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縉佈下了好局,但事情總有意外。
蟲娘連接着兩日,都沒有回金仙觀,這就使得葉暢的消息,晚了兩日才傳到她耳中。
不過王縉料想得不差,蟲娘聽說葉暢竟然到了京城,卻沒有去尋她,頓時跳了起來。
與別的年齡幼小的貴主、王子不同,正因爲不受關注,所以蟲娘有更大的活動自由。得知這個消息,她頓時興致沖沖,便向着春明門外行去。
葉暢並沒有住在城內,而是住在了春明門外的逆旅。此時仲夏酷熱,但逆旅周圍古樹蒼蒼,倒是十分涼爽。
葉暢搬了張大號胡牀,正在樹下納涼,他睡得挺香的,故此並不知道蟲娘帶人前來。
遠遠便看到熟悉的身影,蟲娘心中便浸着歡喜。她原是來找葉暢麻煩的,但一見着他,便把這事情忘了。
示意隨從暫停,她一個人上前,到了葉暢身邊。葉暢仍在熟睡,他幾乎沒有鼾聲,大約是做了個甜夢,嘴角邊掛着淺笑。
蟲娘站在旁邊默默看着,突然間童心大起,從樹上折了一根樹枝,用細的那一端去撩葉暢的鼻子。
癢癢的感覺,讓睡夢中的葉暢打了個噴嚏。他伸手去抓了抓癢的地方,卻沒有立刻醒來。
蟲娘覺得更有趣了,繼續自己的把戲。
“別鬧……響兒別鬧……”
葉暢小翻了個身,嘟囔着說道。
“響兒”一詞聽入耳中,蟲娘眼睛便瞪了起來,她可聽不得這個名字!
她眼睛轉了轉,看得樹上有毛毛蟲在爬,小姑娘家,沒有不怕毛毛蟲的,她也覺得這大約是最可怕的生物之一。她伸出手想要去捉,想了想,收回手,回頭望了望,指着一個內侍勾了勾手指頭。
那內侍屁顛屁顛地跑過來,如今這位二十九貴主可不比一年前,她有球市的進項,手頭大方得緊,將她馬屁拍好了,不會虧待自己。
蟲娘指着711j4,毛毛蟲,又指了指葉暢的臉,那內侍頓時寒毛都豎了起來。
可在蟲娘目光威逼之下,內侍不得不拿袖子包着手,把那毛毛蟲從樹上抓了下來。
毛毛蟲在他的手中用力扭動,看得蟲娘毛骨悚然,她猶豫了一下,見葉暢仍然睡得香甜,終於下定決心:“放!”
她最初是指向葉暢的臉,恨不得毛毛蟲鑽進葉暢鼻孔中,但手指頭指着指着,最後便晃到了葉暢光着的腳上。
於是毛毛蟲就被放在了葉暢的腳上。對於自己所處的新環境,毛毛蟲明顯不適應,它急切地想要爬回樹上去。
看到它爬的方向不對,蟲娘用樹枝撥了一下毛毛蟲,於是毛毛蟲在她的指揮下,順着葉暢的腳向上爬。
在小腿上爬時,聽暢只是眉頭皺皺,但爬到大腿上,那股癢癢勁兒,可就不好受,更何況是在繼續向要害部位進發!
因此葉暢先是用手一撓,那毛蟲可是俗稱的“毛辣子”,方纔被捉住沒有用武之地,現在可不同,立刻豎地尾針便是一刺。火辣辣的疼痛讓葉暢立刻大叫着跳了起來,他用手捂着褲襠:離要害只有不過一掌的距離!
聽得他的叫聲,善直頓時從樹後跳了過來,他早就見到了蟲娘,知道她沒有惡意,故此未曾驚動葉暢,現在則不然,葉暢這驚叫怎麼聽着,都不對勁!
“誰在害我!”葉暢大響了一聲,然後看到一個白面無鬚陪着笑的團團臉。
一個……死太監?
葉暢正要破口大罵,那內侍又呶了一下嘴,葉暢低下頭,這纔看到板着臉一臉嚴霜的蟲娘。
“蟲娘,你你你……爲什麼總是……”
見是她,葉暢哪裡還能不明白,當下便有些哭笑不得。
這小丫頭怎麼總和自己要害過意不去,上回在長安是踢了自己一腳,這回又不知道玩了什麼把戲。
他感覺到大腿處溼漉漉的,彷彿是流血了,也顧不得失禮,伸手便去摸,結果摸出半稱毛毛蟲和一把綠乎乎的玩意兒,好懸沒讓他噁心得吐出來。
“你來長安,又不搭理我!”不等他找蟲娘麻煩,小姑娘已經先發作了:“寧可在這裡睡懶覺,也不遣人去知會我一聲!”
