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的情景是如此的令人熱血澎湃,以至於醒來時,王洵還能清晰地聽見自己擂鼓一樣的心跳聲。擡頭看看窗戶縫隙透過來的亮光,翻身坐起,披衣穿靴,從放在門口防火的木桶裡邊打來冷水,迅速洗臉,漱口。當憑着幾個月來養成的習慣,迅速把仔細渾身上下收拾利索時,回頭看了看館舍裡邊另外兩張空蕩蕩的牀鋪,才猛然想起來兩位隊副昨天下午就回家去了。爲了彌補大夥在過年期間都忙於訓練未能與家人團聚的遺憾,封大將軍昨日刻意宣佈,從今天起休假五日。除了他們這些隊正以上級別軍官外,幾乎所有新兵老兵在聽到消息後就立刻出了營。今天的晨操早已取消,整個新兵營七旅二隊,只剩下他一個光桿隊正,還因爲昨晚宿醉,賴在軍營裡。
“看我這記性!”王洵懊惱地拍拍自己,苦着臉**。卯時不到,外邊的天還擦着黑,這個時間回家,根本進不了長安城!想躺下去再睡個回籠覺,他又覺得渾身上下都不得勁。四個多月的緊張訓練已經在他精神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以前只恨天亮得太早,如今卻連多睡半刻的興趣都無。
“閒着也是閒着,還是跑圈去吧!”折騰了老半天,王洵最終還是決定照常去出操,也省得坐在屋子裡眼巴巴地等着天亮。圍着白馬堡跑了整整三個圈,他猛然又想起自己剛入營時,被累得像死狗般吐着舌頭喘氣的情景。回憶剎那間活了過來,所有的事情,都彷彿發生在昨日。可就是一眨眼的功夫,當初令自己幾度萌生退意的苦差,如今完成起來竟然變得非常輕鬆。而當初費勁心思想逃避的種種,如今居然已經成了習慣。
跑步,舉石鎖,打拳,耍長槊。沒有任何人督促,也聽不見周老虎那熟悉的罵聲,所有晨操項目被王洵完成得一絲不苟。他發現,自己居然很喜歡軍營這種有條不紊的生活,對以前的那種奢華懶散並沒有太多的留戀。“其實去安西軍效力,也不是什麼太可怕的事情!”一個念頭突然從他心裡涌起,迅速將剛剛冷卻下去的血液重新燒熱。“上馬帶胡鉤,翩翩度隴頭。曉來思報國,不是愛封侯......”昨天酒席宴間聽到的詩,瞬間再度於耳畔迴響,當時分明已經喝得酩酊大醉,詩的內容卻記得清清楚楚,一個字也未曾落下。
出完了晨操,天也就亮了。算算距離長安城開城門還有一段時間,王洵又小跑着去伙房打早飯。好在軍營中的大部分將領都是封常清臨時從安西軍調配來的,家不在長安,所以伙房還照常提供早餐。幾個中級將領已經坐在了西北常見的大方桌邊準備動筷子,看見王洵氣喘吁吁地跑進,楞了楞,臉上瞬間浮現了一絲讚賞。
“王隊正,坐這邊來吃!”李元欽用手指敲了敲桌子,笑着發出邀請。
“不,不了,謝謝教頭!”王洵笑了笑,搖頭拒絕。現在,他已經不是剛剛入營的新兵了。知道最初給自己打下手的趙、李兩位隊副,實際官爵都比自己這個隊正高得多。所謂臨時沒有空缺補,分明是周老虎當初爲了照顧自己,專門扯的一個善意的謊而已。
“叫你坐過來就坐過來,小傢伙,怎麼越來越婆婆媽媽!”彷彿猜到王洵在想着自己,周老虎的那張疤瘌臉立刻從李元欽身邊擡起,兇巴巴地命令。
“諾!”王洵舉着飯盆抱拳,跟上司們開了一個小玩笑。然後打好早餐,快步走到了桌案前。
“小傢伙,酒量不錯麼?”周老虎上看下看,就像欣賞一個寶貝般,把王洵看得心裡直發毛,“怎麼樣,昨天后半夜頭疼沒有?”
