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春曉(三)

“王隊正......”王洵猶豫着轉過頭,四下張望,試圖從隊伍中找出第二個姓王的隊正來。卻赫然發現,大夥將眼睛齊刷刷地看向了自己。

“說的就是你!”站在他身邊的趙懷旭輕輕推了他一把,低聲提醒,“沒事,老李他知道輕重!”

有這句話做保證,王洵立刻覺得肩頭上的壓力輕了許多,笑了笑,快步走出隊伍,衝着周都尉抱拳施禮,“屬下在,請都尉大人吩咐!”

“李教頭,帶着他,三十步投槍激射!”周都尉看都不多看他一眼,大聲喝令。

“諾!”李元欽答應一聲,扯着王洵向不遠處一輛堆滿了白蠟杆子的小車跑去。一邊跑,一邊低聲交代,“跟着我做,把白蠟杆子衝着那邊的靶子投。動作越快越好!”

話音未落,人已經到了車前。左手從腰間抽出橫刀,右手從車上扯下一根白蠟杆子,將較粗的那端奮力用刀一削,然後一手提着刀,一手斜舉着白蠟杆子向前助跑數步,單臂猛然一擲,“着!”大頭被削尖的白蠟杆子在隊伍正前方劃出一條漂亮的弧線,斜斜地扎進了三十步外的一個早就準備好的稻草人身上,將稻草人刺了個對穿,勢尤未盡,尖端繼續向下飛了數尺,一頭扎進了地上。

“好!”衆將士大聲喝彩。

李元欽看都不看,轉身跑回,單手抓起第二根白蠟杆子,一刀削尖,然後大步助跑,擲出,將第二個稻草人刺了個對穿。

“好啊!”訓練場中,喝彩聲如雷。新兵們爲投槍的準確和迅速而大聲讚歎,某些略通軍陣的禁衛軍老兵們,卻被這一槍之威驚得目瞪口呆。若是兩軍膠着之際,一方背後突然飛出數百根投槍來,恐怕身上穿着最結實的明光鎧,也難逃腸穿肚爛之禍。而軍陣一旦被對方砸出突破口,那就是洪水破堤,瞬間就是一去千里,神仙也難收拾了。

喝彩聲中,李元欽已經拿起了第三支白蠟杆子。同樣看得目眩神搖的王洵纔在對方低聲提醒下,抓起了第一支。將大頭削尖,單手托住小頭距離末端六尺左右的地方,邁開大步助跑,投擲,白蠟杆子斜斜掠過三十步的距離,與一棵稻草人的擦肩而過,尖頭刺入地面,尾端在慣性的作用下左右橫掃,楞是將臨近的兩棵稻草人掃了個稀巴爛。

“好!”喝彩聲中,夾雜着大聲譏笑。王洵卻沒心思去分辨是誰在搗亂,跟在李元欽身後,抓起第二根白蠟杆子,奮力一刀下去,削尖大頭,然後助跑,投擲。轉身,抓起第三支白蠟杆子。

前後不到半柱香功夫,一小車白蠟杆子已經見了底,其中三分之二左右是李元欽投出去的,另外三分之一歸功於王洵,不遠處的稻草人陣列則被刺得腸穿肚爛,七零八落,若是換成真人,恐怕早就潰不成軍了。

“好!”周老虎也不管哪棵稻草人是被李元欽用投矛刺穿的,哪棵稻草人是被王洵砸倒的。清清嗓子,大聲總結,“兩軍陣前,上司不可能把每個命令跟每個人解釋清楚。也許是他突然靈光閃現,也許是他根本就認爲你應該懂。遇到這種情況,怎麼辦?王隊正剛纔就給爾等做出了最好的榜樣。第一,跟着老兵做,他幹什麼你幹什麼。第二,不管準不準,把兵器朝着敵人腦袋瓜子上招呼,保管沒錯!記住了沒有!”

“記住了!”衆受訓將士扯開嗓子,齊聲迴應。對安西軍派來的這些教頭,心服口服。

“接着來,步槊基本要領,李教頭示範,王隊正跟着做。一邊做一邊矯正。大夥跟着一步步學!”周老虎趁熱打鐵,大聲命令。

左右親兵取來兩根一模一樣的白蠟杆子,一根交給李元欽,一根交給王洵。在八百多雙眼睛的注視下,二人一教一學,認認真真地做了起來。

大**中,並沒有統一的長槊、長槍使用規範。各路兵馬的日常訓練,全靠着一軍主將所聘請的槍棒教頭口傳身授。其中各種槊、槍套路五花八門,但最爲實用和最受推崇的,卻只有早期的尉遲家槊法和後期的薛家槊法。尉遲家槊法出自鄂國公尉遲敬德,特點是注重使用者的膂力,眼力的鍛鍊和身體協調,講究大封大辟,一招出手,決不反顧。而薛家槊法,卻出於距離衆人所處年代更近一些的薛仁貴。特點注重鍛鍊使用者的精氣神,講究的是心意合一,呼吸與力量的協調,萬馬軍中只攻一點,絲毫不受外界喧囂所幹擾。

