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粗腿一聲不吭,騎在馬上,臉上帶着羞愧之色。
堂堂男兒,卻被人當作禮物送來送去,只要稍有自尊,便會覺得羞愧吧。
葉暢一直在注意他的表情,雖然他這羞愧之色很淡,掩飾得很好,葉暢還是觀察到了。
此人抑鬱不得志,可激之而不可辱之。
一行人默默前行,穿過長街,當到了北市之時,葉暢領着他們進了市內。
蘇粗腿跟了過來,依然一言不發。葉暢在市內止住腳步,回頭看着他:“汝乃壯士,某不敢以僕役相視,方纔沈君盛情難卻,某隻能收下,但此時,你心中如何想,只管與我說就是。”
蘇粗腿看了他一眼,垂眉不語。
“沈君倒是有一句話未曾說錯,那就是某喜好結交壯士英豪,你看我身邊二位,善直師乃遊方僧人,某遇之山野,如今視爲師長;貓兒乃長安遊俠,某會之市井,如今倚爲臂膀。便是某本人,窮僻之地、寒陋之門,出身亦不能算是富貴。故此,某以爲,英雄與否,不在出身,在志向,在才學,在奮力與否。”
他這番話說得擲地錚然,蘇粗腿眉間不禁一動,不過眼中的光芒只是一閃罷了。
“你有什麼需要的,只管與我說。”葉暢見言辭無法打動他,便想着利誘了。
“某當年年幼無知,乃至沉淪下役,廁身於奴僕之間,至此已經再無雄心壯志。葉郎君雖然對某寄予厚望,某如今卻只是想着自在之身罷了。”蘇粗腿嘆了口氣:“葉郎君只管放心,某既爲沈公子贈與葉郎君,必忠心事主……”
他正說話間,卻見葉暢做了一個驚人的舉動。
葉暢將手中的身契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後刷刷幾下,便將之撕得粉碎。他似乎覺得意猶未盡,又將滿手碎紙屑拋上半空。
紛紛揚揚,似雪似絮,代表着蘇粗腿人身自由的身契,就這樣飄飄然落下,成爲洛陽北市街道上的垃圾。
蘇粗腿瞬間怔住了。
莫說他一身本領,就是一個普通壯年奴僕,總也值當個幾貫,葉暢將身契撕毀,竟然神色毫不變化
“如今,你是自在之身了。”葉暢平靜地道。
自在之身了
夢寐以求的東西,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時,蘇粗腿卻覺得一片茫然,不知是該如釋重負地歡笑,還是該感動得失聲痛哭。
他就是愣愣看着葉暢,好一會兒,才澀聲開口:“葉郎君……這是當真?”
“當真。”葉暢道:“若是你願意,可以隨我,我願以友待汝,若是你別有志向,也可自便。”
“自便……自便……自便……”蘇粗腿連連唸了三聲“自便”。
爲人家奴之時,想要自便,絕無可能,即使沈溪算是個和氣的主人,卻也有諸多規矩,根本不可能給他自便的餘地。
想了一會兒,蘇粗腿道:“某身無分文,如何自便?”
葉暢笑着向賈貓兒示意,賈貓兒徑直掏出一枚金鋌,交到了蘇粗腿手中:“這枚金鋌,足夠你在洛陽城的銷金窟裡打幾個轉兒了”
接過金鋌,蘇粗腿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將之又還了回來:“某性命賤,值不當這許多錢……若有閒散的零錢,賜幾文與某,某感激不盡。”
賈貓兒臉色頓時一變。
若收下錢,便如蘇粗腿自己所說,那是買命錢,想必蘇粗腿就不會離開了。可是他不要,豈不是意味着,這廝根本無心將一身本領貨賣於葉暢?
