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暢揮手,直到兄長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才放下手來。
葉曙的告誡與交待,雖然有些不合他心,但那拳拳關愛的手兄之情,他是很清楚地感覺到了。
回過頭來再看劉貴,葉暢心中更覺厭惡。
大約也是感覺到葉暢心情不好,劉貴縮着脖子,走路時都輕手輕腳。
跟着葉暢又進入坊市之中,他們徑直到了覃勤壽的店鋪,見葉暢來拜訪,覃勤壽很是驚訝:“葉郎君今日如何有空得來?”
“送家兄赴役,正好來拜訪覃掌櫃,關於紙作坊之事,還有事煩勞覃掌櫃,希望覃掌櫃幫我請一位工匠師傅……”
葉暢說到這,看到劉貴支起耳朵在旁聽着,眉頭微微一皺:“劉貴,你去街上打聽一下,哪家有雞苗賣,價格如何。”
這分明是要支走劉貴,劉貴心中暗恨,可是卻不得不離開。但他出了門作勢離去,實際上卻繞了小半圈,貼着牆又回到覃記竹店門前。
“要一個熟手工匠,來試試我的造紙之法,倒不需要他手藝有多高明,聽話老實就行……覃掌櫃交遊廣闊,想必識得這樣的人物吧?”
“葉郎君謬讚了,僕與造紙匠並不相識,不過葉郎君既然託給僕,那麼僕一定會爲葉郎君尋訪,最遲……十日之內必有迴音。葉郎君要想請工匠,還須將契約擬好,僕也好替葉郎君招攬啊。”
“工錢雙倍,另外送一成乾股。”
“咦?葉郎君倒是大方,真捨得啊。”
“捨得捨得,有舍纔有得嘛……”
“那僕就等着葉郎君的紙造出來了,祝葉郎君發財……虹渠引水之事,如今已經尋了門路,準備報與朝廷,葉郎君雖然志向高潔,可是朝廷若有名爵賞賜下來,葉郎君還勿推辭啊……”
聲音聽得還是很清楚的,劉貴正要輕啐一口,突然間覺得面前一黑,然後便看到黑壯的林希檉一臉怪笑站在他面前。
“啊,我怎麼又轉回來了,我還得去打聽哪兒有雞苗賣……”
劉貴喃喃說着便轉身離開,林希檉見他走遠了這纔回到屋中:“葉郎君,你那家僕有些不對,方纔在這偷聽呢。”
“這便是我要請覃掌櫃幫忙的第二件事情了。”葉暢嘆了口氣:“說起來是家門不幸,此獠乃是族伯塞入我家中的眼線,爲的便是謀算我家當。今日將他帶到這裡來,還請覃掌櫃尋牙人來將他發賣了吧。”
“啊,竟有此事?”大唐是允許奴僕買賣的,那些不聽話不老實的刁奴被轉賣也是常有之事,覃勤壽並不驚訝葉暢要將劉貴賣掉,他臉上浮起怒容:“當真是欺人太甚,葉郎君該直接打斷他的腿,讓他敢吃裡扒外!”
“做人留一線吧。”葉暢笑着道。
他雖然笑,眼神卻很冷,覃勤壽頓時會意,點了點頭:“我這便請人伢來……希檉,去將老段請來。”
劉貴並不知道他走後發生的事情,他隨意打聽了哪家有雞苗賣,便轉了回來。卻發現除了葉暢與覃、林三人,店裡又坐着一個粗壯的大漢,大漢身後還有兩個一看就是青皮打手模樣的人。
“便是他?”那粗壯大漢見着劉貴後便向葉暢問道。
“正是。”
“老了,不當如此數。”
“正值壯年,何談老了?”葉暢笑道:“我只是要打發走刁奴,段掌櫃要壓價便直說,何必尋些理由,二十貫,二十貫便得一個壯奴。”
“好,葉郎君爽快,我也不羅嗦,我段大德最喜歡便是爽利人。”
自稱段大德的人伢子站起身來,看着劉貴,獰笑起來。
劉貴便是再傻,此時也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他愣了愣,然後嚎叫道:“十一郎,你不能賣我,我不是你家奴,我乃長支……”
正說着,葉暢已經拿出了一張紙,擺在了段大德面前:“身契在此。”
劉貴的話嘎然而止。
他屬於哪一支,完全看他的身契在誰的手中,換言之,這張身契決定着他的命運。
“刁奴,能不能賣你,卻不是你自個兒拿主意的。”段大德看着劉貴,嘿嘿笑道:“葉郎君一看就是個心慈手軟的,故此才讓你這刁奴如此囂張,到了老爺我手中,你若是還不識趣,那少不得要讓你見識一下老爺我的手段!”
