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蠻人看着葉暢,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見他不招,葉暢一揮手,那些差役頓時又撲向娓娘。
“我招,我招……”
一路上葉暢早就知道,這個蠻人唐語最好,因此果然聽得他招供。那蠻人隨口招道,他們是在途中看到那行商身攜重寶,故此見財起意,殺了那行商,劫了他的財貨。
雖然這個口供破綻百出,但是葉暢卻是很滿意,他笑着韓朝宗道:“韓公,幸不辱使命,果然問出了口供。”
韓朝宗卻皺着眉,這樣的口供根本沒有辦法交差。
“對了,在何處殺的人,又將財物埋在何和,你亦招來!”
那蠻人還待遲疑,葉暢又是一揮手,差役們作勢要去剝娓娘衣裳,那蠻人只能再度開口,招出了地方。
“這是威逼誘供,豈有真貨!”那邊霍仙奇悄聲對吉溫道。
吉溫微微點頭,確實,這樣得到的口供,根本是胡謅,只要一複覈,便知道漏洞百出。葉暢若是想用這樣的結果應付過關,只怕韓朝宗不會放過他!
果然,韓朝宗此時耐心已經到了極致,覺得不能讓葉暢這樣玩下去,但葉暢又搶先了一步:“如今已近午時,韓公何不用食,午飯之後,再繼續去審?”
韓朝宗瞪了他好一會兒:“葉暢,今日你再胡鬧,休怪老夫將你列爲嫌疑!”
“京兆只管放心。”
當下韓朝宗果真讓客舍獻飯食,他一大早就跑來,早餐幾乎就沒吃,此時也已經餓了。但是此案干係重大,時間又甚爲緊迫,因此他這餐吃得食不甘味。
倒是葉暢,不但吃得津津有味,一邊還有閒心眼觀六路。
小半個時辰過去之後,韓朝宗終於失去了耐心,下令便要重審。葉暢卻笑道:“方纔這廝不是招了麼,還要重審什麼,只須去勘察現場,順便起來贓物就是。”
“葉暢,你鬧到如今,還沒有鬧夠?”那邊霍仙奇再也不能忍了,這樣拖下去,倒楣的可是他:“京兆,此事還請交由我萬年縣來審!”
“哼,早這般說,豈須驚動本官?”韓朝宗瞪了他一眼,然後再看葉暢,見葉暢仍然是點頭,他便道:“霍縣尉,你派人按口供去勘察起贓。”
“方纔分明是威逼誘供,豈有真贓?”
“讓你派人去,你便去!”
韓朝宗喝斥之下,霍仙奇無奈,只能恨恨盯了葉暢一眼,召來一個吏員,吩咐了幾句之後,那吏員便帶着差役兵丁匆匆而去。
片刻之後,那吏員匆匆趕回來,一臉都是驚色:“找着了,找着了!”
“找着什麼了?”霍仙奇心裡一跳,隱約覺得自己或許要丟一個大臉。
“兇案現場與賊贓,盡皆找着了!”那吏員道。
“在哪?”
“便是口供中所說之地!”
“胡說八道,那威逼誘供,如何是真?”霍仙奇聞言大怒:“事幹重大,妄語者掌嘴!”
“霍仙奇!”韓朝宗見霍仙奇還在這裡死攪蠻纏,頓時也忍不住了:“還不退下,此地尚未輪到你置喙!”
當着這麼多人,不給霍仙奇留顏面,霍仙奇垂下頭去,掩飾自己憤恨的目光。韓朝宗懶得理睬他,對那吏員道:“說。”
那吏員當下將發現說了出來,他帶着差役按照那些蠻人所說,果然在離此不遠處發覺了一處有新近搏鬥痕跡的地方,然後又在附近一棵大樹下,找到了挖掘的痕跡,從其中挖出一些昂貴的器玩。
就在他講述的同時,差役們將發現的證據一一陳列上來,這一下,霍仙奇只有目瞪口呆的份了。
“果然有贓物。”葉暢笑眯眯地向霍仙奇點了點頭:“霍縣尉,可要查看這些贓物證據?”
霍仙奇喃喃嘀咕了一聲,他怎麼也想不明白,葉暢這廝威逼誘供出來的口供,怎麼會歪倒正着。
便是娓娘,此時也是錯愕萬分。
她自然清楚,她們一行根本沒有殺人奪貨之舉。方纔她也反覆解釋,她們是夜裡聽到聲響出來,看到一具屍體與蠻刀在他們的院子當中,爲了怕引起麻煩,而意欲埋屍遮掩。
但現在,她此前的辯解在物證面前變得一文不值!
