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琦上前扣住葉宅門環,用力敲打了幾下,不一會兒,便見一人開門。
“郎君有何貴於?”那人甚爲持禮,見第五琦文士模樣,便一揖道。
“昨日來此,見貴府門前尚有禁軍,爲何今日便不見了?”第五琦問道。
“哦,昨夜就撤了。”
“昨夜就撤了……”第五琦有些傻眼。
他昨夜與岑參可是商量了半晚,當如何替葉暢解決面前的危機,兩人按照岑參的堅持,做了三種不同的預案,將各種可能發生的情形都推演了一遍。但他們想得再多,卻也沒有料到,一夜之間,原本包圍了葉宅的禁軍,會突然撤走。
“這是怎麼回事?”第五琦回來問岑參,言語中有些責備:“一夜間便離開,而葉司馬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樣,他應當知道會是這般結果吧?”
“我也不知啊……”岑參撓着頭。
“葉司馬遣你去我那邊外,還吩咐了哪些人做哪些事情?”
“這個……只是令葉安去安排安東商會事宜……”
“安東商會……原來如此”
第五琦恍然大悟,而岑參自己卻還有些不解。第五琦喃喃說了一聲什麼,眼睛裡閃閃發光,因爲他突然間覺得,自己似乎理解岑參轉述的葉暢的一句話了。
經濟決定朝堂中的權力
經濟便是理財之廣義,換言之,葉暢是說,誰最能賺錢,誰就對朝堂據有最大的影響力。
大唐天子爲何能成爲至尊,因爲全天下都要向他繳納賦稅,手中有錢有糧,便可以養兵蓄將,安位於帝王寶座。
葉暢有安東商會在,憑藉安東商會,他在長安城中整合了大量的看起來一盤散沙的勢力。這些勢力雖然尚沒有一個共同的治政目標,但已經有了共同的政治利益,那就是安東商會必須繼續賺錢。目前來看,能保證安東商會繼續賺錢的,唯有葉暢一人罷了。
若是李林甫全力以赴,要將葉暢除去,這些安東商會的股東們權衡利弊,會覺得不值得爲了每年幾百或者幾千貫的收益與李林甫這權奸對上,大夥就只會想法子榨取安東商會的最後價值。
但昨天下午的情形卻讓衆人意識到,李林甫這次對葉暢的手段,仍然是敲打的成份居多,並不似馬上翻臉反目,既是如此,他們當然會活躍起來,特別是面對葉安傳出去的安東商會的新募股計劃,更是一個個垂涎三尺。
這等情形之下,衆人自然會紛紛伸出援手,調走龍武軍也不過是轉眼的事情。
但是葉暢在龍武軍撤走之後,仍然一大早就外出,去的會是哪兒?
聽得第五琦分析這其中的關聯之後,岑參嘆息道:“我這等人物,是莫想在京中任職了,這其中的彎彎曲曲實在太多,我玩不過來。不唯我玩不過來,便是王大郎也玩不過來,倒是張公與第五公,或許不懼這其中的風波險惡。”
第五琦也是搖頭苦笑:“我也比你好不到哪兒去,一般後知後覺……不過方纔我問葉司馬去了何處,裡邊之人卻不告訴我,你乃葉司馬臂助,想來不會瞞你,何不入內一問?若是在這宅邸之中便有葉司馬的論著,還請帶出一卷來,讓我先睹爲快。”
“既然來了,便進去等就是,書嘛,有的是。”岑參見虛驚一場,便招呼第五琦道:“昨日受第五公的招待,今日且讓我款待第五公”
第五琦隨他回到了門前,一敲門,門打開後,方纔接待他之人出來,見到岑參,頓時歡喜地道:“岑公回來了”
“正是,司馬呢……這位第五公,乃是司馬令我去請的。”
“哦,第五公,方纔失禮了,司馬去了李相公家裡。”
“又去了李相公府?”岑參吃了一驚:“這個時候去李相公府……未免有些不適宜吧?”
