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擇地伐木造船,幾乎半日之後,閣羅鳳就得到了消息,他大驚道:“洱海南北百里,若唐軍造得戰船,則可以任擇一地攻入,我龍首、龍尾二關,蒼山洱海的天塹,便形同虛設了……必須毀了葉暢的船場”
“於今之計,唯有請土蕃上國精兵,繞湖襲擊船場,他們在龍首關已經屯兵休整多日,每日都是大酒大肉,也該動上一動了”其弟僧閣陂道。
“姜如芝已經往勸三次,仍不見土蕃人有何動靜,這些傢伙,分明是不懷好意,只想着入龍首關”閣羅鳳有些無奈:“賢弟,看來唯有你去走一趟了
比起姜如芝,閣羅鳳當然更相信他的兄弟閣陂,而且姜如芝身份不夠,能夠答應的事情不多,遠不如閣陂。
聞得此言,閣陂也不推遲,他快馬趕到龍首關,在姜如芝陪同之下,來見犬戎大將論若贊。
與論綺裡餘不同,論若贊被犬戎贊普封爲御史,乃犬戎最貴諸酋之一,但和論綺裡餘一般無二的是,他對於富庶的洱海附近有覬覦之心,故此在他抵達之後,繼承了論綺裡餘的拖延敷衍之策,並不願立刻南下。此時聽聞南詔王弟來求,他不禁笑道:“南詔如今勢窮矣,想來入龍首關便在這一二日了。”
出乎他意料,閣陂見他之後並未下拜,而是連連嘆氣。
一見閣陂,論若贊便覺得不對,此人頭無寸發,耳掛金環,一手執錫杖,杖上九環,聲音叮噹亂響,另一手則執一串掛珠,仔細看去,那掛珠竟然是由十八顆人的頭骨骷髏製成
此時土蕃,仍是苯教之天下,但赤德祖贊即位以來,釋教又漸活躍,特別是赤德祖贊曾於欽浦獲一銅牌,牌上據稱有鬆贊於布遺命,言道五代之後有名爲“赤”、“德”之贊普時,釋教當大興,於是赤德祖贊對釋教生出興趣,分別派人去天竺、大唐求取佛經。
而那些進入犬戎境內試圖傳教的僧侶,爲了哄騙貴人百姓,往往編出許多高僧法力無邊的傳聞。論若贊便受其影響,見着閣陂相貌不凡,談吐又極爲異常,便尋思着這位是不是一個有術法的高僧。
想到這裡,他便先開口試探了一句:“王弟至此,爲何一語不發,只是嘆氣?”
閣陂擡起頭,卻只有一隻眼睛,另一隻眼唯見眼白,看得論若贊心裡又是一驚。
“佛陀賜我慧眼,可見過去與未來,我看到御史將顛沛流離,終身回不到雪域高原之上。我看到這裡一片熱鬧祥和,終將被血光與慘叫所取代,唐人的鐵甲在這裡閃爍着光芒,而土蕃與蠻人的刀劍將在這裡鏽朽。我看到孩童失去他們的父親,妻子將失去她們的丈夫,衰老白髮的父母再也見不到他們家的兒郎……唐人中的妖魔已經在這裡了,御史,你卻什麼都沒有看見”
他說得甚爲恐怖,論若贊激靈了一下,有些狐疑地向後看了看。此時正值日落,夕陽光照洱少,將天地盡皆染紅。這原是普通的景緻,可論若贊方纔已經疑神疑鬼,此際更是嚇了一跳。
“不至於此吧,我可帶着五萬大軍,聽說你們蠻人也有十萬軍隊,唐人只有區區三萬,還不到我們的一半,他怎麼可能是我們的對手?”
聽得論若贊這般說,閣陂便明白,自己的任務完成一半了。
“唐人不退,御史就不會退走,但如今唐人佔據了雲南大半,那些不識好歹的白蠻,紛紛幫助唐人,他們不僅提供糧食,還提供勞力給唐人修建道路,據說他們還在修一種叫作轍軌的道路。唐人有足夠的補給,可是如今我們已經快支撐不住給上國糧草酒肉,到時候我們雙方都餓得不能動彈,豈不只能任人宰割?”