在他盯視之下,劉貴彷彿老鼠遇着貓一般,一肚子的叫罵,竟然說不出口!
“賣了這廝,我家中缺一個人手,若是段掌櫃手裡有合適的,十一二歲的小廝或者八九歲的丫頭,我都要。”葉暢又道。
“這倒巧了,我手中正好有兩個小廝,不過小廝雖然抵不得壯丁,價錢也不便宜,十五貫一個,葉郎君看如何?”
這種買賣人口的事情,葉暢心裡多少還是有些牴觸,因此不願意與段大德講價,只是想着越快解決掉越好。當下他點了點頭:“你喚來我看看,莫太蠢也,也莫打小學得一身奸猾。”
“放心,便是一身奸猾,在我段老爺手裡,也都會學乖來。”
劉貴見情形不妙,轉身就想逃,可是段大德身邊的那兩個漢子不知何時已經到了他身後,兩邊一夾,他頓時動彈不得。
“一個小廝,再加五貫。”段大德爽快地道:“中人的謝禮我便出了,我去去就回。”
修武縣城不過是一座小城,並無多大,坊市規模同樣如此。段大德出去沒有多久,便請了坊正與一個老者來,這種人口買賣,同樣需要中人。被他帶來的還有一個瘦瘦小小的小廝,精神狀態有些不好,看上去只有八九歲的模樣,與葉暢要求的十一二歲的可是有區別。
不過看到這小男孩一雙有些茫然麻木的眼睛,葉暢心中不忍,就懶得再與段大德計較——小男孩在他身邊,至少能得到比在段大德身邊要好的待遇。
劉貴還在那裡哭嚎,後來變成了威脅叫罵,可是葉暢只是不理。到後來還是段大德忍不住,向着兩個打手示意,然後一頓乒乓之聲後,世界安靜了。
雙方的契約很快達成,不過這其間又有了問題,大唐其實一直受銅錢不足的問題困擾,段大德見葉暢急着交易,有意從中又壓一筆,因此只付了一貫銅錢,其餘四貫用絹來補。
“就這樣吧。”見覃勤壽欲與段大德理論,葉暢笑着擺手:“這奴才乃長者所賜,發賣換錢,已經是意外之財,何必去斤斤計較。天色不早,我要回去,覃掌櫃,今日多謝你了,日後再到我們吳澤去,我必再下廚以待。”
“說起此事,葉郎君的廚藝當真是僕所僅見,若葉郎君開家酒樓,生意定然好。”
又寒喧幾句,葉暢拱手告辭,身上除了五貫錢外,身後還跟着那個小廝。
小廝名字叫淳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該姓啥,既然如此,葉暢就讓他姓了葉。他當真不算機靈,幾乎沒有響兒那樣的靈氣,說話行事也是畏畏縮縮,顯然在段大德那邊是吃了不少苦頭的。
對這些苦頭記憶甚爲深刻,因此淳明對自己的新主人也很畏懼,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如何。
葉暢給他的第一印象,還是比較和善的。
“淳明,你識字否?”
“回郎君,淳明下賤之人,不識字。”
“下賤之人……呵呵,還是識些字吧,我來教你。”葉暢笑着折下一根路旁的樹枝,在地上劃了一個“一”字,然後又劃了一個“二”字,再又劃了一個“三”字。
“這便是一、二、三,你且記住,然後學我模樣,在地上寫吧。”
淳明有些愣愣地看着葉暢,不明白他的意思,在葉暢又催促一遍之後,他才接過去樹枝,看着地面上的字,猶豫了好一會兒,才照着模樣畫了出來。
只不過他將橫寫成了豎。
葉暢便又教了一遍,再讓他試時,葉暢就發覺,他寫東西時神情相當專注,這讓葉暢很是高興。
教淳明學字,可不只是他心血來潮,更是他暗中觀察這個孩童品性天賦的一個機會。他前世曾經支教,很是清楚對於學習來說最怕的不是學生反應慢、天賦差,而是不夠專注。若沒有專注的精神,那麼再聰明的學生也都只是在浪費自己的天賦罷了。
二人慢慢回返,一個時辰的路,倒走了一個半時辰。待接近村子時,葉暢考了一回淳明,他這一次把三個字都寫了出來,葉暢誇了他一句。
見這位主人非常和氣,淳明總算膽子稍大了些,嘴脣動了一下,葉暢見他彷彿要說話,便問道:“有何事想要說的?”
