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當時便大窘,對方竟然會把他當成葉暢!
他如今聲名不顯,葉暢對他客氣,已經讓他有些惶恐,如今被人誤認爲是葉暢,等於是他佔了葉暢應有的榮耀。
他慌忙起身避讓:“某非葉十一郎,娘子認錯人了。”
那蠻人少女頓時臉上通紅,杜甫此時也年輕,但面相顯老,因此被她視爲德高望重的長者,又坐於主位,有這個誤會。
她起身明眸一轉,看到笑吟吟在一旁的葉暢,焦遂不是,杜甫不是,難道說這個少年郎是?
也太年輕些吧,不過是十七八歲的模樣,看上去比自己還小一些!
因此,那蠻人少女略有些猶豫,然後向焦遂道:“焦郎君,請問葉郎君……在何處?”
焦遂頓時愁眉苦臉起來,而葉暢則哈哈大笑:“如何,你又輸了吧?”
“是,是,我輸了,我輸啦!再聽你支使三次便是!”
蠻人少女有些莫明其妙,殊不知葉暢方纔與焦遂打賭,便是賭她會認錯人。葉暢輸了自然是供應甘露酒,而焦遂輸了則又要替葉暢奔走三次,杜甫則是見證。
“這位笑得不成模樣的,便是葉十一郎,阿詩瑪,你不是說要拜見他麼,還不快見禮?”焦遂道。
蠻人少女阿詩瑪擡眼望着葉暢,心中再不懷疑,當下又施禮:“奴阿詩瑪拜見葉郎君。”
“免禮吧,你方纔已經施過禮了,子美兄受禮與我受禮是一回事。”葉暢微笑道。
這個少女的名字,讓他有些嘴饞了,喉嚨有些癢,開始懷念起某種原產地在大海另一面的植物。
阿詩瑪倒是落落大方,六詔的女子原本在族中便有地位,往往接人待客,都會出面。因此寒喧一番,認錯人的尷尬就算揭了過去,阿詩瑪又道:“我們遠道而來,略備厚禮,特獻與葉郎君。”
她雖然學唐人話語,說得也很流利,可是有些細節還是未曾注意到,提到自己的禮物,也未用謙虛的“薄禮”。她向後招手,便有兩個蠻人退回去,自馬身上下了一副駝子。
這兩個蠻人將駝子擡到近前,掀開之後,只見裡面是一卷一卷的白布。
葉暢本來只是略略看了一眼,還沒有說什麼,那邊杜甫卻“咦”了一聲:“竟然是白疊布?”
“什麼白疊布,不過是棉布……嗯,如今中原尚未有種植棉花者?”
“何爲棉花?”杜甫訝然反問。
葉暢頓時坐正身體,原本隨意的目光,變得炯炯有神。
棉花很早傳入華夏,但傳入中原卻是較晚的事情,唐末時方在中原有成規模的種植,直到明時才大行其道。這個時候,棉花在西域有少量種植,在南方一些蠻人處亦有種植。西域的棉花不易紡織,而南方蠻人處的棉花則適合織布,織成的布匹,此時被稱爲“白疊布”,因爲稀少,價錢甚至比絲絹還要貴!
見葉暢看到自己的禮物變這模樣,阿詩瑪頓時歡喜:能以財物動之,自己此次的把握就大了許多。
“於娘子,這可是白疊布?”
伸手去撫摸了一番,確認這些布乃是棉織成,葉暢又向阿詩瑪問道。
“正是唐人口中所說的白疊布,在我們部族中,稱爲吉貝。”
“這布可是貴部自產?”葉暢又問。
阿詩瑪微微猶豫起來。
她看得出,葉暢對白疊布極感興趣,她要將葉暢請去,這白疊布當可以起大用場。但另一方面,所謂敝帚自珍,她所屬的越析詔如今勢孤力窘,舊地盤也被南詔佔去,就這麼點特產,可不願意被人覬覦。
“可是這麼高的類似於麻桿之物,果實如桃,秋後綻開,露出內絮,顏色爲白者?”葉暢一邊比劃一邊問。
這一個問題說出,阿詩瑪便知道,對方是真懂行而不是假懂行。
“是,乃是我部自產白疊布。”
葉暢聽得她部族產棉,立刻便動了心思。
如今衣被主要依靠絹麻,絹的產量始終有限,麻則粗糙不易紡織,若是能推廣棉織,便又是一門巨大的產業!