葉暢在樹葉上擦掉手上的髒穢,聞言苦笑道:“我來長安要辦事情,若是一到這裡便去知會你,宮裡的那一位還不得跳起來?本是想離開前想法子見你一面的,現在好了,你跑到這裡來,沒準宮中的天使過會兒便要來趕我走了。”
蟲娘只顧着想見葉暢,卻沒有想到那麼多,愣了一下,然後又發作道:“你是怪我來看你了,你怪我來看你看壞了?好,我走,我這就回去!”
“你這小姑娘,哪來這麼大的脾氣,莫非又想討打?”聽她要耍賴不講理,葉暢瞪起了眼睛。
旁邊看熱鬧的內侍心中暗叫不妙,宮裡的貴主們,可大都是喜怒無常的,葉暢這模樣,豈不要將二十九娘激怒?便是二十九娘不對着葉暢發火,少不得要遷怒在他們這些侍從身上!
但讓他吃驚的事情發生了!
被葉暢瞪起眼起揚起巴掌嚇唬的二十九娘,不但沒有生氣,臉上反而漸漸浮起紅暈,目光也從兇悍,變得漸漸溫和起來。
“人家,人家只是生氣你不歡迎人家來……”
“胡亂生氣,我可曾說過不歡迎?”
“那你爲何睡着了夢裡還叫着你711j4,丫頭?”
“我夢中響兒頑皮……原來是你在捉弄我?”
葉暢反應過來,而蟲娘則低頭不語,心中有些後悔,自己怎麼一時情急,就把真話說出來了呢。
“傻小娘。”葉暢有些無奈地拍了拍她的腦袋。
那邊的內侍嚇得忙縮了縮脖子,裝作什麼都沒有看到。
那可是貴主的腦袋,這小子說拍就拍,就象是拍鄰家小孩兒的腦袋一般!
不對,便是鄰家小孩兒的腦袋,哪有這般隨意去撫摸拍弄的!
“你啊你,就是不知道如何將自己的心思好生表露出來,純粹一個愛彆扭,分明是一片好心——這也是我,換了別人,真體會不到。”葉暢教訓了蟲娘兩句,蟲娘聽得規規矩矩地點頭,連連唯唯。
內侍再嘆:這還是二十九貴主麼,二十九貴主在宮中雖然老實膽小可是別人和她說話,她幾曾吭過一聲,哪有這麼乖巧過!
葉暢瞄了內侍一眼,這可不是臥龍山莊,他也不是去年初入長安時的不曉利害。
“比如說,你對着聖人,心裡想着什麼便要說出來,那是你至親至敬之父親,事無不可對他說的。我料想你見着你父親,心中分明想和他說話,卻不敢開口,對不對?”蟲娘當然點頭。“你其實很念着父皇,想要多陪父皇,以娛親長,以盡孝道,但父皇不怒自威,讓你又有些敬畏,不敢將自己的親近表露出來,是不是?”蟲娘仍然點頭。“我還知道,你見他憂勞,神情漸老,心中不忍,但卻不知如何對你父皇說起,是不是?”
蟲娘看了葉暢一眼,然後第三次點頭。
前兩次是真心的,至於最後一次是不是真心的,那就唯有她自己知道了。
“這一切的根源,便在於你不知如何表達自己,不唯是對着你父皇,也是對着所有人,你甚至不知,如何關愛自己……”
最後一句話,讓雖是年幼,卻對人情有比常人更深刻理解的蟲娘珠淚盈盈,忽然哇的一聲,抱着葉暢的胳膊大哭起來。
葉暢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自己還真……抓住了這小姑娘的弱點啊。
缺愛。
才這麼大的小姑娘,若是自己女兒,當真是含着怕化捧着怕摔,每日裡都要與她聊天,陪她散步,噓寒問暖,既欣喜地看着她成長,又擔憂被不知何處竄出來的臭小子將她拐走……
偏偏她生在帝王之機,而且母親不但是不得寵的異國貢女,更在生下她後就無聲無息地消失。
親情什麼的,愛什麼的,她雖然本能地渴望,卻不知道如何去追求,亦不知道如何去表達。
葉暢不覺得自己是在騙人家小姑娘,他輕輕撫摸着蟲孃的頭髮,在她不哭之後,輕聲說道:“回去之後,尋個機會,對你父皇直說你心裡想的就是。”
蟲娘點了點頭,抹盡眼淚,嘟着嘴。
“人家是來瞧你的,你去將人家弄哭了,人家……人家不理你啦!”
