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暢並不知道吉溫已經將他賣了,他本來以爲這種私下交易,吉溫只會對李林甫隱瞞,卻不曾想,吉溫這廝竟然會將一切對李林甫合盤托出。
他心中並不着急,這兩日便留在香雪海,察看香雪海蒐集的情報,想法子聯絡朝中有力人物,爭取將高適儘快舉薦上去。
“你不是鄭五麼,怎麼是你來這裡?”這日他正察看着資料,卻聽說孟州那邊的管事派了人來,便召進一看,卻是那邊的一個佃戶。
“郎君還記得小人”鄭五極是歡喜下拜:“因爲小人做事最上心,如今被提了隊頭,上面派小人來給郎君報喜了。”
“呵呵,什麼喜,你家媳婦生了個男的還是女的?”
“郎君連這個都記得……”鄭五更是興奮:“是一雙兒女,雙胞胎,若不是郎君恩德,哪有他們
“這話可不能說,若不是你,哪有他們纔對,哈哈。”葉暢心情難得愉快,與他開了個玩笑,然後又道:“既是對金童玉女,我得備上紅包禮金……”
“莊子上給了,給了一個月足月的假,還給了雞和肉,郎君……”
“莊子上是莊子上的,我的是我的。”葉暢掏出個荷包,從裡面拿出兩枚金鑄的錢來,推了過去:“這可是我回來後聽得的最好消息,取名沒有?”
“未取呢,還請郎君賜名。”鄭五是個會來事的,雖然在家裡早琢磨好了名字,可一聽葉暢問,靈機一動便答道。
葉暢也樂於用這種方式培養自己的親信,鄭五能在短短一年時間內升到隊頭,多半是個好的莊客,給他子女取名,拉近彼此間的關係,也是一件好事。
“既是如此,男孩兒便爲鄭和,女孩兒小字巧娘,你看如何?”
鄭五可不知道鄭和這個名字的深刻內涵,聞言頓時歡喜,覺得葉郎君不愧是有大學問的,忙不迭地拜謝,還說要讓兩個還不足三個月的娃兒給葉暢磕頭。葉暢笑着應過之後,鄭五纔想起正事:“不過,小人來,卻是田裡的木棉豐收,特來向郎君報喜,二千二百畝田,總共收了二十五萬三千斤棉。
“棉花一共收了二十五萬三千斤……是大斤?”葉暢聽得這個數字,也不禁喜道。
“是”
唐的大斤,約當於後世零點六五公斤,這麼一算來,此時棉花產量畝產不過是一百一十五大斤,也就是後世的七十五公斤左右。不過,這是籽棉,而非皮棉,按照鄭五的說法,若折成皮棉,便還要縮掉三分之二的重量。二千二百畝田,總共產皮棉五萬五斤公斤,雖然這有唐時一畝較小的因素在裡面,可放在後世,這數字當真不能算什麼。
但在此時的大唐,卻已經相當了不起的了。即使是製成棉衣,也可以製成兩萬件以上了。
按此時吉貝布在中原的價格,這就是三萬貫以上的收益,扣除成本,也有五六千貫的利潤。
“這數字,報到玉真長公主府了麼?”葉暢正琢磨着尋誰來舉薦高適,此時心中一動便問道。
玉真長公主不適合爲舉薦人,但玉真長公主在京城裡人面廣,她來找這個舉薦人完全沒有問題。
“棉花摘完不久,得知郎君回來的消息,上頭便派了小人來,如今長公主那邊,應該有數字,但未必準。”鄭五小聲地說道。
他雖是佃農,卻還有些精明,葉暢頓時會意,只怕這個數字還在保密之中。莊子裡肯定還有玉真長公主的忠僕存在,但這些人得到的,只會是個大概數字。
葉暢卻是一笑。
他不準備向玉真長公主等保守這個秘密,因爲他知道,整個行業鏈條之中,最賺錢的部分並不在於棉花的種植。
“很好,很好”葉暢笑道:“你遠來辛苦,先歇息去,在長安城轉轉,給你家娘子和兩娃兒買些東西去吧,若是沒有錢,只管尋這香雪海的賬上支取。”
打發走鄭五,葉暢起身,揹着手在屋子裡轉了轉,然後回到座位之上,開始提筆寫信。
信是給玉真長公主的,此時葉暢覺得,不用主動去尋玉真長公主了。只要看到這封信,想必這位李隆基的妹妹會迫不及待地來尋他纔是。
寫完之後,他正準備命人將信送到玉真觀去,恰恰這時,看到高適走了進來。
“達夫兄今日回來得挺早啊。”
“興盡便散,長安也就是這麼回事。”高適目光在葉暢面上打了個轉:“倒是十一郎你,今日甚是歡喜的模樣,不知是爲何啊?”