不過種棉花需要大量的地,葉暢如今卻沒有地。
閉目思索了一會兒,葉暢才又正視阿詩瑪:“阿孃子……”
“葉郎君呼奴小娓或娓娘便是。”這蠻人女子甚爲大方。
“娓娘……”葉暢又覺得喉嚨有些幹:“你來此處,所求何事?”
阿詩瑪心中微跳,再次下拜:“奴是求大唐天子救我部族,卻無門得入,故輾轉來葉郎君處,只求葉郎君介紹得見玉真長公主。”
原來阿詩瑪所屬的越析詔乃是大唐雲南六詔之一,地處最東,靠近大唐治地,向來親近大唐。但是因爲土蕃勢力侵入,六詔在大唐與土蕃之間搖擺,面對土蕃的威脅,大唐也有意在六詔扶持一方勢力對抗土蕃。
大唐選擇了皮羅閣的南詔,其餘五詔,便成了犧牲品。阿詩瑪所屬越析詔,先是詔主波衝爲白蠻張尋求所害,劍南節度使章仇兼瓊雖笞死張尋求,卻未曾替越析詔另令詔主,而是將越析詔部民遠遷,轄地盡歸南詔。
波衝雖無子,但他的侄子于贈原是可以繼承詔主之位的,因此心中不服,遷部族過瀘水,在龍河之畔築雙舍城,與南詔繼續對抗。只不過面對已經吞併數詔的南詔,越析詔殘餘勢力太弱小,因此不得不尋求外部援助。
“南詔外存順義,實則與土蕃相通,隔絕我們向唐天子進貢的道路,凌迫我們的部民,我們已經走投無路,若無大唐支持,我們再能延續。我此次帶人北上入貢,亦受其阻攔,沿途艱險,伏乞垂憐……”
說到此處,阿詩瑪又是一拜,聲音嗚咽,竟至無法繼續說下去。
“也就是說,要我替你們在玉真長公主面前美言?”葉暢問道。
“不敢多求,只請葉郎君搭此一線。”
葉暢猶豫了一會兒,焦遂一臉同情模樣,而杜甫則皺眉。過了一會兒,葉暢道:“你們遠來勞累,且請先住下,等我三思……”
“如今南詔日日凌迫,奴等得,奴部之民,卻是不能等。”阿詩瑪伏地不起:“只求葉郎君垂憐!”
“呵呵,我只是一介平民,卻不是大唐有力之士,就算是有心,亦是無力。”葉暢不喜歡別人這樣乞求,因此避開道:“阿孃子,你如果真心要解決問題,還是請暫去歇息吧。”
話說到這個地步,阿詩瑪無可奈何,她只能跟着響兒一起離開。
“葉十一,不可應允此事。”她們離開之後,杜甫肅容道:“國家大事,非吾等可以謀之,焦遂,你將這些蠻人引來見葉十一,實在是爲十一郎惹禍!”
焦遂卻撇着嘴道:“何出此言,大丈夫當懷天下之志,便是做不得班超張騫,也要做弦高之輩!”
“常聽人說你是從無遮攔焦大膽,果然如此,你不想想,十一郎被賜金還鄉,表面上是榮光,實際上卻是天子棄置不用,他若是隱伏以待時機,天子忘懷之後,還有復出之日。可如今卻勾連蠻人,內通宗室,此乃惹禍之道,而且是滔天大禍!”
杜甫這番話說出來,焦遂悚然動容。
焦遂雖是膽大,也愛攬事,卻無意去害葉暢,杜甫的分析,比他自己想的要深入得多,也讓他意識到,葉暢若真介入六詔之事,會有多大風險。
杜甫一片拳拳之心,葉暢相當感念。
“子美兄說的是,不過,我靜極思動,也確實有意去長安一趟。”葉暢略輕鬆地笑道:“我不進長安城,只在京兆輞川玉真長公主的別業之中等候,想必三郎不會太過懷疑吧?”
“不進長安則無妨,據聞因爲陝郡太守、水陸轉運使韋堅鑿漕渠得成,故將於長安城東望春樓獻禮陛下,此爲盛事,四方集輳來見。”杜甫笑道:“我此次來,原就是邀十一郎一同觀禮的。”
“漕運已成啊?”葉暢不禁心中一動:“那便可以乘舟直至長安?”
“正是。”
“既是如此,便去看這一場熱鬧。”葉暢道。
“看熱鬧歸看熱鬧,但是那蠻女所請之事,以某愚見,十一郎還是不與日俱增得好。”
話題又轉回到蠻女阿詩瑪身上,杜甫又勸道。
他話語不多,寥寥數言,葉暢這也只是與他的第二次見面。但是葉暢覺得,杜甫很適合爲友。
因此他也不隱瞞:“對越析詔存續,我沒有什麼興趣,但對白疊布,我卻是極感興趣。”
“哦,爲何如此?”