她扭了一下身子,轉身便走,葉暢也沒有攔。
這敏感的小姑娘,在情緒過後,又害羞了呢。這個時候攔她,方纔說的話就白說了,而且讓她回去,對葉暢和蟲娘,都會更好些。
在遠處,一直盯着這裡的王縉喃喃罵了一聲:“不知死活!”
蟲娘只在這兒打了個轉便離開,讓王縉覺得沒有看到大戲,心中頗不解癢。
“若不是這傢伙恣意妄爲,沒準此事就此平息了,現在好,他連貴主的頭都敢摸——那是他能摸得的,便是不算男女授受不親,那可是貴主,貴主!”
王縉此時也有些佩服葉暢的膽大,他幾乎篤定,用不了多久,得到消息的大唐天子李隆基,便會勃然大怒,然後南衙的兵士們,將挾着皇帝的怒火,向這邊衝來。
若是皇帝大怒之下,直接將這廝的腦袋砍下來,那就最好了。
王縉決定在此處繼續等下去,等着他期待的大戲上演。
蟲娘回到宮中沒有多久,那個內侍便戰戰兢兢地跪伏在李隆基的面前。李隆基臉色陰沉地聽着他的講述,包括葉暢與蟲孃的全部對話。
那內侍記性很好,不僅將對話的內容重複得八九不離十,連當時葉暢的神情與動作,也模仿得惟妙惟肖。楊玉環聽完之後,有些哭笑不得。“當真是大膽,如此膽大妄爲,雖說是在替陛下教着二十九娘,但也須得受懲!”旁邊的高力士插嘴道。
李隆基卻沒有說話,只是陰着臉。
李隆基當了三十年的皇帝,雖然已經懈怠下來,但他對於人心的把握,卻依然敏銳如當年。
楊玉環和高力士的心思,他都明白,明白得一清二楚。
楊玉環這一年來,可是從球市裡得了不少好處,她獲的份額,比起玉真長公主和二十九娘還多。她不開口,是因爲她覺得還沒有到開口的時候,待李隆基怒氣過後,再軟語勸解,比起現在氣頭上勸說要有用得多。
高力士同樣也在球市得了好處,所以他方纔雖然是在罵葉暢,實際上卻是在提醒李隆基,葉暢是在替他教女兒呢。而且是在替他往好地方教女兒。李隆基並非不知好歹的人,他平時對蟲孃的關心並不多,饒是如此,一想到自己的女兒,被別人當女兒一般教育,卻少與自己交流,李隆基便覺得一股羞惱在胸中翻騰。
可是就此去向葉暢發作,這種事情,李隆基做不出來。
能威脅到他的帝位權力的人,他會毫不猶豫舉起屠刀,可葉暢這廝能威脅到他什麼,威脅到他在女兒心中的地位麼?
“陛下?”高力士見李隆基不出聲,試探着又道:“梨園的伶官已經準備好了,陛下不是說要去看他們排霓裳羽衣舞?”
“讓他們先候着……朕去看看二十九娘。”李隆基道。
見他怒氣未消,高力士也不敢再說什麼,能夠跟在這位疑心和才略相當的皇帝身邊數十年,榮寵不衰,最重要的原因就在於,高力士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該說什麼。
但高力士才向一個內侍使眼色,那內侍還沒有退出宮殿,便聽得李隆基道:“罷了,罷了,還是去梨園吧。”
高力士垂頭應了一聲,楊玉環摸不準李隆基的心意,她眼睛眨了一下,然後甜笑道:“三郎,何不讓二十九娘一起去?”
李隆基轉臉瞅了她一眼:“你倒是待她好,但願她知道你的好……那個臭小子雖是狂妄大膽,荒悖不堪,但有一句倒是沒有說錯,蟲娘這小娘心裡,怕是對什麼是好什麼是歹,分不得太清,更不知如何表達呢。”
“陛下倒是挺欣賞那臭小子的……”
“哼,欣賞?朕恨不得將他趕到渤海國去,免得時不時跑回長安氣朕。”
話雖如此,李隆基終究沒有派人去找葉暢的麻煩。
日落星升,梨園歌舞絲竹之聲不絕,而在長安城春明門外的逆旅,王縉卻還在癡癡苦等。
“怎麼還沒來啊……定是馬上就會來……”他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