第五琦也是一頭迷霧,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無論李林甫是否真的想翻臉,他昨天的種種施壓,都隨着龍武軍的撤離而顯得底氣不足。葉暢可以說已經扳回了局勢,接下來該做的,似乎應當偃旗息鼓暗中行事纔對,徑直又到李林甫府中去,就有些象是去向李林甫示威了。
以葉暢現在的情形,自保之力有,但想反擊李林甫就有些自不量力了。
此時葉暢,確實是在李林甫的月堂之上,李林甫正笑吟吟與他說話,仍然如同昨日一般,只談些風花雪月的閒事,葉暢一說到正事,李林甫必然會轉移話題。
葉暢沒有時間與精力去與李林甫這個老政客玩這些虛招,他起身道:“李相公,登州司馬元公路,可爲登州刺史。”
“登州靠海,倒是個好地方,聽聞魏武帝東臨碣石便是……”李林甫信口胡謅,又想說到閒事上去,但發覺葉暢目光堅定,說完那個後一語不發地盯着他,李林甫眉毛微微顫了一下。
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在兩年前,還是任他玩弄於股掌之間,他想讓其背黑鍋,其就得背上出賣韋堅、皇甫惟明和王忠嗣罵名的小角色,就在一年前,他的任何想法念頭,都要向自己稟報,獲得自己的認可。
但現在,才這麼短的時間,他竟然就已經成長起來,雖然還不足以與自己分庭抗禮,可要再想象當初那樣,將他作爲一枚棋子來擺弄,已經很難了。
“朝廷名爵官職,自有制度約束,你說元公路可爲刺史,莫非朝廷爵祿成了你家的不成?”李林甫聲音很輕,臉上帶笑,言語卻極尖銳:“十一郎,在外當邊將久了,看來身上已經沾染了邊將們的跋扈了。”
葉暢仍然不語,只是盯着李林甫。
李林甫收住了臉上的笑,被一個小了自己幾十歲的年輕人如此咄咄逼人地盯着,讓他心中極是不快。莫說如今他招葉暢爲婿的心思已經淡了,就算葉暢真是他女婿,這般桀傲,也會讓他心生芥蒂。
“遼東行軍總管府總管一職,將有實授。”李林甫緩緩道:“夫蒙靈察將自安西節度調任遼東。”
他看到葉暢的瞳孔猛然一縮,心中暗暗生出快意來。自己判斷的沒有錯,遼東乃是葉暢的根基,唯有此處,纔是他的咽喉要害
至於以前葉暢所說,在旅順造船出海求仙的事情,如今李林甫已經是半點都不信了。
“夫蒙靈察乃邊關宿將,以他爲遼東總管,聖人放心,我也安心。”李林甫不待葉暢發言,淡淡地說道:“遼東總管府治所,設於卑沙城。”
“登州太守,由苑鹹繼任,元公路既是有才,朝廷自不會虧待,在關內擇上州爲刺史就是。”
比起昨日動用龍武軍,今天李林甫所說的兩個人事任免,纔是真正的對葉暢的威脅
夫蒙靈察乃是邊疆宿將,他在河西、安西都任過職,手中自有一批骨於將領。將他調至遼東,再撥給軍械服飾糧餉,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在遼東建起遠勝於積利州軍的部隊。而且,從朝廷名義上講,葉暢控制的積利州軍、建安州軍、襄陽守捉、積利州團練等部隊,都屬於這遼東行軍總管管轄,這就是說,剝奪了葉暢的兵權
以苑鹹取代元公路爲登州主官,則是控制住往遼東的交通要道,如此一來,遼東回中原的商貨,中原遷遼東的人物,都被盯得緊緊的,葉暢的移民、傾銷之舉,都不會再象現在一般順利。而且這個苑鹹,葉暢知道其人,他是李林甫親信之一,又與王維友善,原本爲李林甫書記,拜中書舍人,只是因爲兄弟違法,他受其牽連,被貶爲漢東司戶。此人乃是鐵桿的李林甫親信,他放在登州,監視之意異常明顯。
這是交換,葉暢很明白這一點。他若想保留自己在遼東的職司,甚至他想要安全回到遼東,就必須答應這些條件——甚至李林甫不用他答應這些條件
葉暢吸了口氣,眼睛眯了起來。
“夫蒙靈察通曉西域之事,如今安西正與小勃律激戰,調夫蒙靈察去遼東,安西戰局當如何處置?”