“孟州來了人,說是木棉豐收了——二千畝收了二十五萬大斤的棉花。”
“這似乎不多啊?”
“確實不多,不過是因爲第一年種罷了,只要風調雨順,以後還會增,估計幾年後,二千畝便能收五十萬斤,那個時候,這木棉產業,便是無盡財富……”
說到這裡,葉暢難以按捺住興奮:“達夫兄,你可知道,這不僅僅是錢的問題,更是一項惠及萬民的產業鏈”
產業鏈這個詞,高適早就接受了,不過他還是想不明白,葉暢爲什麼會高興到這個地步。
他正待細問,這時南霽雲卻進來:“外邊來了人,這是名刺。”
葉暢接來一看,不禁神情大變。
李林甫。
名刺上只有這三個字,寫得也實在算不上美觀,但卻有一種無與倫比的凌厲。
高適瞄了一眼,也是神情肅然,稍頓一頓之後道:“他怎麼派人送名刺來?”
“不知道”葉暢心中突的一跳,想到自己與吉溫的密謀,若說哪兒容易出意外,非此處莫屬
“我去見見此人,達夫兄請稍候。”葉暢道。
他出來後,看到的是一個青衣人,約摸四十餘歲,看上去應該是李林甫的幕僚。見着他後,這青衣人便露出笑:“李公有請,葉參軍若是不忙,請隨我來吧。”
葉暢略一琢磨,便招來南霽雲道:“我這有信一封,原本是親自送去玉真觀的,如今既蒙李公相召,便由你替我送去。玉真長公主若問起我,便說被李公請去了。”
那青衣人露出意味深長的笑來。
跟隨在李林甫身邊日久,如何能不懂葉暢的意思。
這其實是說給他聽的,若是李林甫要爲難於葉暢,那麼至少要顧忌一下玉真長公主。
跟着青衣人,葉暢只帶着善直到了李林甫府。就象傳聞中的那樣,李林甫的府邸極盡奢華,臺榭相連,亭樓互望,幾不亞於王公。
李林甫並沒有在屋裡見他,而是在後偏院的一座小園子裡,葉暢入內走的也是側門。當葉暢進入這小院之後,便看到一個人在一小池旁,身邊有燒蜂窩煤的暖爐,身上穿着厚厚的狐裘,面色和靄,未語先笑。
見到葉暢,其人離開小池,略行兩步,算是相迎:“可是葉暢然葉十一?”
聲音沉穩和緩,聽上去當真象是一位寬厚長者。
“區區葉暢,可是李相公在前?”葉暢長揖前趨道。
“老朽李林甫是也。”
正是李林甫。
這是葉暢第一次與李林甫相見,他想想心中也有些好笑,此前他兩次在長安城鬧得風聲水起,卻都沒有見到什麼真正的大人物,此次卻在短短數日內,連見着李隆基與李林甫。
“相公撥冗賜見,葉暢受寵若驚,天氣寒冷,相公身荷國事,不可久處室外,還請入屋。”葉暢道。
李林甫其人,時評便是口有蜜,慣會說些暖人心的話語。葉暢在他面前表露關懷,卻是小巫見大巫了,只見李林甫隨手一指:“有葉十一所獻石炭爐,冷有何懼?況且葉十一方纔從邊關苦寒之地立功回來,那邊的罪你和將士們能受,我這裡些許冷又算得了什麼?”
葉暢有些無語,他一向善辯,可在李林甫面前,似乎這個特長也被壓制住了。
“葉十一見識卓越,看我這園林如何?”見葉暢無語,李林甫笑道。
兩人談話的主動權在他手中,這種感覺,讓他覺得非常好。
“美倫美煥,幾疑仙境。”
“聽聞你臥龍谷亦有仙境之稱,不知與此相比,又能如何?”