論若贊聽得這裡,略微猶豫了一下,他知道這個僧人說的是正理。
南詔原本就國小力弱,若不是鮮于仲通敗績送給他們一批財物糧草,只怕早就支撐不住了。原本以爲,唐軍大軍來此,補給必定困難,卻不曾想,葉暢只領着三萬人至,單論糧草,甚至可以就地補給。
“那又如何,那是你們的事情,只要你們不想滅國,我們的糧草酒肉,就一分也別想少”
“如今唐人正在洱海之東南造船,他們若在是洱海中用水戰對付上國,上國軍士雖是英勇,有多少人通水戰?”閣陂知道對方已經有些意動,現在只是討價還價,當下又添了一把火:“等到唐人造好船隻,我們的關隘就形同虛設,水戰上國又幫不上忙,那時候,我們爲了保全性命,就只有向大唐投降了
說到此處,僧陂甚是沉重地道:“若向大唐投降,大唐必然會驅使我們與上國爲敵,到時候你我之間,只怕要兵戈相見,還請御史原諒我們小國不得已之處。”
“哼哼,你這是在威脅我?”
“不是威脅御史,只是將我慧眼所見的事情告訴御史。若是御史能夠了兵救我,我們擊敗唐軍後乘勝追擊,直接攻入蜀地,從無憂城到成都,蜀地所有的財富人口,都是上國的,都是御史的。一邊是且利的榮譽,一邊是敗滅的淒涼,選擇哪一邊,都在御史一念之間。”
僧閣陂話畢,便不再與論若贊多語,而是一邊轉動骷髏念珠,一邊喃喃唸咒。他那咒文聽得論若贊頭昏腦漲,心中煩悶異常。過了好一會兒,他咳了一聲:“既是如此,你說我當如何?”
“請上國神兵,與我聯手,襲擊唐軍船場,若能燒了他們的船,掠走他們工匠,我們就沒有什麼可以擔憂的了。”
聽只是這般要求,論若贊也知道,南詔已經被逼到走投無路,當下便提了些枝節條件,應允次日便出兵攻擊唐人。打發走了閣陂之後,論綺裡餘問道:“御史,咱們果真出兵?”
“自然出兵,不過咱們不要着急,那些浪人不是尋着了位什麼公主麼,讓他們出戰。”論若贊獰笑了一下:“他們要投靠我們上國,總須要做些什麼
“御史說的是”論綺裡餘撫掌讚道。
這些時日他們在洱海畔歇着,那些浪人卻被驅使着招攬舊部,與所謂的越析詔公主阿詩瑪便聯繫上了,阿詩瑪聽聞土蕃亦欲滅南詔,便表示願意與土蕃合作。當下論若贊召來柳諾弄沒,令他前去聯繫越析詔。
不一日功夫,越析詔便有使者返回,卻是答應爲前驅攻擊唐人。只不過越析詔亦提出條件,他們距離唐人甚近,若襲擊唐人,今後必然招致唐人報復,故此請論若贊允許他們遷居劍川。爲示忠誠,他們願先將族中部分老弱送往劍川,只求論若贊行個方便。
這等於是獻上人質表忠心,論若贊哪有拒絕之理,當下便令人引着部分越析詔人離開,再督促其發兵攻打唐軍。
洱海東南,河東州治下,一片灘塗處,如今盡是熱火朝天的情景,數以千計的漢、蠻軍民,在此忙着搬運木料。
在岸上,一條木製轍軌道路,向着河東州城延伸過去,這也是閣陂所說的“轍軌”來源,事實上雖然雲南城至河東州的路途,比起雲南其餘地方要易走些,但仍然是崇山峻嶺,以此時的技術,根本不可能真正建一條軌道。葉暢建這個,不過是進一步給南詔施加壓力罷了。
因爲造船的緣故,故此此地堆放了大量木料,得知此情形之後,論若贊便下令,要越析詔混入蠻人勞力之中,乘夜縱火,燒燬這些木料。
到得子夜時分,便見東南方烈焰騰起,火勢沖天,論若贊大喜:“成了
不一會兒,果然見有越析詔之人來報:“我部已縱火焚燒船場,火蔓延至唐軍營中,如今唐人正在拼命救火,我部兵少,請御史速速來援”
論若贊遙望火勢,見半邊天空都是一片赤紅,知道火勢甚大,而且越析詔之人有人質在劍川,故此不疑有他,當下下令全軍進擊。