“還好!”王洵一邊大口大口都往嘴裡塞蒸饢,一邊支支吾吾地迴應。如果這功夫周老虎舊事重提,再度向他發出邀請,他肯定會覺得非常爲難。幾位上司這段時間都對自己照顧有加,實在不好拂了他們的好意。可想想自己答應了邀請後,雲姨和紫蘿等人的眼淚,所有出塞報國的激情便一點點消退。
彷彿猜到王洵在逃避着什麼,新兵營都尉周嘯風笑着搖了搖頭。“你家就是長安的,對城裡邊的各處好玩的地方很熟悉麼?”
聞聽此言,王洵心裡頭立刻鬆了口氣,想了想,點頭回應,“算不上太熟,但基本都能找到。就看幾位大人想玩什麼了!”
“大人個屁!”周老虎眉毛一豎,眼皮上的刀疤立刻又上下跳動了起來。“叫我老周,或者周老虎,叫他們老李,老趙,又不是正式場合,叫那麼生分做什麼?”
“周大哥說的是!小弟疏忽了”笑呵呵地嚥了口白米粥,王洵點頭應承。
“這就對了麼?”周老虎很滿意王洵的表現,伸手在他後背上拍了拍,害得王洵差點沒被粥給嗆到,“我們幾個家都不在長安。難得來京師一次,卻一直給關在這軍營裡。如果你知道有什麼好玩的地方,不妨介紹一下。趁着這幾天還有閒功夫,我們搭夥去逛一逛。回去後也好跟弟兄們吹噓,老子去過長安了!”
“是啊,能到京師放個屁,也給祖宗爭口氣!”不在正式場合,李元欽說話也非常幽默。“在西域老跟各部族的人吹,說長安多繁華,多繁華。乃天下第一都城。把那羣蠻夷部落長老唬得一愣楞的。嘿嘿,其實,我們幾個根本沒看見過。”
話音落下,立刻引發了一陣鬨笑。趙懷旭、李文達、周嘯風,還有那個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蘇慎行,臉上都露出了一縷難以掩飾的自豪。很顯然,類似的拿天朝上邦風物忽悠蠻夷頭領的事情,大夥恐怕都沒少做過。
笑過之後,王洵跟大夥的關係拉得更近,想了想,開頭提議:“要說逛,京城裡邊最值得一看的,自然是朱雀門到玄武門之間這一帶。幾位哥哥若是有機會輪值........!”
“已經都逛過了!”周嘯風坦誠相告,“不瞞兄弟你說,回京師的第一個月,我們就輪班去皇宮附近當了一回值。除了不該進去的地方,其他差不多都偷着看了!”
“嘿嘿嘿嘿.......!”衆人心照不宣的憨笑。朱雀門到玄武門之間是皇城和皇帝陛下居住的太極宮所在,來到京師向皇上獻俘,如果不找機會看一眼皇宮是什麼樣,這趟京師就等於沒來。
“第二值得一看的地方,恐怕就是曲江池了。不過現在剛剛開春,柳樹還沒長葉子呢,去了也沒什麼風景可看!”跟着大夥笑了一會兒,王洵再次提議。
“沒意思!”趙懷旭第一個出言反對,“即便是有春暖花開可看,也沒什麼意思。風景這東西,越是人跡罕至所在,越是亮眼。如果過分雕琢的話,反而失去了本來韻味!”
周嘯風微微一笑,偷偷向周圍人使眼色,“是啊,咱們西出玉門之後,一擡眼,黃沙萬里,風的痕跡毫不掩飾地留在沙子表面上。那才叫一個壯麗。還有碎葉熱海,猛然間從萬里黃沙中冒出來,同樣是一眼望不到邊。裡邊的水就像井水一樣乾淨,魚在哪地方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沒錯,曲江跟咱熱海比,也的確是個小池子罷了!”另外一個安西鎮的高級軍官李文達心領神會,笑着幫腔。
“還有沙漠裡的胡楊樹,一根根就像鐵打的般,沿着絲綢古道兩側,從玉門一直長到吐火羅!”提起西域,一衆安西將領的話頭就收不住,“三千年生,三千死,三千年而不倒!”
“那纔是男兒們該待的地方!”
“這長安城的繁華,哪個不是靠咱們這些人用刀子打出來的!”
大漠、巨湖、孤城、日落、一棵棵劍指蒼天的胡楊樹,還有沿着絲綢古道縱馬揚鞭的大唐男兒,這風景,光是想想,已經令王洵心裡一片沸騰了。然而作爲一個長安人,他不能任由幾個軍中將領把自己從小長大的地方給貶得一文不值。想了想,再度提出一個建議,“那就去看看白馬寺吧。當年玄奘高僧翻譯經文的地方,香火一直鼎盛得很。還有勝業坊,很多前來趕考的讀書人都在那邊扎堆兒。再不就去北里,也就是平康里,從下午到深夜都有好玩的東西,即便宵禁之後也不停歇。再不,就去東市,裡邊有個鬥雞場,小弟是股東之一。幾位哥哥去了,保證可以玩得痛快!”