“這……這是天要亡我們越析詔啊!”
方纔那個招供的蠻人也是呆住,愣愣地說出了一句讓娓娘沮喪至極的話語。
“蠻女,你還有何話可說?”韓朝宗見口供、物證都已經有了,雖然此案尚有破綻,但他覺得,已經可以結案了。
娓娘目光終於不是那麼呆滯了,她歪過臉來,看着葉暢:“你……你……”
葉暢一笑,雖然這個蠻人女子對他還是恭敬,可是隨她一路的那些蠻人卻是無禮,從修武到長安來,一路上沒少冷嘲熱諷,他們雖是用蠻語說的,只當葉暢不知,但那神情,葉暢判斷得一清二楚。
教訓到這一步,已經足夠了。
“既無話可說,那麼便結案了……”韓朝宗道。
就在這時,葉暢卻又出來,向他拱手道:“且慢。”
“怎麼,你又有什麼事情?”
“這些物證,實是栽贓。”葉暢突然道。
“什麼?”
此語一出,周圍又是一片譁然,那霍仙奇心念一轉,頓時明白,然後跳了出來:“果然如此,就知道是你這廝弄鬼,你這廝翻來覆去,莫非以爲公堂審案是小兒之戲?”
葉暢沒有理他,而是從一名差役手中拿過一柄刀,然後走向一個方位。
“葉十一,你回話,本官問你,你膽敢渺視公堂?”
葉暢拎刀所行,正是向着霍仙奇隨從的方向,到得那裡,突然伸刀,架在了一個人的脖子之上。
“此人爲真正殺人兇手之同黨。”葉暢淡淡地道:“現在可以刑訊於他了。”
衆人又是大愕,霍仙奇氣得額頭青筋直跳:“胡鬧!胡鬧!”
被刀架着的,乃是霍仙奇手中的馬伕,也是他的一個同宗親戚。霍仙奇這個時候再也不能忍,向韓朝宗一拱手:“韓公,你便如此放任葉暢胡鬧,任憑他誣陷攻訐朝廷命官?”
葉暢轉過臉,嘆了口氣:“霍縣尉,我這樣說,自然有我的道理,你聽我說完,然後再做這麼激烈的反應也不遲啊。”
“嗯?”
“否則真相一揭破,我怕你無顏以對啊。”
葉暢這話象是在關心霍仙奇,實際上就是在打臉。霍仙奇如何不知道他的意思,若沒有韓朝宗在,他早就下令將葉暢拖下去,先打個半死再說了。
但那只是如果,當着韓朝宗的面,霍仙奇就只能用言辭來反擊。
“反反覆覆,真小人也。”他指着葉暢:“你變來變去,莫非還有什麼理由?”
“自然有的。”
葉暢冷笑了一聲:“此人既在霍縣尉的隨從當中,某敢問一下,他在貴屬中是何身份?”
“本官爲什麼要告訴你?”
“若是霍縣尉不想因此獲罪,還是說了的好,否則,可就有包庇的嫌疑了。”
“你……”
“休要爭了,葉暢,你既有智計,說出就是,爲何總愛賣弄,非要與自己多樹敵手?”
韓朝宗這一番話讓葉暢愕然,旋即一揖:“是某錯了。”
確實,他與霍仙奇的矛盾原是可以避免的,但只因爲霍仙奇迫他下跪,他心中不服,故此屢次與之爭執。
受了韓朝宗教訓,葉暢也不多說,只是指着霍仙奇那個馬伕:“此人在霍縣尉手下,應只是馬伕,方纔清退閒雜人等時,旁人都乘機縮至一旁休息,此人卻湊上來旁聽,三次審人,三次盡皆如此。”
那馬伕聽得此語,忙跪下來:“明府,某冤枉,方纔上前看熱鬧的,卻不只某一個……”
“但是三次看完熱鬧之後就消失的,卻只有你一個,消失之後私自與一夥鬼祟之人交頭接耳者,亦只有你一個!”
“你……血口噴人!”
“血口噴人?你敢說你沒有離開?”葉暢冷笑道:“你說!”
“我……我雖是離開,那是有事去了……”
“一次有事二次有事,或有可能,那麼連着三次,你究竟是有什麼事情?”
“我……我肚痛,茅廁去了!”