不僅是他,龍尾關處,南詔兵將也發覺河東州方向的異常,他們離得近,甚至隱約還聽到了呼喝救火之聲。他們急報給親至龍尾關的閣羅鳳,閣羅鳳聞訊大喜,當下點齊人馬,以大軍將洪光乘等,分領兵馬。
他還有些謹慎,令人乘船渡洱海前去觀察,等得知確實是唐軍船場和軍營火起之後,當即下令,諸軍齊進。
就在南詔兵出龍尾關之時,那邊犬戎兵已經抵達火場。在隔着數百步處望去,火場中人影幢幢,呼喝之聲不絕於耳,都是哭泣嚎叫之音。唐人全心救火,竟然沒有放斥侯偵騎,他們到了這個距離,唐人也沒有反應。
或許是離火場較近的緣故,論若贊嗅到四處都是煙炭味,還有一些樹木油脂的香味。
論若贊看了片刻,部下紛紛催促,他當即下令:“此天神助我也,殺”
犬戎人頓時歡呼而出,衝向火場中的唐軍,論若贊眼見己軍衝過去,猝不及妨的唐軍紛紛被趕入火海,臉上浮起笑容,但笑容才顯,突然聽得周圍鼓聲齊鳴,驚天動地
論若贊臉上的笑容頓時凍結了。
緊接着,四面八方,無數枝火箭破空飛起,此地雖然離船場較遠,但也堆滿了各種木料,方纔論若贊嗅到的味道,其實是這些易燃之物上發出。被火箭射中之後,頓時火苒四起,片刻後亦是火光沖天,船場的火勢,便與這邊連成了一片
“中計……越析詔有問題”此時論若贊如果再想不明白,也爬不到土蕃御史的位置上了,他惶然四顧,身邊雖然有數百親兵將他護住,可是他卻仍然感覺不到絲毫安全。
“回軍,傳令回軍”論綺裡餘大叫道。
“對,回軍,回軍”論若贊猛然驚醒,此次既是中計,脫身是最重要的事情,只要能脫身回到軍營之中,尚可再尋戰機。
但是葉暢既然誘他出來,哪裡會輕易放他們走他們才闖出火場,迎面就是一陣密集如雨的箭矢,還有小型拋石機擲出的火球,將他們又逼回火中
“這這”論若贊已經鬚髮皆焦,嘴角都起了泡,他厲聲喝斥,總算又糾集起兵馬,以親兵爲監軍,逼使兵馬前衝,冒着飛矢、火球,好不容易纔衝出火場。
此時再看身邊,只有區區百餘騎罷了。
他放聲大哭,此次唐軍之計,算不得高妙,但他因爲驕矜,卻一頭撲了進去,便是逃回鐵橋城,也是顏面掃地。
“御史,快走,唐軍必來追襲啊”部下拉着他道。
他一邊哭一邊退,沿途收攏敗兵,漸漸又有數千之衆,眼見去火場已經有五六裡,再過五六裡便可以脫離險境,就在這時,突然見後方火光又起,數百騎唐軍手執火把,吶喊聲衝了過來
這支唐軍,驍勇異常,雖然只有區區五百騎,突入犬戎軍中卻如入無人之境,當首一將,所向披靡,犬戎數名軍中勇士截擊合圍,都被他破圍擊殺,轉眼之間,他便穿透犬戎軍陣,迫得犬戎根本無法結陣相抗
“大唐劍南兵馬使葉暢在此”有人高呼道:“降者不殺”
聽得這呼聲,論若贊回頭望去,只見火光中一騎唐將,灰甲明亮,目光如電,遠遠向他這邊望來。
“這便是葉暢”論若贊深深看了這人一眼,要將他的形象牢牢記在心中,然後用力一踢馬腹。他的座馬唏的一聲長嘶,快步疾馳,飛奔而去。
葉暢督軍衝殺了一陣,見犬戎完全破膽,再也組織不起反攻,便領軍而回,途中又先後殺散三撥聚攏的犬戎敗兵,當回到自己兵營之時,便聽到有人來報:“南詔兵出龍尾關了”
葉暢大喜:“諸位可有餘力再戰?”
“有”身邊親兵都是大叫。
他們雖然戰了數場,可是如此大勝,人人都甚爲興奮,根本不將接下來的戰事放在心中。
“犬戎乃客兵,又是遠道而來,甚是疲憊,中了我之計策,殺敗他們理所當然,南詔方是主兵,有地勢之利,與之會戰,不可不慎之”葉暢又道:“既然大夥尚有餘力,那麼咱們就再給南詔一記迎頭痛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