壯起膽子,淳明問道:“一是一橫,二是二橫,三是三橫……小人在想,那麼姓萬之人,豈不是一萬橫?要給姓萬之人寫信,可得用多少紙啊?”
葉暢聽得哈哈大笑:“放心,放心,造字的老祖宗早就想到這一點,自然有簡寫的方法,喏,這是一個萬字……”
他先是寫了一個繁體的萬字,衆多的筆劃明顯讓淳明頭暈腦漲,然後他又寫了三筆的簡寫萬字。
“這兩個字,都是萬字,你覺得哪個好用?”
與後世那些抱着所謂“正體字”不放的蠢人想的不一樣,事實上大唐之時,甚至更遠的漢時,漢字便已經大量簡化,比如“萬”字,一直是簡繁通用。淳明自然指着簡化了的“萬”字道:“這個好,這個簡單。”
“那你就寫這個便是。”葉暢道:“用不着寫一萬個橫了。”
淳明嘿嘿笑了起來,自己也知道方纔鬧笑話了。這還是他第一次在葉暢面前笑,葉暢揉了揉他的頭髮,象是對響兒一般:“以後會教你更多字,家裡有許多事情可能都要你相助,小淳明,你定然要努力啊!”
淳明愣愣地站着,原本有些呆傻的目光突然清澈了一點,兩滴晶瑩在眼眶裡打着轉,但是他很努力控制住,不讓那兩滴落下來。
他短暫的人生中,早就懂得哭泣換不來任何憐憫,而只能換來責罵與毆打。他雖然年紀幼小,反應也有些遲鈍,可是卻並不真傻,自然知道,葉暢方纔所言所行,盡皆出自真心,而且那一句“小淳明,你定然要努力啊”,更是對他充滿着期待。
這種被人期待的感覺……真好。
“走啊,小淳明,馬上就到家了,回去後還得替你收拾屋子,今日你新來,咱們也得加個菜,慶賀慶賀。”葉暢不知道身後的小男孩心中已經是百感交集。
“是,郎君。”淳明快步跟了上去。
對這個新主人,他突然有些歡喜了。
但才接近村子,他發覺,自己這個新主人又似乎不只是有和靄可親的一面。村裡之人,無論老少,見着他都會招呼、行禮,有些分明年紀很大的,甚至長揖深躬,那種尊敬,定然是出自真心。
“十一郎君回來了!”
“咦,爲何不見劉貴那廝了,莫非他又偷懶?”
快到家之時,終於有人想到,葉暢出去時可是帶了劉貴的,開口向葉暢問道。
“劉貴總是偷懶,不肯安分守己,我又不願意送他見官,因此乾脆一拍兩散,把他賣了。”葉暢笑道:“只不過那廝實在是不堪用,便是人伢子也不願意出價錢,只是出了二十貫,我便又請了個小廝來幫手。”
問起此事的人張大嘴巴,下巴都險些掉了下來。
平日裡大夥都覺得十一郎既溫和又禮讓,就算與人爭執,也多是自己臉漲得通紅而沒有什麼動作,卻不曾想,他不動手罷了,一動手,竟然直接將劉貴賣與了人伢子!
誰都清楚,劉貴落入人伢子手中會是個什麼下場。人伢子肯定是要將他轉賣到遙遠的異鄉去,而花了數十貫將劉貴買來的主家,也不會讓這數十貫白白打了水飄,總得從劉貴身上將這身價榨回來才成。
吳澤沒有多大的地方,自然也就藏不住什麼秘密,很快,葉暢將劉貴發賣的消息便傳到了三房長支。
“豎子敢爾!”
劉氏氣得眉毛直抖,整個人都象是一團點燃的火焰,撒腿就往外衝,衝得一半,想到自己那次獨自前往三支,結果險些吃了葉暢鶴嘴鋤的事情,她厲聲道:“能喘氣能滾的,都與老孃出來,帶着傢什,去三支!”
長支僕人可不少,頓時壯僕小廝丫環僕婦,或者拿着擀麪杖,或者拎着鋤頭鐵鍬,雄糾糾氣昂昂地便向三支的院子殺了過去。一路上少不得雞飛狗跳烏鴉叫,到了三支門前,還沒忘砸爛兩個陶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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