他看了葉暢一眼,葉暢也自覺裝得過了頭,不免心灰意冷,先前在歷史上大大有名的南霽雲拒絕他的招徠,那還情有可緣,可這個根本未曾在歷史上留下什麼名聲的蘇脫兒,如今也對他伸出的手不屑一顧。
看來自己有必要去修修臉,好讓自己更容光煥發一些了。
心中雖然覺得無趣和惋惜,但是葉暢還是點了點頭,於是賈貓兒收回金鋌,從懷中掏出了半吊錢。
這一次,蘇粗腿接過了這半吊錢,拱了拱手:“山高水長,終有回報之日。”
說完之後,他翻身下馬,將繮繩交還給葉暢的伴當,竟然就這樣,一步三搖,走入人羣之中,與北市往來熙攘的路人混在一處,沒有多久,便不見了。
“好生晦氣”見這廝真的義無反顧離開,善直忍不住說了一聲。
和尚心直,藏不住話,他見葉暢待人和氣,又時有善念,因此自覺追隨了一個大德,在他內心中,對葉暢實際上是甚爲敬重的,否則也不會相識之後就一直追隨。
自己珍視的卻被人視爲糞土,自然是要讓和尚不高興的。
倒是葉暢,轉眼就將失落拋開了:能招徠過來固然好,招徠不來也無妨,反正是意外之喜麼。
“回頭,繼續去收拾那些刺客。”他對衆人道:“渤海國,咱們一時半會是鞭長莫及,但那些下手的刺客,卻就在咱們面前。”
話音還未落,他便看到了楊慎名的儀仗,就從北市的入口處經過。他頓時止步,可想而知,楊慎名是來尋他的,若被尋着了,一些事情就不好做了。
官員們總是說什麼顧全大局,葉暢此刻,卻想將大局先放一放,他要做的是率性而爲。
楊慎名大約是急於尋着他,數十人的儀仗轉眼就過去了。他們徑直到了玉雞坊,敲開大門一問,葉暢又離開,去向不明,這讓楊慎名大爲惱火。
“無怪乎韓朝宗等雖是重視葉十一的能力,卻始終不將之拔舉在重要位置之上,天子賜金令還時,也不曾真正發力相助——這個葉十一,當真是個顛三倒四的人物”
他琢磨了好一會兒,也不知葉暢會去哪兒,當下便遣人去打聽。打聽之人尚未回來,便有小吏來報:城北的災民將刺客盡數打死了。
這個變故,讓楊慎名下巴都險些掉了下來。
他急於尋找葉暢,加之那些刺客敢三番屢次在他的轄地行刺,也是打他的臉,因此,他沒有讓人將刺客放下來。
不曾想,只是一個轉臉功夫,刺客們就死光了……
“盡數打死?一個活口都沒有?”
來報信的小吏苦笑道:“確實一個活口都沒有,不但被打死,幾乎個個無全屍。”
“這……又是葉十一搞的?”楊慎名想着那些百姓原是被官兵看着,怎麼能去打死刺客,但念頭一轉,他便意識到問題所在:“葉錄事又跑去了?”
“明公明見。”
楊慎名可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有什麼明見,葉暢的那冊應急方略問對裡,他覺得這人應該是很有條理纔對,可是爲何實際辦起事來,這廝如此不靠譜
“他還在北門外?”得到那小吏的確認之後,楊慎名當機立斷:“你即刻回去,告訴他,讓他在北門外等着我
他再度上馬,這一次輕車簡從,連儀仗都不帶了,只是帶着幾個隨從,快馬加鞭,便從衙署趕往北城之外。
當他趕到時,看到的卻不是一團亂糟糟的景象,而是秩序井然。
那些刺客的屍骸,也已經看不到了。而據說混亂中將刺客盡數殺死的災民們,此時卻排成長隊,正帶着笑,與那些官兵吏員們說着什麼。
“這個葉十一……”
楊慎名百思不得其解,葉暢究竟是施展了什麼法門,讓局面變成現在這樣。
“怎麼回事?”他拉着迎上來的吏員問道。
那吏員回頭望了一眼,葉暢正在和聲和氣地與災民們談話,並未注意這邊。他滿臉都是敬佩,小聲稟報道:“葉郎君只是對百姓說了幾句話,這些災民便鼓譟起來,不顧官兵阻攔,上去將柱子上的刺客盡數打死。”
說到這,他眼中的敬佩變成了恐懼。
他很難理解,葉暢是如何用寥寥數語,便挑起了那些災民的滔天怒火,成功將此前災民們對他的恨意,轉嫁到這些刺客身上。
細問了幾句,無非是這些刺客混入衆人當中,意圖謀刺權貴,好讓所有災民都受連累——楊慎名實在很難相信,這樣幾句空口白牙的謊言,也能讓兩千餘百姓相信。
“葉暢,你究竟是弄的什麼把戲?”想不明白,乾脆就不想,直接將葉暢喚來詢問:“方纔你下令射傷逃離壕溝的百姓,我聽聞百姓都是暗藏怨聲,怎麼轉眼間,他們又對你信任有加了?”
