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霽雲在馬上。
他身邊一共是八百名精銳勇士,早在夜襲之前,在葉暢與弓輔約好會戰時日後,他們一行便已經離開了主戰場。他們取道向西,登上早已準備好的大船,抵達遼河河口以東,然後尋淺灘登陸,晝夜兼程,直取安市州
這是葉暢最初的戰術安排,他們兵少,若是契丹人不中計,那麼他就憑藉海運的優勢,將兵直接運到建安州城北面,繞過契丹人的大部隊,去攻取安市州,迫使契丹人回援。契丹人雖然是遊牧心性,南征之時甚至將老弱婦孺都帶上了,但在安市州,還是囤聚了他們一路劫掠所獲,留了部分人手看守。
這些財物,對於契丹人來說,就是他們的大本營,不能不救。
原本葉暢的計劃當中,是自己在建安州城下牽制住契丹人,南霽雲領一支步卒精兵突襲安市州——積利州軍中戰馬不足,故此只能是步卒。但是撒喇在無名小河邊的敗北,給積利州軍貢獻了一千六百餘匹馬,這讓積利州軍的機動能力得到很大改善,故此葉暢削減了南霽雲的兵力,而增加了馬匹,讓他全速趕往安市州。
“此時建安州那邊的戰事不知如何了,那弓輔帶來的消息,契丹有各部聯軍六萬,雖是各部各懷鬼胎,我軍數量畢竟太少,勝之不易,恐怕得手與否的關鍵就在我這邊……既是如此,我來安市州就不僅僅是威脅契丹人後路,迫其解建安州之圍,而應當奪取安市州,否則,契丹人未必會回軍”
因爲此時無法得知戰場的全局消息,故此南霽雲並不知道己軍已經大勝,他又向來自矜,認爲自己乃是此戰之關鍵,看了看左右,軍士們精神都還好,當下道:“不必愛惜馬力,咱們就在馬上吃喝,晚上前必須趕到”
這些將士們沒少長途拉練,故此倒不覺得太疲苦,只是那些馬受不了,好在一人雙馬,一匹馬累了,便換一匹騎乘。他們一路滾滾北上,自然驚動了不少當地百姓,這些百姓多是各族混雜,見他們聲勢浩大,只道是契丹人來了,紛紛閃避,沒有人敢出來詢問情形。
沒多久,他們便來到契丹人南下的道路,與此前海邊的村落不同,這裡已經被契丹人禍害過,有些村落甚被屠得雞犬不留,看到這裡的悽慘之狀,南霽雲不禁惻然。
而長途跋涉之後,雖然他帶的都是精銳,此時也都疲累不堪。大夥在一個被契丹人摧殘過的村子暫歇之時,南霽雲舉目四顧,長嘆了一聲。
“朝廷放棄此地,致使此處百姓,受此劫難,此朝廷諸公之罪也。”他忍不住道:“今日我等來此,必爲遼東百姓復此血仇,還其一個太平”
他身邊的樊重武聞言道:“我們在都裡時,原以爲被高句麗人欺着就甚是艱難,卻不曾想這些契丹牧奴比高句麗人還要兇殘。好在葉司馬來了遼東,若非如此,我們只怕也要遭上一回這等事情”
跟在南霽雲身邊的精銳,倒有大半如同樊重武一般,是原先都裡附近的漢人,他們聞得此語,一個個點頭。既是慶幸,又是替此地的百姓感到難過。
葉暢治下的積利州,漢人揚眉吐氣自是不必說,就是非漢族的胡人,現在日子也過得比以前好些。大量人口收入提高後的消費能力增長,使得胡人放牧牛羊飼養禽畜也能獲得不小的收益,更莫提葉暢還有意識地開辦學校,召胡人子弟入學——這種免費教育的目的,就是對下一代胡人進行同化。
此爲陽謀,大多數胡人也希望自己孩子能夠學習漢語漢文,今後可以通過積利州漢語等級考試,獲取一個歸化漢人的身份。畢竟此時並沒有太多的民族認同之說,胡人對漢人的文化、經濟,都帶着崇拜羨慕,對於歸化這一點,牴觸心理並不是很大。
“大夥都這般想,那就是對了。”南霽雲道:“到了安市州,大夥莫忘了,若不擊敗契丹人,咱們積利州便也會面臨這等情形”
“正是,殺盡契丹牧奴”樊重武喝道。
“殺盡牧奴”其餘人亦是大喝。