葉暢第一個問,便讓李林甫很是驚訝,他所言者竟然不是討價還價,而是考慮西域的局勢。李林甫也不禁眯起了眼,又仔細打量着葉暢。
這小輩,當真是有幾分自己的模樣,便是再有私心,也先以國事爲上啊。
李林甫自己是這般看待自己的,他雖然被人譏諷不學無術口蜜腹劍,但他自己卻認爲,自己的私心亦是爲國家着想。當初最受李隆基敬重的寧王在朝廷任免官吏時直接點了十人,要求朝廷各授官職,旁人都因爲這是舊例而不出聲,卻唯有他覺得不妥,斥其中一人以示公正。他自己從小吏升上來,故此對於那種靠着一兩篇詩文便一步登天的所謂“文章之士”甚爲不喜。
“高仙芝可替夫蒙靈察。”李林甫道。
葉暢有些默然,確實,高仙芝這個高句麗人可能比夫蒙靈察更適合爲安西節度使。李林甫私心雖重,任用胡人、寒士爲邊將,以塞出將入相之路,但他任人的眼光還是很準的。安思順、安祿山、高仙芝、哥舒翰等諸輩,都是頗有戰功。
不過此輩正因是胡人,所以往往不以唐軍將士性命爲慮,安胖子如此,其實高仙芝、哥舒翰亦是如此。李林甫的眼光,僅僅拘限於軍事才能,而他的私心,又讓他無法任用比彼輩更適合的王忠嗣等人。
“夫蒙靈察不可去遼東,苑鹹不可去登州。”好一會兒之後,葉暢慢慢地道。
“汝待如何阻之?”李林甫嘿然一笑道。
“安祿山必阻夫蒙靈察,何須勞我動手?”葉暢正視李林甫道:“隔絕陸路,夫蒙靈察又無我治政撫民的本領,只靠着他自安西帶來的百十親信,如何能治遼東?”
葉暢知道李林甫是聰明人,看問題看得透徹,故此也不藏着捂着,說得非常直接。安祿山如今控制范陽、平盧二軍,便是葉暢才掌握着積利、建安二州,他都要火急火燎地跑來與葉暢爭奪,何況夫蒙靈察若成了遼東總管,沒準就要將平盧軍給他分走。這個任命,他肯定會卯足了氣力進行阻撓。
外有安祿山阻撓,內有葉暢不配合,夫蒙靈察便是在遼東上任,也坐不安穩。
“苑鹹一至,安東商會收益必損,如今我每季都會往長安送一份商會收益報表,朝中諸家貴女,見收益銳減,豈容苑鹹在登州長久?三月不足便更爲他人,所害者非我,實相公之名也”
葉暢第二句讓李林甫不免有些苦笑了。
他再度仔細打量起這個被自己看好的年輕人來。
不知不覺當中,這個年輕人憑藉他賺錢的本領,竟然在朝廷裡形成了一個以他爲紐帶的團體。初時便是李林甫都沒有注意到這個利益團體的形成,當他意識到的時候,卻發覺這個團體似乎已經失去了控制。
至少他如果不動用全部資源,做好殺人一千自損八百的準備,是無法與這個團體真正反目的。
“既是如此,那咱們就不必再談了。”李林甫道:“你如今聲勢浩大,聖人很快就會見你,想來遼東、登州,聖人亦有安排,用不着老夫來操心。”
這下輪到葉暢苦笑了。
他可以憑藉安東商會的利益集團來制衡李林甫,卻無法藉此來對抗李隆基的意圖。
“依李相公之見,當如何?”
“不要問我當如何,當問你能如何。”李林甫道。
葉暢微垂下眼瞼,思忖着自己能做出什麼樣的讓步。對於李林甫來說,每年多送些錢財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那麼他希望自己做出什麼樣的讓步?
“你不必急,可以回去慢慢想。”李林甫再度佔了先生,捋須笑道:“十一郎,只要在聖人見你之前想好……”
“我此後會留在長安之中。”葉暢擡起頭,忽然說道。
此語一出,李林甫驚得手上用了些氣力,鬍鬚都扯斷了幾根,疼得他險些大叫出聲。
葉暢的意思,顯然不是在長安中留幾天,而是要長留長安,這豈不是意味着,他願意暫時離開遼東?
這個選擇,完全出乎李林甫意料,他突然間覺得,自己有些看不透眼前的年輕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