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絲綢乃是硬通貨,在很多時候,都充當着貨幣的職責。李林甫、楊釗等向李隆基誇富,便是將天下賦稅換成絲綢絹帛,一匹匹堆在府庫中,再請李隆基來看。
與之相比,銅錢用的地方反而更少些。
而棉布,比起絲綢價格更高,極受市場歡迎,故此種棉收益,甚至超過種植桑樹。用棉來充當貨處,想來市場也是願意接受的。
讓葉暢有些驚訝的是,中原本無種棉之風,只是幾年前,他在黃河之北的玉真長公主莊園裡開始試種,後來又到遼東試種,今年正準備推廣,王昌齡此次沒有隨他回長安,原因就在督促種棉。
沒有想到,如今卻連洛陽近郊都有人種棉了。
這纔多長時間,兩年,這是第三年罷了。
細想也是難免,漢人的勤勉智慧,恐怕整個地球也無出其右者。棉布風行之後,立刻就有匠人琢磨如何將綿花織成綿布。對於早就掌握了繅絲技術的漢人來說,紡棉紗並不比繅絲紡紗難到哪兒去,而棉布遠高於絲綢的價格,讓種植棉花變得有利可圖。
一般農民、地主對此並無感覺,可兩京的權貴之家則不然,他們對市場反應甚爲敏感。在玉真長公主的兩處莊子因爲種棉花而獲得比種糧食多出三倍以上的收益之後,第一年他們還只是觀望,第二年便已經開始準備,如今是第三年,大夥都開始種棉花了。
只是權貴地主們能夠爲利而去種棉花,可普通佃農卻不可。
“郎君說得好生沒有道理,木棉雖可獲利,卻不可衣不可食,我等一家老少,總不能嚼棉花爲食”那佃農叫着苦道:“郎君啊,我等雖不通詩書,卻也知曉,自古以來,民以食爲天,我等吃嚼,盡出于田中,還要繳納朝廷賦稅,這些都需要糧食……種了棉,我等哪裡還有活路?”
葉暢沒有答,那邊穿絲綢的卻嚷了起來:“不是早就跟你們說過麼,你們收了棉花,我家老爺願花錢收棉,有了錢,你們再去市面上買米麪,夠家中吃食,又能用於賦稅”
“若是買不到呢?”
“而且若天下百姓盡皆種棉,又去哪兒買糧?”
佃戶們忍不住七嘴八舌地又道,那穿絲綢的卻不慌不忙:“若買不得糧食,那一定是你們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勾當”
這話語葉暢聽得有些耳熟,他搖了搖頭,哂然道:“你說你們宋家要買那些棉花…且不說別的,你們可有保底價錢?若是棉賤而麥貴,你們是否願意補助佃戶?”
這一問問到關鍵點上了,宋家家主打的主意幾乎被葉暢全揭了出來。表面上看宋家家主的三成租息,在這個時代確實不算貴的,但是佃農變成了棉農,等棉花上市,他們得將手中的棉花換成糧食供一家吃食和繳納朝廷的賦稅,而這個時候宋家可以將糧食價格定得高高的,將棉花的價格壓低下來,一進一出之間,便又加重了一重對佃農的盤剝。
到最後,他們從佃農身上收取的實際利益,可能超過六成甚至七成,而佃農種的雖然是更值錢的棉花,但實際收入卻減少了。
聽得葉暢將這其間的種種勾當說出來,那些佃農們頓時喧譁起來:“我等只是因爲不知曉這棉花習性,又擔心糧食,這纔不願去種木棉,卻不曾想到,這裡面還有這麼多的勾當。這位郎君果然見多識廣,若非是你,我等哪裡知道這個”
“正是,正是,見多識廣”
這些佃農與那地主的管家輪流說葉暢見多識廣,葉暢的伴當裡便有人忍不住樂了起來。那地主的管家自恃他們宋家也是洛陽豪強,聽得葉暢將他們與家主人商議出的勾當就這樣輕易揭破,怒髮衝冠,再也不顧葉暢身份,冷笑道:“這位郎君,這租佃之事,講究個你情我願,若是他們嫌棄爲我家主人佃耕收入不高,大可以不佃”
“可是不佃我們哪裡有飯吃?”