現在就是霍仙奇也意識到,自己的這位同宗的馬伕有不對勁的地方了,他雖然努力分辯,但實際上卻色厲內荏心虛得緊!
“看來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啊。”葉暢冷笑道:“和尚,把人拖來吧!”
他突然揚聲高呼,然後便聽得一聲甕聲甕氣的迴應。
人羣應聲分開,一個高大的光頭僧人大步進來,他肩上還搭着一個人。到得近前之後,那光頭僧人一抖肩,肩上那人立刻摔在了地上。
“可識得此人?”葉暢向霍仙奇馬伕問道。
霍仙奇的馬伕如今已經開始全身發抖了。
事實上一看到和尚肩上搭着的那人,他就全身發抖:葉暢竟然不是訛他,而是真遣人跟着他!
“你不過是被人收買,招出真相還可以保住一條性命,可若再不說……便要被視爲賊人同黨,你在霍縣尉身邊,想必也知道此案干係是多麼重大,這是死罪,甚至有可能連累家人!”
葉暢這幾句話,徹底擊潰了那馬伕抵抗之心,他叩頭如搗蒜,痛哭流涕道:“小人被油蒙了心,這才收了別人好處,將此處審案情形告之於人,小人卻不是同黨,只是通告一聲審案情形罷了……”
“你通告之人,可是這個傢伙?”葉暢指了指被和尚扔在地上死活不知的那人。
“正是他!”
衆人目光集中在那人身上,那人身材五短,長相兇悍,頗不類於唐人。葉暢盯了他一會兒,又看了看娓孃的手下,然後將那人的髮髻捋了起來。
一道淡淡的箍痕出現在那人的髮髻之下。
“此人是活是死?”韓朝宗見案情峰迴路轉,便問善直。
和尚憨然一笑:“葉郎君有吩咐,定要捉活的,不能要死的,故此只是被貧僧打昏過去。”
“來人,弄醒他來!”
片刻之後,便有人拎來一桶水,徑直澆在那人身上。那人渾身震了震,悠悠醒轉過來。
還沒有完全清醒,那人就知道情形不對,一個翻身躍起,順手就去摸腰間。
他腰間原本有匕首,但和尚已經給他解下了,因此,他摸了一個空。
半蹲伏在地上,他這才定睛向四周望,當看到周圍的兵丁差役時,他的臉皮劇烈地抽動了一下,露出驚恐之色。
“你是何人!”霍仙奇喝問道。
“某……某……乃劍南來此的商旅……不知……不知爲何將某捉來?”那人目光閃爍,當看到霍仙奇馬伕時,那種閃爍就更嚴重了。
“看來又是一個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他已經招了。”葉暢指着那馬伕道:“你這廝花了大價錢收買於他,要想知曉審案的情形,究竟是何用意,還不從實招供?”
那人臉色又變了變,然後徑直膝行到韓朝宗面前:“某生性好奇,在這逆旅中遇此奇案,又常聽聞韓京兆智長計多,故此想知道審案始末,卻不曾想到給自己惹來嫌疑,還望京兆恕罪!”
這人的官話說得確實是帶有劍南一帶的腔調,韓朝宗卻不會被他這兩句話哄住,他冷澀地道:“既是如此,看來你是選擇捱打了……拖去,打!”
頓時差役如狼似虎地撲了過來,一切都是現成的,方纔打那幾個蠻人的場地棍棒,現在輪到此人來受了。一頓棍棒之下,此人雖然被打得連天響地哭叫求饒,但無論怎麼問他,他仍然只說自己是好奇心使然。
連動了三次刑,此人口供仍然未變,而且已經被打得奄奄一息,眼見再打就活不成了。
這讓韓朝宗皺緊了眉。
“是個死士。”吉溫在旁低聲道。
“接着打,下官就讓人去衙門裡取刑具,就不信他能再熬下去!”霍仙奇殺氣騰騰。
他心中對這人極爲憎恨,不僅僅是因爲他收買了自己的馬伕,更重要的是,這件案子讓他出乖賣醜,大丟顏面。
但他的主意只是爲自己出口惡氣,再打下去,也不過是將此人打死,根本問不出有價值的口供。若不能將此人背後的同夥找出來,這件案子,終究不能算圓滿。
刑又不能再上刑,問又問不出有價值的東西,案件似乎又陷入了僵局之中,韓朝宗捋着須,忍不住又看向葉暢。
葉暢卻不知何時退到了一旁,正與幾個無賴遊俠模樣的人小聲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