無論是尉遲槊法,還是薛家槊法,最基本的招式卻都差不多,無非是挑、刺、蕩、封、橫、壓、送、轉八着。每着從最簡單的起手式開始,再慢慢演化出十幾個不同動作。能綜合起來,融會貫通,便可大成。

王洵的父親在世之時,已經有了讓兒子將來謀取功名的打算,因此給他請的師父都是當時的用槊好手。這些師父們雖然對徒弟低標準,寬要求,可堅持四五年下來,王洵的武學底子畢竟還是打下了。

此番在大校場當衆示範步槊基本技巧,纔跟在李元欽身後擺了幾個簡單的姿勢,對方就已經察覺出王洵在基本功方面已經過關。爲了培養其他人的訓練興趣,李元欽刻意找了幾個非常花哨的招數,當着衆人的面放慢了動作演示。王洵緊隨其後,亦步亦趨,學了個絲毫不落。這二人身高都在八尺開外,臂長腿直,再配上那些本來就是表演有餘,實戰不足的招數,愈發顯得玉樹臨風,灑脫倜儻。惹得校場上喝彩之聲一浪高過一浪,若不是周都尉及時叫了停,簡直可以把頭頂上的藍天給徑直翻過來。

在這麼多人面前露了一次大臉,王洵縱然性子還算沉穩,也有些洋洋自得起來。高興之餘,便又幻想着自己如何像尉遲恭、薛仁貴等前輩英雄那樣,揚名沙場,爲國建功,封一個妻蔭子。一時間,把剛纔投擲白蠟杆子,被衆人喝倒彩時所受的屈辱,連同心中萌生的退意忘了個乾乾淨淨。

可命中註定,像他這種喜歡常立志的傢伙,就要時不時受到一些始料不及的錘鍊。下午的兵器訓練剛剛結束,他正在跟着幾個剛剛認識的朋友互相吹捧着往館舍走,半途中,猛然被人用肩膀狠狠地撞了一下。

“啊!”王洵猝不及防,趔趄數步,完全憑着當年學武之時練出來的本能,才勉強穩住了身形。轉頭回望,想看一看是哪個冒失鬼走路不長眼睛,耳邊卻又聽到一聲質問,“小子,你就是從那個什麼崇仁坊,什麼開國侯府來的傢伙吧?!”

“在下王洵,的確住在崇仁坊。不知道老兄問此有何貴幹!”儘管心中惱怒至極,鑑於對軍規的敬畏,王洵還是站穩了身形,非常禮貌地迴應道。

“我說一入伍就做了隊正呢,原來是憑着祖上的那點餘蔭。”差點把王洵撞了一個跟頭的古銅臉壯漢撇撇嘴,非常不屑地說道。“老子在禁衛軍中吃了五年糧,光救火拿的功勞牌牌,就拿了七面。可說被捋下來,就被捋下來了,如今只能做大頭夥長。級別反而不如你個剛入伍的小娃娃。你自己說,這種事情還有沒有天理?”

“那關我什麼事!”王洵越聽心越煩,轉身便走。憑着祖上餘蔭而少年得志的人多了,怎麼沒見這傢伙去上門理論?分明是欺負自己初來乍到,根基淺,底子薄,身邊沒幾個幫手而已!

誰料那壯漢卻不肯罷休,又向前追了幾步,伸手便來搭他的肩膀。王洵心中大怒,微微扭了下身子,便將對方的巴掌抖了個空。隨後輕飄飄退開數步,笑着拱手,“兄臺,這裡可是軍營。你自己想挨軍棍,儘管去找明法參軍,莫要平白扯上我!”

“老子......”那壯漢兩眼瞪得如同雞蛋般大小,卻被王洵後邊的話給嚇住了,高舉着拳頭,不敢再往前衝。半晌,才咬了咬牙,大聲喊道:“老子姓齊名橫,是新七旅四隊二夥的夥長。不服你這個小娃娃做二隊隊正,是帶把的,你就跟我比試一場?”

此刻下午操練剛剛結束,很多人都在往宿營地走。聽到姓齊的壯漢大聲嚷嚷,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都笑嘻嘻地圍了過來。

如果此刻是在長安城的大街上,王洵早就跟對方打成一團了。但不久前剛剛吃過一次遇事衝動的虧,如今又是剛剛進入軍營,不清楚裡邊的水深水淺,便咬了咬牙,再度壓住一直竄上腦門的怒火,冷笑着道:“我不是走江湖賣藝的。兄臺想砸場子賺銅錢,還是去找別人吧!”

