受了兒子奪權的事實,避位爲太皇。手腳卻一直沒怎麼閒着,通過各種辦法,牢牢地控制住了長江以南的稅賦。而幾個原本就對太子不甚服氣的王爺們,也暗中各展身手。其中最爲強悍的是永王李磷,居然打着平叛的名號,出巡江淮。沿途將幾個傾向靈武的刺史、太守直接斬殺,根本沒念半點兒手足親情。
“將軍大人是哪裡人?先前於何處高就?”見馬躍始終鬱鬱寡歡,孫姓讀人舉了舉酒盞,笑着尋找新話頭。
“安定。做過一任團練頭目而已!”馬躍不想將自己的過往向外透漏太多,猶豫了一下,簡略地敷衍。
一個團練頭目,過去的履歷自然不可能太輝煌。所以衆生也無法給他更多建議。馬躍自己也不需要別人指點,又問了一些自己關心的事項,便裝作不勝酒力,提前結賬退出了宴席。
第二日,果然有一名官吏前來替他做身份登記。馬躍自覺以前的戰績拿不出手,便以團練頭目的身份胡亂應付了事。隨後不久,便與其他幾名從別處前來投效的武將一道,被安排參加測試。先是考校弓馬、刀矛、諸般器械的熟悉程度,然後考校軍糧、物資的統籌計算能力,再然後則是考校幾本常用的兵、戰策理解領悟深度。待這幾關都考完了,又將衆人領到一間空屋子裡,每人發了張試卷,讓他們回答最後一個問題。
“這哪是選拔帶隊衝陣的兵頭,簡直比考武進士還複雜?!”一邊腹誹着考試程序的繁瑣,馬躍一邊信手翻開考卷。
問題很簡短,只有半行。可能是考慮到應試者都是武夫的緣故,試題儘量採用了白話,“值此風雨飄搖之際,試問諸君,爾等究竟爲何而戰?”
酒徒注:一病大半個月,真的對不起諸位了。不多廢話,從明天起,酒徒儘量加快更新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