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終於亮了。
迷迷糊糊只睡了半宿的高尹成是被營外的驚呼聲喚醒的,他從氈毯上起來之後,大發雷霆:“軍中不得喧譁,這點規矩都守不住麼?”
外邊的親兵進來,臉有異色:“可羅達,是那些婁肖的部下在喧譁。”
可羅達同樣是原高句麗王朝的官職,相當於長史。高尹成喃喃罵了一聲,這些部族酋長實在是爛泥糊不上牆。然後他又問道:“爲何喧譁?”
“唐人那邊……修了一條冰道。”親兵臉有懼色地道。
“冰道?”高尹成不明就裡,不過眼見爲實,他也懶得多問,穿戴好之後便出了營,來到崴子寨前。
然後他嘴巴也張得老大,半晌合不攏。
一夜之間,長達兩百步的山道上,至少有一百多步都成了冰道
昨夜寨子裡的唐人,只怕沒停往下倒水,因爲水不大,所以是順着山道緩緩浸漫而下。天氣寒冷,這些水還沒有流到山下就凍結成冰,形成兩條冰道
這樣的冰道,人站都站不穩,更別提上去進攻了。
“唐人狡猾奸詐,果然一如既往”一個高句麗將又驚又怒:“這還怎麼個攻法,莫非要等到天氣開晴冰面融化?” шωш☢тт kдn☢¢ O
高尹成不滿地看了這廝一眼,這分明是打擊自己一方的士氣
他正待說什麼,突然間看到一個衛士領着一人匆匆趕來,高尹成皺着眉,見那衛士做了一個手勢,他心中大喜。
“休要大驚小怪,去中軍大帳,召開軍議”他喝了一聲,然後向着那邊走去。
被帶來的正是張全準。
他滿臉諂媚之色,對着高尹成就拜:“可羅達在上,小人拜見”
“你便是張全準吧,雖是初次見面,但老夫早就聽說過你了。都裡鎮上,你是最先棄暗投明,欲爲主上效力者。”高尹成用溫和的聲音道:“這首倡之功,自然不會被忘掉……你此次來,可是有什麼新消息?”
“小人微末功勞,竟然也能入可羅達之耳”張全準恭敬地道:“小人是偷逃出來的,據小人所知,昨日葉暢與南霽雲等率領唐人主力,已經連夜開拔,想必此時就在崴子寨中”
“哦?”高尹成聞言眼睛一眯:“你把當時情形細細說與老夫聽”
張全準便將自己的所見所聞說了出來,高尹成聽到這裡暗暗點頭,這便與目前崴子寨的情形相對應了。
正是那以奸詐聞名的葉暢到了崴子寨,纔會有白天和晚上兩次受挫:這兩戰根本沒有給寨中的唐人多少傷害,反倒是他們折損了百餘人馬。
“如此算來,寨中應該是有一千五百餘人守衛了,但昨日爲何只見到兩三百人?”高奉疑惑地問道。
“自是隱起來,不讓我軍知曉他們的真正實力。”高尹成冷笑了兩聲:“這位唐國狗官果然狡詐”
他得了確實消息,便讓人將張全準安置下去,然後大步來到中軍大帳。
此時各部將領、酋長都已經聚集在其中,一個個議論紛紛,見高尹成大步入內,便有人迫不及待問道:“可羅達,如今該怎麼做,有那冰道,我們根本攻不上去啊”
“莫非要等到天色晴好之後?”
“就算是天晴,那冰道也未必會融化”
“唐人真是奸猾,我早就聽聞此次唐人派來的那狗官就奸猾,先騙了都裡,後詐取崴子寨,也唯有這等奸賊,纔想得出這般奸計”
衆人一片議論,到後來就變成了對葉暢的咒罵,高尹成眉頭猛皺:“都住口”
衆人安靜下來,有些酋首還不服氣,瞪着眼睛看高尹成能說出什麼來。
“若是咒罵能殺死那奸賊,我比你們罵得都要兇”高尹成道:“那冰道有何懼之,我少說有十種法門破之”
“啊?”
“運土鋪沙將之蓋住,闢出一條路來難道需要很長時間麼?伐薪割草鋪於其上,還需要怕滑麼?”高尹成不滿地道:“你們思慮之事太淺,這冰道反倒幫了我們大忙”
“什麼?”