“百姓民生,無非四字,衣食住行。絲絹麻裘,卻衣不盡天下之民,此時雖爲盛世,我去年入長安時,卻也看到道有饑民衣裳襤褸。若能在衣食住行事務之上,能爲大唐百姓做些事情,我怎敢推託!”
葉暢這番義正辭嚴的話語,說得杜甫肅然起身,向着他一拱手:“原來如此!然則十一郎自己安危,亦不可不顧啊!”
“苟利國家生死與,豈因禍福避趨之!”
一句詩又將杜甫鎮住,他捻鬚反覆吟了兩遍,又向葉暢長揖:“當初聞十一郎《題風陵渡》詩,便覺十一郎定是我輩中人,如今再聞此句,甫唯五體投地,方能表心中敬意之一二。”
“休要被他嘴巴上的話騙了,這廝可沒有那麼聖人。”那邊焦遂看不下去了,陰陽怪氣地道:“莫看他說的大義凜然,實際上唯有二字,孔方!”
杜甫愕然,他知道焦遂雖然喝了一點酒就愛說話,但他一般是言之有物,不至於毫無根據。比起對葉暢的瞭解,他自然是比不過焦遂的,焦遂這般批評葉暢,葉暢豈有不着惱?
他看着葉暢,卻發現葉暢毫無怒意,而是哈哈笑了起來。
“倒是被你看穿了,方纔說的確實是大話,實際上麼,這白疊布有利可圖啊!”
“如何個有利可圖法?”
“若能廣種,布料衣被天下,你想想看,這能售多少,當不在絹綢之下!”
“若真如此,倒確實利益不小!”
見焦遂與葉暢開始討論白疊布能帶來多少利益,杜甫一時之間有些糊塗了。他不知道,方纔那個正氣凜然的葉暢是他的本色,還是現在這個爲了銅錢阿堵物眉飛色舞的葉暢纔是他的本色。
文爲心聲,詩爲心曲。能寫出那般爲國爲民詩句的,才應該是真正的葉暢吧?
“可惜,你便是算計得再好,終究也是難將棉花推廣開來。”
倆人扯了好一會兒,焦遂又冷笑起來,說了句掃興的話。
葉暢嘿然道:“所以,我要去見玉真長公主,此事我出頭,絕無多少好處,但若是玉真長公主出頭,何愁事情不成?”
“你不想獨佔其利?”
“笑話,我葉十一好利,從不諱言,但何時見我獨專其利了?”葉暢聽到這頓時不幹:“這棉花……白疊布若真能象桑麻一般推廣起來,百姓可以以之繳納賦稅,國家可以以之充實府庫,商人可藉此牟利,軍士可以以此禦寒——皆大歡喜之事!”
“行行,你便是賺錢也要賺大道理出來。你既說不獨專其利,何不將你家紙坊與印坊的手段都公諸於衆?”焦遂毫不客氣地打臉。
“紙坊印坊卻不歸我名下,乃是我嫂子產業。”葉暢立刻道。
經過幾次事情,葉暢爲防萬一,還是將紙坊與印坊直接交給了嫂子方氏。這
“噗,你啊你!”焦遂嘲笑了他兩句,然後把自己早就憋着的話說了出來:“那甘露酒呢,你願不願將甘露酒拿出來公諸於衆?”
“自然願意,但是焦遂,你如今還未娶妻啊。”
“什麼?”
“若你娶妻,我便送你一座酒坊,專造甘露酒。”
“果真!”
“我葉十一可有言而無信之時?”
“方纔你就琢磨着騙那蠻女的白疊布,卻不準備幫他們延續部族!”
這二人又鬥起嘴來,讓杜甫實在無語。他來臥龍谷之後,便聽得這二人不停爭吵,大多都是焦遂想着法子要騙甘露酒喝。
不過杜甫又有些羨慕,他二人這種爭吵,看似激烈,卻不傷情誼。
有時杜甫覺得,自己與葉暢還有些隔閡,葉暢看自己的目光,似乎有些悲憫,又有些鄭重,全然不象他對着焦遂放得開。
不過總這般沒正經也不成,去長安是很重要的事情,葉暢年輕浮躁,自己年長一些,當有所規勸纔是。
想到這裡,杜甫咳了一聲:“十一郎,你既然已定決意,那何時啓程,還有這臥龍谷是不是要安排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