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發出一聲低低的哀吟,身體劇烈顫抖,葉暢此時心中也是悲慟,因此並未從方氏的話語裡聽出異樣來。
“十一郎……你尚年幼,長安你不要去,請宗長派人去吧。”片刻之後,方氏蹲在地上又道。
“無妨,我自己兄長,若我不去,誰人能去?”
“十一郎,你不知道,長安……長安,那不是個好地方!”
這一次葉暢終於意識到,長安對於方氏來說,應該是一個傷心地,而且,不只是因爲葉曙的事情那麼簡單。
此時葉暢無心去問,只是堅持道:“嫂嫂,兄長出事,前因後果信中不便說,我總得到那兒自己去問。我是兄長的弟弟,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這一點,故此,我必須去。我已經與宗長說過,我不在之時,宗長會常來這邊,若是嫂嫂有什麼難處,直管對他說就是。另外,我還讓響兒和淳明到嫂嫂這邊,嫂嫂有什麼事情需要幫手,他二人雖然年紀小,卻也算伶俐。”
“淳明你還是帶在身邊,你一人在外,身邊得有人照料。”
“嫂嫂放心,我此行有友人照拂,便是那個覃掌櫃,他正在長安。而且我不會亂來,我此次去,是打探消息和迎回……的。再加上若有什麼事情,淳明太小,幫不上忙還會拖後腿。”
方氏聽得葉暢條理分明地說着,她終於擡起眼看了一下葉暢,發覺自己的小叔神情異常冷竣。
確實,是一種冷竣,彷彿冬日裡山上的冰雪,看上去普通,實際上卻散發着寒意。
剩餘的安慰話,葉暢沒有說,他覺得再怎麼安慰,都不如行動有效。第二日,他便將此間的事情全都交給了葉淡,自己孤身上路,到了修武縣城與林希檉會合。
“葉郎君,此去長安,定然要謹言慎行,途中切勿耽擱。”林希檉替他聯絡了一個商隊,他跟隨着商隊一起往長安去,臨行之時,林希檉又交待道。
他一貫粗率,此時卻做這樣精細的吩咐,葉暢便明白,自己心情不好的事情,就連這樣的粗人都看得出來。他勉強笑了笑,點頭表示謝意,便催馬跟上了商隊。
覃勤壽送給他的駑馬,便成了他此行的代步。
自修武至長安,有兩條道路可走,一條是在孟津渡過黃河抵東都洛陽,然後過函谷關到潼關之外。另一條則是一直走河北岸官道,至風陵渡過黃河抵達潼關。除此之外,也有走黃河水路至陝州三門峽登岸者。葉暢急着趕長安,而商隊卻還要去洛陽,因此他中途便與商隊分離,自己走河北岸官道,沿途日夜兼程,道行艱苦。
好在此時大唐皇帝李三郎雖然已經沉迷於酒色享樂,整個大唐都潛伏着巨大的危機,但天下大體上還算太平,再加上葉暢一路行來不欲生事,都極爲謹慎,因此,連着十日,都不曾遇到什麼問題。
“這便是風陵渡了!”
當奔騰的黃河終於出現在葉暢面前時,他已經到了風陵渡前。風陵渡乃是此時黃河上最大的渡口之一,所謂“雞鳴一聲聽三省”。不過在葉暢看來,倒也稀鬆平常,除了衆帆競渡的場景之外,並沒有什麼出奇之處。
此地沒有後世壯觀的大橋,雖然往來的船隻不少,但葉暢沒有心情欣賞這些既笨且小的船隻。
畢竟,華夏造船技藝是到了宋時才發生一次大飛躍,現在的船不僅小,而且行使甚爲不變。
官府在渡口設置了關卡,管理渡河事務,不過現在也只是收錢罷了,象葉暢這般百姓,交了一遍錢,還得自己去渡口尋找渡船。
“郎君莫非是要過渡?”見他在渡口逡巡,那邊便有人上前問道。
“正是要過風陵津,不知郎君有何教我?”葉暢見那人模樣清瘦,看上去不是歹人,便行禮問道。
“郎君莫非是遊走天下的士子?”那人笑着道:“小人不敢當郎君之禮,小人賤姓呂,行九,乃是這風陵津裡討生活的水客。若是郎君信得過小人,便隨小人來。”
“咦?”