“災民困頓於此久矣,雖是仰賴朝廷恩澤明公善政,苟延至今,可是心中都憋着怒意。此前畏於官兵,無處可發,如今我稍加撩撥,又許他們出氣,哪有不躁動者?”
此時並無心理學一說,否則的話,楊慎名便會知道,葉暢其實是利用了羣體渲瀉的心理。但他可以肯定,葉暢對於人心的把握,實在與這個年紀不相稱。
“葉十一……積年老狐耳。”忍不住,楊慎名將自己對葉暢的評價當面說了出來。
葉暢把這個當成對自己的讚揚笑納了。
其實還有一點他沒有說出來,因爲他背後是官府,而且一來就下令讓災民的伙食翻倍,故此災民原先對他就有好感。他煽動災民,亦不僅僅靠着自己,更是將自己的伴當派入災民當中,佯作是查問災民裡是否還有刺客餘黨,實際上卻製造謠言,只說這些刺客有可能是災民鄉間豪紳所派,目的便是讓災民們獲罪,全部死絕於洛陽城外,這樣就不虞他們回鄉爭訟了。
這些災民之所以流落洛陽不能返鄉,原因就在於本地豪紳侵奪了他們的田地,他們對豪紳的恨意,可是遠勝過下令射傷逃出壕溝災民的葉暢。
“此舉尚有其餘用意,也算是震懾一下這些百姓,知道我是敢下令殺人的。”葉暢見楊慎名在猶豫,猜出楊慎名只怕有些後悔,若是這位洛陽令因此事而撤去他的錄事之職,那他這趟洛陽之行就虧大了。因此,葉暢又說道:“接下來安置災民之事,須得令行禁止才成,經此一事,也省去不少麻煩。”
楊慎名頓時打消了猶豫:正如葉暢所言,兩千餘人的安置,絕不會一帆風順,特別是在背井離鄉的情形下,要想不讓這些災民成爲洛陽城的長期負擔,一定的強硬手段是必需的。
“刺客的身份,你已經明瞭?”
“是,讓災民弄死他們,也省得一些麻煩。”
“此言何解?”
“既然刺客一個不剩盡皆消滅,就用不着爲了一個已經沒有多大用途的異邦王子,去與一個恭順的郡國計較了。”葉暢冷笑了一聲:“朝廷中的大人物們,想必都會如此想,若是某遇刺身亡,絕不會有人想着要替某復仇吧?”
楊惟名默然,好一會兒道:“朝廷也是不想多方樹敵。”
“以忍讓求和平,則和平不保,以鬥爭求和平,則和平永存。”葉暢拋出這樣一句話。
楊慎名是有親身體會的,他祖父楊正道,曾被竇建德送給突厥人,直到李靖擊敗突厥,這才被放還中原。
“以鬥爭求和平……則和平永存。”
這一句話,讓楊慎名呆了好一會兒,細細咂摩,便越覺有道理。
“葉暢,你可有表字?”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問道。
葉暢心中一凜。
他一直沒有表字,自己是懶得去取,而且相熟的人稱他爲葉十一,不熟的人稱他爲葉郎君,他也從來沒有想到這件事情上去。
可現在楊慎名問此事,就別有意味在其中了。
取字,除了自己的親長可以外,再就是上司、長輩亦可賜字,或者摯交好友贈字——這都意味着一種極爲親近的關係。
以賀知章當初賞識葉暢,都未提及要賜葉暢字,楊慎名此時提出,其賜字的意思表露無疑。葉暢原應該萬分感激,然後下拜求字纔是,但是葉暢卻很清楚,眼前這位楊慎名的下場,並不怎麼好。
他兄長楊慎矜如今與李林甫結成了政治同盟,共同應對李適之、韋堅等人,當李適之等大敵掃除之後,李林甫反手便將他兄弟三人一網打盡。一般的麻煩葉暢不怕去惹,可是這種最高層的政治爭鬥,作爲核心成員捲入其中,結果唯有一字。
更何況,若是受了楊慎名的賜字,如何去面對韓朝宗?
但若不受,楊慎名就在面前,並且已經開口提及,葉暢又該如何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