“不去!”“去過了”“沒意思!”衆軍官們紛紛搖頭,對王洵認爲最拿得出手的那些東西,絲毫不感興趣。猛然間,心中有靈光一閃,王洵想起了有人跟自己說過的一句話,‘大唐之盛,不僅僅在於兵戈之威,其文教之興,也是周圍所有蠻夷騎着汗血寶馬都趕不上的。’用力一拍自己大腿,高聲道,有了,“我想起幾個去處,保證讓幾位哥哥去了後這輩子都不後悔。”
“說來聽聽!”衆人聞聲擡頭,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王洵的傲氣一下子就被激了起來,手按桌沿,長身站起,“幾位哥哥莫非沒聽說過長安城裡邊有‘大小四絕’麼?這八個人我不敢說都想辦法讓你們見到,可是去他們的場子裡轉轉,或者是邀請其中一兩個舉杯小酌,應該還是力所能及的!”
“當真?”這下,幾個軍官的確被鎮住了,擡起頭,眼裡充滿了難以置信。
“絕無虛言!”擡頭看看天邊噴薄而出的春日,王洵年青的臉上剎那間充滿了自信與驕傲。“不過,你們得給我一點時間去安排,那些人性子都傲得很,不是,不是.......”
謝飛煙的箜篌,胡阿蠻的腰肢,都不難見到,只要你荷包足夠的鼓。其他,大四絕裡邊的李白還欠了雷萬春一首詩,打着雷萬春的名義去請他,並且把高適和岑參一起叫上,估計李白不會拒絕。而小四絕中,自己肯定能請到的,就是白荇芷,通過她去找公孫大娘......
想到白荇芷,王洵笑容禁不住僵了一下。忽然發現,自己入軍營之前,諸多事情一件比一件逼得緊,居然忘記了告知對方。而在軍營裡邊這四個月,更是每天忙得連打呼嚕的時間都沒有,所以竟然沒有寫隻言片語給她。
這也太對不住人了!他心裡忍不住涌起了一股愧疚之感。旋即,這股子愧疚便被驚詫所取代。當初,自己可是一天不見她,就幾乎魂不守舍的。怎麼這四個多月裡,很少想起她的笑容來?
“怎麼了?牛皮吹大了吧,哈哈!”周嘯風一直就沒個正形,聳了聳肩膀,笑着數落。
“您還怕我說話不算數?”王洵迅速收回不知道飛到哪裡的心神,笑着迴應。“我剛纔不過是在盤算於哪裡請客,才能安排下這麼多人。你們放心好了,如果我請不到大小四絕中任何一個人,放假回來,你們找碴打我軍棍好了。反正周大哥天天盯着,總不愁找到機會!”
“小子,你周大哥有那麼不堪麼?”周嘯風笑着搖頭。終是不敢相信王洵有那麼大的顏面,能請到大小四絕中的任何一位與自己共飲。
王洵笑了笑,也不多說,只等着屆時給衆人一個驚喜。約好三日後正午在城裡的臨風樓聚會,他便跟大夥告了辭,收拾好行裝向軍營外走。
這頓早飯吃得實在有些耗時,眼看着日頭就爬到樹梢之上了。一邊走着,王洵一邊設想回到家後的情景。雲姨見到自己這般模樣,想必眼裡會涌過一絲欣慰吧。小丫頭紫蘿呢,不知道她這些天瘦了沒有?還有白荇芷,這多天沒去捧她的場,也沒派人送個信去,想必她會很着惱吧?萬一她真的生氣了,哄起來可是不容易。是給她再買個簪兒,還是抓緊時間把買下來的那個院子指給她看......
正想着,耳畔突然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喊,帶着一絲顫抖,帶着幾分幽怨,“二郎,是二郎麼?你終於肯出來了!”
“白姐姐?”王洵狐疑地擡起頭。恰看見白荇芷帶着小婢女萍兒,嫋嫋婷婷地站在軍營門口的一棵柳樹下。
春天又來了,幾對燕子呢喃着從空中掠過,帶起一片雲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