衆人精神一振,長途跋涉帶來的疲勞也爲之消褪。見衆人精神又振作起來,南霽雲揮手道:“事不宜遲,咱們繼續”
此時在他們身後不足三十里處,迪烈下令道:“走,回安市州”
“大汗,大夥還沒休息好啊……”
“再沒休息好也得走,唐人此時應該緩過勁來了,莫非你們想在這裡等着唐人來襲?”迪烈雙眼幾乎能噴火,他好不容易收攏了敗兵,六萬聯軍,到如今還跟在他身邊的,只有不足二萬,其中契丹人本部,除了四千戰士,就是五千餘老弱婦孺——即使契丹人馬多,那夜襲之時,又有多少人能搶到馬
故此,他的部族受到的打擊,比他想象的還要大。於今之計,只有回到安市州之後,吞併這些依附於他的各部,重整部族,才能恢復一些實力。他甚至決定,到了安市州之後,立刻棄城,護送財物回蓋牟州,在那遼河附近水草豐美,休養生息一些時間,再吞併附近的小部族,用個三五年,他的實力恢復之後,再考慮南下的問題。
前提是他能躲開葉暢的追殺。
“大汗,便是人受得了,馬也受不了,這些馬乃是我們的根本,我們也只剩餘這些馬了……若是它們皆累死了,我們如何回蓋牟州去?”又有人進言道
旁邊的弓輔心中大罵,人都快沒命了,還管什麼馬但他此前犯了大錯,如今能留一條性命已經是衆人無暇顧他,故此他也不敢開口出聲。
“回安市州後要多少馬我允你們放手去搶”迪烈道:“馬,女人,孩童,只要你們想要,便可以去搶”
聽得這一句,原是失魂落魄的契丹人士氣終於稍振,快馬加鞭,向着前方衝去。
走了沒多遠,忽然有人驚咦了一聲:“這地上……怎麼這麼多蹄印?”
“我們人來人往,地上有馬蹄印也是正常。”有人迴應道。
“不對勁,不對勁,這些蹄印甚是新鮮,分明是沒有多久的,而且它們的朝向,都是向北,往安市州的方向去的……看不出數量來,但不會少於幾百匹馬,哪裡有這麼大規模的人手?”最先意識到不對的人又道。
起初只是私下裡議論,但是到後來,那意識到不對的人想明白其中的含義,頓時大驚,急奔向迪烈:“大汗,大汗,這地上的蹄印”
迪烈心中有事,故此並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但經人一提醒,頓時意識到情況不妙:這豈不意味着有大隊人馬向着安城過去?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段,大隊人馬不可能是契丹人,那會是誰?
無論是誰,都意味着安市州危險了
“快,快”
這次不用迪烈催促,契丹人們就拼了命地往北趕,建安州一戰已經是慘敗,安城裡的財物,就是他們支撐接下來的冬天的希望,若是這些財物也被人所奪,那就意味着他們迭喇部將一蹶不振。
事關性命,他們的速度,比起南霽雲等的速度就要更快一些。
“大約還差對方三十里”
“對方在這個村子裡歇息了一會兒,還吃了些東西,我們還差他們二十五里”
“與對方只差二十里”
跟唐人打交道久了,契丹人也會使用唐人的計程單位,幾乎每過一段時間,他們當中最擅長追蹤之人,便會向迪烈報告。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但是到申時末之際,迪烈便知道,自己很難追上了。
他的部下當中,已經出現不只一起馬匹累倒不能起來的事情,那些逃出來的老弱婦孺,更是已經被他拋到了後邊。
唯一可以寄予希望的,就是安城乃是原高句麗名城,能夠守得住……
“安市城乃是高句麗名城,當初太宗皇帝御駕親征,手中名將如雲,在此與高句麗人大戰。雖然擊敗了高句麗的十五萬援軍,卻也沒有能攻破安市城,從六月打到九月,因爲嚴冬將至,太宗皇帝不得不撤軍。”