“冰道攔住我們,也攔住了寨子裡的唐人,他們不能出寨襲擾,就只能縮在寨中如烏龜一般”高尹成道:“我只需留下一千人在此與之對峙,封住他出來的路,剩餘之人,繞過崴子寨,直攻都裡便是”
衆人眼前頓時一亮。
確實,崴子寨是擋大軍前的一塊堅石,但並不是說非要踢掉崴子寨才能前行,他們此前欲攻崴子寨,無非就是怕去攻都裡時腹背受敵,也怕崴子寨斷絕他們的後勤補給。但如此這冰道,在阻止高句麗人攻寨的同時,也擋住了崴子寨人出擊,卑沙軍只要安排少量人手在此守住便可。
“我願在此封住寨子裡的唐人”一將大聲道。
其餘諸將中有也起身請命的,還有默不作聲的。大夥心中都在權衡,去攻都裡會有傷亡,但劫掠收穫也會更大。因此當衆人想明白這一點之後,便開始爭了起來,想要財富的便吵着去都裡,想要保存實力的便嚷着要留守。
“安靜”高尹成喝止衆人,面色甚爲難看:“這般吵嚷,與烏合之衆有何區別?”
他心中琢磨,此行削弱諸部的目的並沒有完全達到,因此,他點了幾個人,將昨日戰敗受損的三部千餘人留在此,自己帶餘下一千六百兵馬撲向都裡。
這一點人馬,他才愕然發覺,自己昨日夜間,竟然已經摺損了三百餘人,接近十分之一了。這些人倒不是都陣亡了,陣亡者只有百餘人,主要是波韓六部,但傷者則超過了兩百人。
不過他並不太在意,按照張全準帶來的情報,都裡如今只剩餘不足五百人,而且全是民兵,使用竹槍、哨棒爲武器,就連象樣的弓都沒有幾張。更重要的是,這五百人裡還有十幾個是高句麗人的內應,只等他大軍趕到,這些人便會開門相迎。
他分派人馬已畢,便親領主力離營,此時天色陰沉,所見不遠,他的營地駐紮處又離崴子寨較遠,故此他有把握,寨子上人看不到他大軍的舉動。爲了更逼真一些,他還交待留下的部隊多張旗幟往來揚塵,作出一副人喧馬囂的情
“諸位,等我平定都裡之後,這崴子寨就不戰自潰了。”他出營時笑道:“你們只要能將寨中唐軍堵住,不令其回援接應,那便是首功,少不得有厚賞
留守諸部頓時也高興起來。
崴子寨距離都裡不過是幾十裡,他們輕兵急進,只要一日便可到,而且,還有張全準這個嚮導,走一些小路,甚至可以花費更短的時間。不過正因爲近,高尹成還是謹慎,中途每行軍十里便休息一會兒,傍晚時分抵達離都裡十餘里外時,他於脆尋避風之處令全軍休息。
休息的同時,也沒有放鬆警惕,派出不少明崗暗哨。如今他勝券在握,若是因爲大意而讓自己失利的話,那未免也太過悲劇了。
凌晨時分,天色剛朦朦亮,高尹成便令全軍造飯,飽食之後下令道:“今日進都裡吃晚飯”
衆人歡呼而進,張全準跟在他身前,行出裡許後他指着前面的小山丘道:“可羅達,過了這山口,便可望見都裡,若是唐人意欲攔截,必在這山口設防。如今都沒有看到,想來唐人自知兵力不足,只敢籠兵守城了。”
“再籠兵守城也是多的,都裡鎮城牆不是早被唐人破了麼?”高尹成笑道:“張全準,此戰勝後,或許你也可以得個官職,沒準就是都裡婁肖?”
張全準小眼睛笑得眯成了縫:“不敢不敢……”
正笑間,突然高尹成神情一變,幾乎同時,一聲鼓響傳來,然後是二聲、三聲,連串的鼓聲自那山口兩邊山上響起。
“不對”高尹成聽得鼓響,便意識到不對,若都裡、旅順真的只剩餘幾百民兵,如何敢出來迎擊?
“虛張聲勢?”