“郎君放心,象郎君這樣的士子,小人可接待得多了,前些時日,便有一個興高采烈昂揚西去者,一邊乘舟一邊大叫‘我輩豈是蓬篙人’……”
葉暢聞得此語心中一動:“有些語者,必是姓李吧?”
“咦,郎君如何得知?”
“此人莫非名白,字太白者是也?”
“正是,正是,此人自稱正是李太白。”那人笑道:“小人與他同行渡河,聽得他一路長嘯高唱,可謂躊躇滿志,想來是要進京城大用。”
“呵呵,這倒是巧了,不曾想,他竟然就在我之前入京,或許此次於京城中,也可以見到他。”
葉暢難得地覺得心情愉快了些。
因爲愛好古典文化的緣故,他對於在歷史上留下詩仙鼎鼎大名的李白,還是相當熟悉的。此時李白已經年過四十,卻仍然不得志,與吳道士隱居。得到這位道士舉薦,他才收到李隆基李三郎的邀請,開始進京。
但葉暢並不知,李白此次進京,比歷史上入長安要提前了三個月。
“郎君認識這位太白先生?”那水夫問道。
“聞名已久,只是未曾相見。”
“這位太白先生據言會在驪山多呆一段時日,長安暑氣極盛,還是驪山清涼。”
“哦……”
兩人一邊聊,葉暢一邊跟着那水夫到了河邊,水夫呼了一聲,頓時有艘船從河邊停着的數艘小船中過來,船伕赤着上身,露出青銅一般的肌肉,汗如珍珠,便將船撐到了葉暢身前。
“郎君只管上船,郎君一人一馬過河,人是三文,馬是五文,共需八文錢。”那拉客的水夫道:“我們這邊都是做正經生意的,絕不坑騙郎君!”
葉暢看着那小小的船,又看了看自己和馬,頭皮頓時有些發麻。“
這船看上去裝不了幾個人,而且船底還有積水,讓葉暢懷疑,自己連人帶馬上了船之後,是不是就會將船壓沉。他再看了看其餘人的船,也都是這般模樣。
看來是沒有選擇的餘地了……不過,現在的造船技術竟然這麼差勁,河道海路的作用必受限制,若是能在
造船上有所革新,亦是一條好路。
雖然收了他八文錢,可是渡船不可能真的只載他一人,還須湊齊一船人才會過渡。好在風陵渡乃是最大的渡口之一,各方人物,無論是商旅還是遊士,都在此聚集。不一會兒,那個拉客的水夫便又帶來了好幾個人,小小的船上,滿滿當當擠下近十人。
“夠了夠了,可以走了。”有人催促道。
“郎君再請稍候,再上一人便走。”
“這一船又是人又是馬的,足夠你們賺上不少了,何必在乎多一人少一人?”
“郎君說笑了,難得近日天氣晴好,黃河開渡,我們這些苦哈哈的,都要靠這幾日接送些客人,養活一家老小……”
水夫陪着笑,卻就是不開船,他們自述生活艱難,一年當中只有區區數月方能擺渡。而且就是這數月中,黃河上的風浪也是他們的致命威脅,每年裡總有不少水夫船翻人亡。
“這日上三竿,若再不行,可就趕不上宿頭沒有午飯,你們要吃飯,我們便不要吃飯?”
葉暢聽得等渡人中一個橫聲叫道,葉暢也覺得腹中飢餓,偏偏此時,一小船飄飄而來,船上積着各色黃河魚,葉暢見了心中一動,牽着馬便又下了船。
“郎君,郎君爲何又下船?”那船伕有些慌了。
“腹中飢餓,意欲飽食一頓再渡河。”葉暢笑道:“我見你船上有鍋有柴,這裡有兩文錢,算是向你借鍋與柴的——方纔那位郎君,聽聞你是販糖的,可有霜糖?”
被他喚住的是一個行商,挑着一副擔子,聽得要糖,頓時報了個高價。此時霜糖價格極貴,他小行商手中沒有,只有紅糖。葉暢也不以爲意,除了買糖,還尋岸邊漁民要了些醋、姜蔥和茱萸,再買了一條大的黃河鯉魚,又將鍋洗涮乾淨,便剖魚洗魚切魚,開始升起火來。
這邊纔開工,那邊有人忽然叫道:“葉施主?”
葉暢聽得這聲音熟悉,起身望去,只見着釋善直這莽頭陀一身狼狽模樣出現在他面前。
“倒是巧了,人生何處不相逢啊,竟然在此又見到了善信師。”
釋善直也是喜笑顏開:“好,真好,總算遇着能管飯的了……葉施主,我餓了!”
