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爲,南詔無論剿撫,都不可急圖,不要指望能畢其功於一役,當初諸葛孔明平定南蠻,尚需七擒七縱,如今朝中將帥,無人能及諸葛孔明,軍中士卒,亦未必有蜀軍適應劍南氣候。故此,當在蜀地擇精壯爲兵,募集三五萬人,訓練兩年,再談剿撫。”
葉暢知道,自己所獻之計,必然是誰都不歡喜的。
李隆基不喜,如今的他好大喜功,已經習慣了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南詔既叛,無論剿撫,他都希望能儘快出結果。李林甫不喜,這方法確實是上佳妙策,但是李林甫更希望看到的是楊釗在劍南慘敗,最好連性命都丟在南詔。楊釗更是不喜,他希望的是葉暢向李林甫開口替他求情,讓他留在長安。
但葉暢卻只能這麼說,比起在場的這三位,他終究還是有些下限的,不忍心數以萬計的大唐將士,數以千萬計的大唐財富,因爲這三位相互之間的鉤心鬥角,而成爲雲南山林之中的白骨與血土。
“十一郎在遼東時銳意進取,在劍南倒是小心謹慎起來了。”李隆基淡淡地道:“朕知道了……楊卿,看來你是非要出去這一趟。南詔既叛,劍南震動,朕也需要信得過的心腹之臣前去安定人心,朕爲你抽調精銳,南詔國小力弱,我看除去劍南節度使本道人馬,再撥你十萬兵馬,當足以制之”
李隆基明顯流露出傾向於剿滅南詔的意圖,而且下定決心,要讓楊釗去,他也有自己的打算。他有意扶植楊釗取代李林甫,楊釗也確實比起前幾個人選做得漂亮,只是論及功績、資歷,楊釗終究是缺了些。現在舉全國之力,助他在劍南立下功勳,那麼再回朝中時,取代李林甫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至於李林甫在朝中使壞,讓楊釗不能成功——天下畢竟是他李隆基的,有些事情他可以馬虎,有些事情他卻是絕不馬虎。
李林甫也知道李隆基的打算,但他心中卻是冷笑,只要將楊釗趕出長安,還不知多少人會眼巴巴盯着楊釗的位置,那個時候,楊釗要應付的就不是他李林甫,而李隆基盯着他有什麼用,太多的想要取代楊釗的人,會將他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葉暢有些急了:“此事當慎之,蜀道之難,遠勝他處,而入南詔,更是難上加難。宜緩圖不宜急取……”
他話尚未說完,那邊楊釗突然開口道:“聖人任臣爲劍南節度,臣身荷聖恩,不得不拼力擔之……但是臣力有限,需得助力,請以葉暢爲營田大使,隨臣入蜀”
葉暢接下來的話被堵在喉裡,嘴巴張得老大,滿臉都是愕然。
旁邊的高力士暗暗一握拳:果然,楊釗就算還不是李林甫對手,可是比前幾個要強得多啊
李隆基聽得楊釗這建議,也有些意外,他看了葉暢一眼,又看了看李林甫,李林甫面色陰沉,似乎想要反對,而葉暢表情驚愕,卻是沒有任何準備。
楊釗的提議,想要葉暢相助是在其次,他真正的目的,只怕是拉着葉暢去分擔責任。李林甫既然視葉暢爲婿,那麼葉暢到了劍南後,李林甫不但不能在背後使壞,還得全力配合,否則葉暢就是楊釗的替罪羊。
不過楊釗做此提議,也就意味着他將葉暢徹底推到了李林甫一邊。
葉暢在反應過來之後,深深看了楊釗一眼,楊釗卻沒有看他。
李隆基思忖起來,現在雖然陷入沉默,但大家的態度幾乎都表明了。葉暢是進退維谷,他自己不願意去,卻又不好反對;楊釗就是要不顧一切拉他下水,哪怕將兩人之間七八年的交情全扔進去也在所不惜;李林甫則是拼着將葉暢拋出去,也要解決掉楊釗,完成這一次兌子。
那麼究竟怎麼做纔對他最有利?
思忖良久之後,李隆基道:“既是如此,便以楊釗爲劍南節度使,以葉暢爲嶺南經略使、姚州都督、劍南道防禦使、營田使——十一郎,還記得數年前你的經營邊疆之策麼,我許你在南詔放手行之,你還需要什麼?”