說罷,分開人羣,大步離去,背後丟下一陣鬨笑。鬨笑聲中,那姓齊的傢伙兩眼冒火,扯開嗓子喊道,“姓王的小白臉,你要是個爺們,就不要跑。老子今晚酉時在演武場等着你。咱們一分高下!若是不敢來,你就乾脆儘早捲起鋪蓋滾回家吃奶去,別在這給你們王家祖宗丟人現眼!”

王洵皺了皺眉頭,正欲回罵。耳邊卻聽見自己的隊副趙懷旭低聲提醒:“答應他,把他揍到親孃都認不出來。這人肯定受了挑撥,你如果不過了他這一關,咱們隊的那些禁軍老兵,日後恐怕誰都不會服你!”

“嗯!”王洵微微一愣,瞬間便明白了趙隊副的意思。飛龍禁衛軍中官多兵少,本來內部傾軋就非常厲害。而封常清奉命整軍,將飛龍禁衛去蕪存菁,留下的全部打散了與新兵混編,自然又使得不少低級軍官丟了差事。這些傢伙不敢找封常清本人和戰場上見過血的安西將士麻煩,當然就把火氣都撒到了剛入伍的新兵頭上。而自己這個新兵蛋子,非但一入伍就做了實授的隊正,今天下午又被周都尉拉出來,當衆賣弄本事。若是不招人暗中嫉恨,那才真的是怪事!

想明白其中關竅,王洵知道自己已經避無可避。笑着向四下裡趕來的新兵老兵們拱拱手,大聲說道:“王某初來乍到,不清楚原來軍營中還有專門比試武藝的地方。既然這位齊壯士一而再,再而三地發出邀請,王某再不答應,就等於不給大夥面子了。不必等到酉時,王某現在就可下場比試。這位齊兄,演武場在哪,請您老頭前帶路!”

一番話說得不卑不亢,令新兵老兵們不由得暗自點頭。特別是那些剛入伍的新兵蛋子,無形中就把王洵當成了自己這夥人的代表,拍着巴掌大聲叫好。那受人唆使向王洵發起挑戰壯漢齊橫也甚磊落,見王洵肯下場接招,楞了楞,將聲音放緩了幾分說道:“你今天下午操練得比齊某累,齊某不佔你的便宜。你先回去歇歇,待到酉時,咱們再分高下!”

“不必。早打完了,大夥好早點兒回去吃飯!”王洵笑了笑,非常自信的迴應。對方的身手到底如何,他其實並不清楚。但最近兩年來,跟長安城的同齡人打架,他卻是沒有吃過虧。所以即便做不到不知己知彼,也不擔心自己輸得太難看。

聽王洵答應得痛快,衆新兵們更是大聲叫好。那帶頭惹事的齊橫見此,便不再堅持,笑了笑,低聲道:“隨我來,我不對你下死手便是!”

王洵搖搖頭,不明白對方這份自信是從哪冒出來的。邁開大步,緊緊跟在了齊橫身後。還沒等走出入羣,教頭李元欽也聞訊匆匆趕到,扯開嗓子,大聲補充了一句,“既然是比試,豈能沒有彩頭?姓齊的,我這邊壓五吊銅錢,賭你被打成豬頭。你可敢賭!”

“這個.......”一聽提到錢字,壯漢齊橫的氣焰立刻矮了半截。分明是窮日子過慣了的,手裡並沒半分餘財。

“五吊就五吊,我來替老齊出。”一名圓臉,胖滾滾的禁軍軍官從人堆裡露出半個身子,笑着迴應。

“我也賭五吊,買王隊正勝!”趙懷旭笑了笑,大聲補充。

“我賭一吊,買王隊正勝!”

“我賭五百個錢,買王隊正!”新兵營七旅二隊的人見兩位隊副都買王洵勝,也跟着鼓起勇氣,積極參與。

那些簇擁着齊橫的禁軍老兵被逼得無法下臺,也紛紛地拿出錢來,壓齊橫勝利。雙方爭相加碼,把一場簡單的比武較量,瞬間硬生生變成了涉及上百吊錢的豪賭,令交手雙方,誰也退避不得。(注1)

“肯出錢壓姓齊的取勝的人裡邊,肯定有挑事的正主!”趁着衆人不備,趙懷旭貼在王洵耳邊,低聲說道。

“放手去打。咱安西軍的規矩,禁止私鬥,卻鼓勵堂堂正正的比試。那姓齊的,身手肯定不及你!”剛剛親手輔導過王洵槊技,對其基本功摸了個七七八八的李元欽也湊上前來,以僅有兩人可聞的聲音鼓勵。

注1:唐代銅錢購買力驚人,即便是開元年間,物價居高不下,一個銅錢也相當於現在三塊人民幣左右。一吊爲一千個錢,大致相當於三千人民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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