“既然佃了我家田,就得順從我家意,若是不願意,我家也不勉強,咱們好合好散,你走你的獨木橋,我過我的陽關道”
眼見他們又吵了起來,那些農夫開始憂心忡忡,莫看方纔他們敢與管家帶的打手廝殺,但衆人心中都明白,若真翻了臉,退了佃,一家老小的吃嚼到哪兒弄去?
葉暢卻笑道:“這倒也無妨,據我所知,遼東行軍總管府在募人屯田,凡願去遼東者,只交少許錢,男丁便可以在遼東得一塊不小於二十畝的永業田,成女不少於十五畝。汴州便有遼東行軍總管府募所,若是實在不成,去遼東分田就是”
這話說出來,他身邊的伴當忍不住一拍腿。
當真是妙
若中原的佃戶當真因爲種棉之事退佃,生計並無着落,便可以去遼東嘛,遼東正缺人手
那管事的卻冷笑了一聲,沒有再駁什麼,只是擺手道:“郎君,你是外鄉人,莫要在這裡管閒事了,快走,快走”
葉暢也不欲過多介入此間之事,見那些佃戶沒有再說什麼,便帶着自己的伴當離開。還未走遠,聽得身後再度吵嚷起來,顯然,他給出的方法,並沒有解決掉雙方的矛盾。
葉暢面上的笑容收斂起來。
岑參見他神情有些抑鬱,好奇地問道:“地主與佃家相爭,此事並不罕見,十一郎爲何抑鬱不歡?”
“岑兄,你是穿了棉布的,覺得棉布與絲綢相比如何?”
“雖無絲綢柔滑輕便,但保暖牢固更勝,異日必大行於世。”
“正是如此,而且比起桑麻,木棉更易大量種植,故此今後木棉大行之時,必然壓制絲麻。可是木棉要佔據良田,勢必令這些佃戶生計越發艱難,乃至出現棉吃人之事。到那時,我這個始作俑者,不知會挨多少罵名呢。”
“棉吃人?這怎麼可能”岑參驚道。
沒有棉吃人,也會有羊吃人。葉暢心裡暗暗嘀咕了一聲,然後將此事拋開,未來的罵名,遠比不上眼前的利害,他所作所爲,還不知有多少件會給他召來罵名呢:跟李林甫親近,會有人罵他自甘爲奸賊走狗;推廣水泥,會有人罵他製造環境污染;開發遼東、大鍊鋼鐵,會有人罵他破壞生態、浪費資源;就是他什麼都不動,也會有人罵他庸碌無能一事無成。
他拋得掉,那岑參反倒撿了起來,琢磨着葉暢所說的事情,越琢磨便越覺得這其中含有深意。他自然知道,所謂“棉吃人”只是葉暢的比喻之言,但是從現在發生的情形來看,棉雖不會吃人,擠佔人的糧食卻幾成定局,若真如此,人當如何?
難道說真的將那些不願意種棉的佃戶全都移民到遼東去麼?姑且不提遼東有沒有能力組織起這數以十萬乃至百萬計的人口轉移,這些人到了遼東,以葉暢理財經濟之念,肯定也要令他們種棉花的,到時候會不會又起衝突?
想來想去,岑參只覺得無解。故此從洛陽到長安,一路上他腦子裡就是棉花、糧食飛來轉去。他原是想要向葉暢請教究竟有沒有解決這一問題的方法,但是又見葉暢一路上都似乎帶着隱憂,便沒有問起。
到了長安外的莊子裡之後,葉暢與先一步到此的賈貓兒等會合,然後開始分派事務。岑參也沒有閒着,葉暢將劉晏的信交給他,請他去拜訪那位第五琦
第五琦少早孤,依附於兄長第五華,如今雖是成年,還任過官職,但是所居依然簡陋。岑參到得他家時,發現家中門戶緊閉,他在外敲門許久,纔有人在裡顫聲問道:“何人敲門?”