若無最後一句話,便還有商量的餘地,但最後一句“你還需要什麼”說出,言下之意就是葉暢非去不可了。
葉暢也不曾想到,事情會發生這樣的變化,旁邊的李林甫神情更爲陰沉,但仍然沒有表示反對。
“怎麼?”
“臣……”
葉暢沉吟了好一會兒,然後擡起頭來,眼中閃閃發光。
所有人都以爲,他將吃一個大虧,都以爲,此次被楊釗拽去劍南,肯定是吃力不討好,甚至有可能成爲楊釗的替罪羊。就是李林甫,面對楊釗的威脅時,也有意將他當成兌子。
那麼自己就要讓所有人都驚一回
“臣願爲劍道防禦使、營田大使、先鋒,楊侍郎只需在成都坐鎮,南詔之事,臣一力擔之”葉暢道。
“呃……”
被人利用,葉暢並不生氣,但是被人折騰,他如何能沒有怒氣故此,他在做出決定之後,便毫不猶豫提出了自己的條件,那就是讓不懂軍事沒有軍略的楊釗老實呆在成都,不要去於涉他在前線的作戰
這個要求,也就意味着若是他在前線立了功,楊釗分不到什麼功勞,他若是吃了敗仗,楊釗也不會承擔什麼責任。李隆基心裡還有些猶豫,對葉暢的能力,他相當信任,覺得葉暢若能成功,楊釗得大功勞,正好可以回長安爲相。可是楊釗自己聽了卻是歡欣鼓舞,不待李隆基說話,便開口道:“正當如此,臣不知兵事,葉十一熟諳軍略,由他專斷,本該如此”
他對於邊功,並不是十分熱衷,只要拍足了李隆基馬屁,內又有楊玉環相助,何愁不能升官?
楊釗這般說了,李隆基也只能允之,李林甫在旁眯眼想了想,也沒有什麼反對的言語。葉暢見狀,進一步又提道:“聖人多調兵馬,臣不知將從何處調,另外,遼東之職司……”
“遼東職司,自然不動,你去劍南,不會太長時間。”李隆基聽得葉暢很痛快地接下了這個燙手的山芋,自然不吝嗇:“還有何事要求,你只管說。”
“臣是否可以調動劍南各州官吏?”
“那是自然,劍南節度使應有之職權。”李隆基說到這,頓時明白葉暢的意思,他看了一眼楊釗:“楊卿,此間事務,你須與葉卿方便。”
“那是自然,臣必不掣肘,葉兄要調何人,臣都全力配合”
楊釗最怕的就是李林甫乘他在劍南時折騰他,而且拉葉暢下水,終究還想緩和一些兩人的關係,故此對葉暢幾乎是有求必應。
“呃,還有最後一點……安東商會願助軍餉,只請聖人允許安東商會在成都設櫃坊,安東商會可以在南詔選幾樣物品專營。”
成都亦是此時天下有數的大城,葉暢很早就想將自己的貿易路線延伸至此。控制成都,一來可以有新的商品市場,二來可以控制茶馬古道,三則是西南乃是天府之國,雖然此時大唐高層還看不大上它,覺得是蠻荒瘴癘之地,葉暢卻知道這裡擁有什麼。
那些礦藏之類的,因爲交通緣故,不易於運出來,但有易於運輸的東西。
所以,安東商會在成都設櫃坊,這將成爲商會的一條新的財路。
這是微末小事,李隆基自然不會拒絕,笑着道:“葉卿,你可是鑽入錢眼之中了”
“臣不象聖人一般富有四海,卻揹着一身的債,不想着法子賺錢,京中的貴女們,只怕個個都要到臣家去討債了。”
“誰讓你不安分,年年借債”李隆基也忍不住吐了一句槽:“若是你能穩當些,不那麼急着花錢,憑你賺錢的本領,就是朕都未必有你過得舒坦”
“正是,正是,這幾年裡,爲了尋那傲來國,王元寶都幾乎傾家蕩產了,他如今從長安搬至登州,據說每日裡就是在海上向東望……也只有葉賢弟你,能從萬傾波濤中尋到傲來國啊。”楊釗插嘴道。
葉暢懂得他背後的意思。