葉暢沉吟了會兒,然後答道:“臥龍谷乃天地造化,靈秀所鍾,相公園林則人力極致,巧奪天工。如春蘭秋菊,各有所長,不可比也。”
二人話語中各帶機鋒,李林甫聽得他這樣答,哈哈大笑起來:“不愧是葉十一郎,當真是少年才高,王勃之流亦不及也。”
李林甫自身非文學之士,對於那些文章聞名的文學之士多少存有嫉妒之心,他以王勃評葉暢,明地裡是褒揚葉暢年少才高,暗中卻是在說他自負驕傲,可能會和王勃一樣早夭。
葉暢也明白其所指,不過這時候他還是裝不知道爲好,太聰明瞭,總不會有什麼好處。
“爲建此園,我極盡奢侈之能事,時評多有譏者,葉暢以爲如何?”
“某以爲時評者頗陋矣。”
“哦?”
“相公建此園所花費用,可動國庫一分一釐,可用公款一銖一文?”
“自然未有,某豈是這等人物”
“既是如此,相公建此園,必大有益於國家。”葉暢笑着道:“相公之錢,藏於窖中,不過鏽蝕爲泥,存於庫房,不過供鼠爲榻。如今用於建園,須購買木料土石,這般經營木料土石之商便可獲利,唯其獲利,方有餘錢繳納國稅。建園用工,則工匠可得衣食,可有餘糧養家餬口。故此,葉某以爲,建此園乃大有益於國家也。”
此等言論,當真是發此時人所未言,便是李林甫,也覺得振聾發聵
這讓李林甫險些忘了此次召葉暢來的來意。
“你細說說。”他吸了口氣然後道。
“所謂流水不腐,戶樞不螻。一國之財富,唯有流動起來,方能令其國富強。以錢爲例,若是家家戶戶收得銅錢,都藏於窖中,市面缺錢則物價必騰貴,物價貴則百業俱損,百業俱損則朝廷稅賦無憑……”
此時所謂的理財能手,不過就是收稅能手罷了,能如葉暢一般,從宏觀上分析經濟運行者,絕無僅有。嚴格來說葉暢也只是半瓶水晃盪,但來自商品經濟高度發達的另一世的觀念,在此際還是有劃時代的衝擊力。
特別是對李林甫而言。
李林甫爲何能夠得李隆基寵信,在相位上盤踞如此久的時間?無非就是想方設法逢迎李隆基的奢侈慾望。別人可以勸諫,他卻不能勸諫,而且還得絞盡腦汁,維持因爲李隆基的窮奢極欲而搖搖欲墜的大唐經濟。
瞧瞧李隆基這些年來用來管財務的都是些什麼人:宇文融、楊崇禮、韋堅,此三人可都不是他李林甫舉薦提拔的,他們當中,好一點的懂得節流,差一點的就只知收刮。他們弄一大筆錢財去討好了天子,升官發財不在話下,但留下的爛攤子,卻要李林甫收拾
“依你之意,反倒是窮奢極欲能令朝廷富裕了?當真是奇論,葉十一,你這倒是言人所不能言了。”李林甫笑着說道。
他神情看上去是挺讚賞的,但實際上什麼態度,唯有他自己知道了。
“窮奢極欲自然不能令朝廷富裕,要看這錢花在哪兒、花多少了。闢如說,朝廷手中有四萬萬貫錢,若是將這四萬萬貫錢撒在長安洛陽,雖是一時間朝廷收入會增加,但令長安洛陽宅價騰貴之後患則無窮盡。可若是用在修橋鋪路、興修水利、開礦辦場,則能使產業興盛,雖一時難見其利,卻爲百世之益也。”
葉暢隨口便是四萬萬貫錢,李林甫嚇了一大跳:“朝廷如何能有四萬萬貫錢”
“若是朝廷改弦更張,農工俱以爲本,四萬萬貫錢何足道哉。”葉暢又道:“農爲國富之基,工爲國富之根,商爲國富之於,古人唯以農爲本,實是陋矣。”
他從消費促進財富增加又跨越到農工商三者關係,其跳躍性不可謂不強。李林甫思維敏捷,竟然可以跟得上去。待聽他又細細說到工業如何讓資源變成財富,而商業如何讓財富流通,最後國家如何在這流通中受益,李林甫只覺得,自己眼前霍然開朗,彷彿出現了一片新的天地。
足足說了一個多時辰,葉暢口於舌燥,李林甫才揮手道:“與我入內說話葉十一,你以爲本相如何?”
一句話便讓葉暢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