遠望着安市城,南霽雲緩緩地道:“此城欲奪不易啊。”
他手中只有八百人,一路上還掉隊了幾十人,靠着這點人手,想要強攻這座城是不可能的。
“我曉得,樑萬春嘛,高句麗人裡有人傳說他還射中了太宗一眼,太宗退兵時他登城而拜,太宗敬他武勇,還賜綢二百匹。”跟在他身邊的樊重武道。
“一派胡言,這隻怕是新羅婢在那胡亂造謠吧。”南霽雲哼了一聲道:“五弟曾說過,新羅婢慣會亂認祖宗和造謠的,他們只怕要將這高句麗的樑萬春也吹噓成他們新羅人吧?全然不想,當初太宗皇帝之所以東征,便是因爲高句麗人攻新羅甚急”
南霽雲未免有爲李世民吹噓的嫌疑,不過樊重武聽得卻點頭,畢竟此時的價值觀就是如此:“說起來,咱們葉司馬頗類太宗皇帝,不忍百姓受苦,故起兵來遼東”
這話傳出去就是大逆不道了,南霽雲瞪了他一眼:“休要亂說,莫爲五弟惹禍……有這般油嘴,倒不如細細思量一番,該如何破此城”
“簡單,咱們若是敵軍前來,自是難攻的,可是你看這城,城門不鎖,城頭幾乎沒有什麼守卒,咱們分派幾十人過去,將一處城門佔了,然後闖進去便是”
“有那麼容易,若是交與你,你能成否?”
“某沒有南大使勇武占城門可以,久撐即力有未逮……若是南大使接應得快,當是無妨”
南霽雲猶豫了會兒,他體恤士卒,向來不欺人,故此受得士卒所愛,見他猶豫,樊重武有些急了:“南大使信不過某?南大使能斬撒喇,某亦能奪這安市城”
他如此說來,分明心中自有主張,南霽雲聽了哈哈一笑:“既是如此,你便帶着四十個人過去我也不問你如何能取城,只要取了就成”
樊重武大喜,他點齊與自己關係好的人手,都是和他一般,原先在都裡、卑沙或者青泥浦的遼東漢人。他們先是到一小村子裡,“搶”了一些當地人的衣裳,將自己身上的積利軍服飾換了下來,然後又改換髮髻,弄成了高句麗人、室韋人的模樣,然後呼哨一聲,大搖大擺地便向着安市城進發。
安市城中契丹留下的只有五百青壯加三千實在不能奔馳的老弱病殘,他們此時根本沒有多少戒備,只道在南面己方佔據了絕對優勢。故此城頭的守軍見這四十號人一人雙馬呼嘯而來,雖然也派了二十餘人前來攔截,卻竟然沒有關城門
遠處的南霽雲在望遠鏡中看到這個細節,頓時大喜。
他心中只是遺憾,自己並未在樊重武等人當中。否則就只憑那二十餘人,他可以一擊殺透,衝入城門之中
現在就看樊重武等能不能混過攔截,進入城中了。
“你們是做什麼的,爲何來此?”南霽雲在這邊擔憂,那邊樊重武也遇到了喝問。
“我等乃是自烏骨城來的,聽聞這邊在招募人馬,我們特來投靠”樊重武叫道。
他早就是一名正式的積利軍士兵,不再是當初那個遇事手足無措的莽小子了。他在都裡生活了二十餘年,精通高句麗語,故此方纔應對,就是用高句麗語。那來攔截之人,都是安市城本地的高句麗人,真正的契丹人都在城中,故此他們早就從樊重武等人的服飾打扮上猜出他們的身份,現在聽得他說一口甚爲純正的高句麗話,更是沒有什麼懷疑。
“烏骨城來的?烏骨城哪裡有這麼好的馬”有一個人嘀咕道:“依我之見,你們當是那邊的馬賊纔對”
“誰說我們是馬賊,我們可是寨子裡的勇士”樊重武道。
攔截者笑了起來,當地高句麗人自從大唐退出之後,政事日壞,許多寨子過着半耕半劫的生活,說是寨子裡的勇士,其實就是馬賊的另一個稱呼罷了。
“既是來投,那就進城吧。”有人道:“這幾日來投的人少了些,換上個月,幾乎日日都有人來投呢。”
樊重武等人正待進城,突然間攔截者中一人眉頭一皺,指着樊重武身後一人道:“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