事實上,這幾年大唐的航海術發展很快,葉暢想方設法,也沒有完全阻止一些秘密的泄露。故此,王元寶手中也造出了幾批大海船,他募集水員,按着葉暢有意泄露出去的消息,開始尋找所謂的傲來國。這其中花費之大,可想而知,但王元寶不愧是在大唐商場中有巨大聲望之人,哪怕他的主業琉璃業已經在競爭中蕭條下來,可是憑藉球市與轉型,再加上不斷拉人入股,他還是支撐下來。
現在對於王元寶和他身後的人來說,因爲此前的投入,所以就必須繼續投入下去。故此,據說王元寶還找來了精於航海的大食、波斯水工,於去年冬開始新的歷程。
“若是王元寶賺了錢,不過是鑄成金球藏在自家地窖之中,可若是臣賺了錢,卻是讓錢流轉起來……”
“卿之《國富論》朕已經拜讀過了,當真是妙文。”李隆基失聲一笑,打斷了葉暢的話語。
這兩年間,葉暢所著《國富論》一書,刊行天下,影響之大,其開頭便盛讚司馬遷《貨殖列傳》乃傳《尚書》之真旨,因爲《尚書·洪範》中直接說“八政,一曰貨,二曰殖”,又嘲笑了一下寫《漢書》的班固,說他是腐儒食古而不化,不通貨殖,故此不能養家人,致使其弟班超須爲刀筆吏謀生。當然這樣開頭的目的,就是爲了引起爭議,正如後世,唯有炒作,才能吸引眼球。葉暢這樣一說,無論別人支持還是反對,就都想細細看看他的理由了。
而且葉暢如今已經隱約有當世第一理財能手之名,故此他著書立說,不少人都想從中看到他賺錢本領背後的道理。故此《國富論》刊發之後,莫說洛陽,整個中原爲之紙貴,原本葉暢只訂價爲五十文錢的書冊,竟然被擡到了每本五百文的價格,便是如此,還是有價無市。
直到葉暢又加印了一批,這纔算是讓市場穩定下來。這本書,兩年時間裡共賣出了八萬餘冊,對於人口只是八千萬的大唐來說,等於是每千人手中便有一本。
若是換了以往,這是絕無可能的事情,但是葉暢活財神的名聲傳遍天下,故此纔有這等效果。當然,書雖到手,究竟能從其中看出幾分道理來,則是各人的修行了。
李隆基拿《國富論》開葉暢的玩笑,葉暢也不禁微微笑了一下,唯有旁邊的李林甫,目光森冷,似乎還在不快。
“李卿,你覺得這樣可否?”李隆基又問道。
“自無不可……不過老臣之女,已經等了兩年,葉暢如今也年長了,他爲國去疆場,家中不可無人……聖人當初說要賜婚的,還請聖人下旨。”
李隆基的心突的一跳,李林甫這個時候又提出葉暢的婚事,看起來象是無關,實際上時機拿捏得極準。他原本對葉暢的婚事另有打算,但現在看來……
“既是如此,葉卿,朕準你四十日之婚期,四十日之後再動身吧。”李隆基眯眼思忖了會兒,慢慢開口。
“是。”葉暢沒有拒絕。
他知道這樣做可能有些對不住壽安,但是一來他與李騰空同樣也是有感情,二來如今的局勢,也容不得他再往下拖了。
“既是朕賜婚,也不能委屈了李卿愛女,雖然時間急了些,但應當還來得及,許用公主之禮出嫁。”李隆基又道。
既然楊釗暫時還不能取代李林甫,他就必須安撫一下這位老臣。連壽安的幸福他都可以犧牲掉,那麼再給李林甫一些虛榮,又有什麼不行的
李林甫果然感激涕零,下拜道謝。但兩人心裡,幾乎同時冷笑了一聲。
“調集兵馬之事,李卿讓兵部多費心思。此事既已議定,那麼……你們先退下吧。”李隆基又道。
他此時也失了遊玩之心,只是覺得深深的疲倦,老大一個帝國,四面八方,總有處理不完的政事,他現在年近七旬,早就精力不濟。
或許……將帝位傳給年輕人更好些?
這個念頭只是在他腦中一閃,然後便被他堅決堅定地拋在了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