“這是趕得早不如趕得巧了,既然你來了,一條魚怕是不足……喂,漁家,再給我條黃河鯉來!”
葉暢又買了一條大鯉魚,足有兩斤重,依樣處置好之後,便在岸邊開始烹製。他要做的是一款糖醋鯉魚,雖然材料多有不足,特別是糖用的是紅糖,但在他妙手之下,不一會兒,仍然是魚香四溢,往來之人,多有嚥着口水者。
“善直師,你怎麼會到這裡?”一邊烹魚,葉暢一邊問道。
“貧僧倒奇了,你怎麼會到這裡?”釋善直也問道。
兩人同時開口,然後都大笑起來。善直雖是莽和尚,但並不笨,從葉暢眉眼中看出他有憂忡在心,並不追問,只是說自己的事情:“貧僧在十方寺掛了兩日單,那老和尚恁的小氣,讓貧僧去理了發之後,便打發貧僧去樵採。貧僧一怒之下,揍了那個道寧,然後便走人了……”
“和尚倒是個爽利人,一言不和就走啊。”對他的話葉暢是絕對相人的,善直確實是能做出這種事情的人物。
“你不知道,那十方寺裡面上上下下,盡是些蠢禿驢,與他們呆在一起呆久了,貧僧只怕也要變成眼裡只有香火的濁物了。”
“莫非善直師現在不是濁物?”葉暢與他熟悉,便打趣他道:“我覺得善直師飲酒吃肉,端起碗來吃喝,放下筷子咒罵,不但是濁物,而且還是小人。”
“胡說,貧僧乃是清淨白蓮釋善直。”莽和尚說到這,用手摸着自己的光頭,哈哈大笑起來。
就在這時,一駕馬車出現在河畔。
魚香味傳入了馬車之中,馬車上的一角車簾被掀起,一張臉從中伸出。
“好香的魚味,姨姨,可要食魚乎?”那是一位美婦,二十五六歲的模樣,向着內裡問道。
“若是無礙,可求一食。”內裡的女聲回道。
“姨姨放心。”
那美婦跳將出來,這個動作頓時引起衆人注意,葉暢專心觀察魚的火候,沒有留心這邊,可是釋善直卻一眼看到,頓時一雙濃眉擰起:“這婦人好身手。”
葉暢聞言才擡起臉,便覺香風撲面,一個美婦走到面前:“漁家,這漁可賣得?”
“兀那娘子好生無禮,這魚乃是貧僧裹腹所用,如何賣得?”釋善直怒道:“休來聒噪,速回,速回!”
“僧人也能吃魚?”那美婦柳眉豎了起來。
“阿娥,你且回來,這位師傅,可是少林棍僧。”她身後馬車之上又響起一個聲音。
緊接着,馬車上再下一婦人,此婦人已過中年,雖然保養甚好,卻難以掩飾眉角的魚紋。她有一雙極爲明亮的眼睛,但讓葉暢更注意的是她腰間掛着的一對短劍。
“姨姨……”
“既非出售之物,也不必強求,我們過了河再尋地方吃飯就是。”那中年婦人道。
“若是二位不嫌棄,可再去買兩條魚,我爲二人烹製就是。”葉暢見着那對短劍心裡便有個想法。
“怕是耽誤郎君時間。”中年美婦道。
“左右都是趕路,不過是遲半個時辰還是早半個時辰。”葉暢道。
此時前兩條糖醋鯉魚已經燒好,葉暢與善直大快朵頤,吃得和尚滿嘴皆油。與此同時,葉暢又開始替那兩婦人和她們的車伕烹魚,魚半熟之際,突然間後邊又有馬疾馳之聲傳來,緊接着有人喜道:“在這裡了,在這裡!”
那中年美婦皺了皺眉,擡頭向那人望了一眼。那人笑着拱手:“大娘何離之甚速也?”
“有事。”中年美婦冷然道:“耿郎君相送百里之情,奴已領矣,還請郎君回去。”
“令狐令遣我來相邀,大娘這般做,未免太過了吧?”那耿郎君面露不悅:“令狐令置海內珍餚,虛席以待,大娘卻寧可吃這路邊豬狗都不理睬的垃圾,也不願意赴令狐令之宴席,大娘真如此不識擡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