聲音裡有些恐懼,岑參想到葉暢所說第五琦現在的處境,當下寬聲道:“某姓岑,自東都洛陽而來,帶着洛陽尉劉公諱晏之書信,欲拜見第五公讀琦者,還請開門見禮。”
門裡面安靜了一下,然後被打開一半,卻沒有大開,一個僕人模樣的伸出頭來,左右看了看,見岑參果然是風塵卜卜遠行而來的模樣,當下鬆了口氣道:“郎君莫怪,近來少有客人,故此有些遲了,請進,請進,家主人正在客堂恭候。”
岑參進門之後,發覺雖然院中簡陋,但卻井井有條,一器一物所放位置,似乎都以簡潔方便爲準。那僕人在他一進門,便慌忙將門又關上栓好,然後纔來引路:“請郎君這邊來。”
小院子不大,幾步便到了客堂前,見着一男子容貌俊朗,立於門前,看模樣不過三十餘歲。岑參上前施禮道:“可是第五公在前?”
那人正是第五琦,他一見岑參,便知道自己最初的猜想錯誤,此人並不是劉晏託送信件的信使,只怕也是一位士大夫之流。再聽對方一報名字,不由“噫”了一聲,然後變色道:“岑公不在遼東,因何在此?”
“某之賤名,也曾入第五公之耳?”岑參訝然。
“葉暢經營遼東,倚岑公爲左膀右臂,岑公舊載之詩,風捲地百草折,遼東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某聞之久矣”
第五琦口中如此說,心裡卻是很驚訝。
他如今的處境非常不好,因爲韋堅的連累,被停了官職,待罪在家,拖了許久,也不知會被貶到何處去。偏偏今年初時,一些韋堅的舊時僚佐小官飲酒之時,有爲韋堅鳴不平之語,被人告發之後,頗有幾人被拘入獄,就是第五琦這裡,也有御史臺的人召他詢問。這個時候,葉暢的親信跑來尋他,難道真只是爲劉晏帶一封書信?
岑參也很是歡喜,他自負詩才,但是在去遼東之前,所寫之詩卻傳誦不廣。如今在遼東,經歷過戰陣之事後,他詩風更爲凜冽,邊塞之詩奔放慷慨,便是詩家天子王昌齡也對他讚不絕口了。
而如今他的新詩,遠在長安的第五琦也能吟出,更是證明,他的遼東之行實在是正確。
“拙劣之作,有污尊耳罷了。某此次自遼東來,經過洛陽時,得洛陽尉劉公晏書信一封,交與足下。”
第五琦收過信,請岑參入座,又喚人上茶,然後才拆信觀看。他只看了幾句,雙眉便豎了起來,將信擲在几上,冷笑道:“劉公自己不願屈身事奸,卻讓我爲這奸人爪牙”
岑參心中一動,眉頭也皺了起來:“公所言奸人,不知所指阿誰?”
“自然是葉暢。”第五琦看着岑參:“詩爲心聲,某觀岑公之詩,亦有慷慨報國之意,奈何屈身事奸,爲虎作倀?公遠在遼東,不知內情,那奸人之命恐不久矣公此時棄之離去,尚可自安,否則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岑參此來,便是奉葉暢之令邀第五琦相助,原本葉暢以爲,有着劉晏的信,再加上岑參的勸說,此事不會太難,即使不成,大不了葉暢自己再親身來一趟就是。卻不曾想,岑參還沒有開口勸說,那邊第五琦就搶先勸他離開葉暢了
岑參勃然大怒,起身道:“葉司馬聽劉公舉薦第五先生,聞道先生見識不凡,智略廣闊,欣然道‘天下才智之士,吾終得之矣,,某自遼東來此,馬不解鞍,便又赴公宅,便是葉司馬一片愛才之心。公不以爲念,反而道聽途說人云亦云,竟指忠爲奸斥正是邪,豈不聞有目無珠者”
他到了遼東一趟,眼見着葉暢行事,對葉暢的欽佩友愛,已經達到了頂峰。而葉暢待他們也是極爲優厚,更爲他們揚名於世,故此,第五琦攻擊葉暢是奸邪,他毫不退讓地進行反擊。
這一番話讓第五琦愣住了,過了會兒,第五琦笑道:“公說葉暢爲忠正,不知韋公堅何罪,竟受葉暢之誣而獄死,王忠嗣何罪,竟受葉暢之讒而貶逐,李相適之,公忠體國,又爲何仰藥自盡,北海李邕,才高名重,又爲何瘐於監牢?”
這一連串的人名,他們的敗亡貶斥,都是與葉暢有着密切的關係,第五琦將這些人羅列出來,然後笑吟吟看着岑參,等待他的反駁。
在他想,這些人名便是罪狀,岑參辯無可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