兩邊的喊殺聲、己方軍士的慘叫聲,分明不是虛張,那兩邊山上,自林間滾落的石木與飛射而來的羽箭,分明不是虛張
“中計”高尹成明白過來,然後就聽得那邊有人齊笑:“高尹成,既已中計,還不跪降,更待何時?”
這不是一個人的聲音,而是數十上百人的齊聲高喊,對方不僅有埋伏,甚至連他的姓名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高尹成再看張全準,張全準臉上還掛着笑,笑容甚爲刺目。高尹成拔刀便砍,張全準的首績飛了出去,血噴得滿天都是
“豎子,狗奴,竟然替唐人效力”高尹成恨恨地罵道,然後鼓起眼舉刀:“衝上去,奪山”
無論張全準是不是真爲唐人效力,他都是準備砍了泄憤了,這幾日來連戰皆不順,高尹成面上淡然,心裡卻也憋着火呢。
此時他怒歸怒,但對己方尚未失去信心。
夾着山口的山峰並不高,上面也隱藏不了太多的唐軍,故此,高尹成覺得,自己可以扭轉如今的局面。在絕對實力面前,便是陰謀詭計,那又能如何
葉暢在山頭上看着這邊,咂了一下舌頭,心中有些惋惜。這些高句麗人,倒還真堅韌,原本以爲他們受此猝襲,會慌亂一陣呢。沒有想到,那個高句麗主將高尹成,竟然還有幾分本領。
“舉火”
若是可能,他可真不想放火,雖然下了點雪,但並未積起來,這火一放,連片的山林只怕都要完蛋了。
好在事先砍出了一塊隔離帶,不會損失太大。
山上滾下來一個個火球,高尹成見此情形,神情終於一變,水火無情,在這種不利地勢上,那火球可以順着山路一直滾來,他的部下卻甚難閃開
“撤”雖然心中不願意,他還是下達了這個命令。
他這些可以撤,先過了山口的卻撤不回來了,山口給滾木擂石擋住,高尹成只聽得那邊廝殺的呼號叫喝之聲,還有兵刃撞擊與死亡哀鳴之聲。他回首看了看,發覺進了山口的約有五百餘人,已經佔了他兵力的三分之一,而且他所倚重的一些將領,如高奉等人盡數在內
不能不救
雖然他在暗禱唐人沒有實力吃掉五百甲士,但他心中明白,自己開戰以來處處受制,只怕唐人真正擁有消滅五百甲士的實力若按着此前得到的消息,唐人甲士確實不多,可現在高尹成已經不敢相信那些消息的真實性了。
“高奉勇武忠心,必能堅守。”他轉頭看了看周圍:“隨我來,繞過此山,前去接應”
都裡北面的山被當地漢人稱爲鳳凰山,原本就不甚高險,高尹成估算,也就是多繞個近十里路。不過這樣一來,便要偏開大路,翻山過去,馬匹什麼的,就只有牽着前行了。
他這邊千辛萬苦終於繞過火場,前後也花費了一個時辰功夫,待翻過鳳凰山時,卻發現對面已經是一片寂靜
高尹成心中惶然,再也無法保持鎮定:五百甲士,難道就這樣被唐人消滅了?
然後他便看到,在南面平野之上,唐軍陣列整齊地面對着他們。
唐軍人數可能有兩千,或許還要更多一些,他們的裝備,並不象情報中所說的那樣只有哨棒與竹槍,相反,一排排鐵矛、鋼刀,都在反射着微雪的寒光。唐人分爲三部分,中間最前是一排甲士,看數量至少有三百人
三百甲士,二千輕兵……消滅五百卑沙城甲兵,而且是失去了指揮亂成一團的高句麗軍,並非不可能的事情。高尹成便是還帶一絲僥倖,此刻也已經絕望了。
然後他看到了丟棄在一旁的屍體,那些被剝得精光的屍首,顯然不會是唐人的。
不待高尹成從悲痛震驚中恢復過來,便聽得唐軍鼓響,那三百甲士大喝了一聲,舉步向前。
高尹成心中有些猶豫,是否要繼續與唐軍合戰,但他還未做決定,身邊的幾個部族酋長已經掉頭就跑,連帶他們的親兵同樣轉身就逃
若是打順風仗搶浮財,這些傢伙必然不甘落後,可現在雙方多寡之勢已易,而且剛折損了最精銳的五百人,這些人都已破膽,哪裡還願意去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