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環替李隆基正了正頭上的沖天冠,又將身上龍袍弄妥貼來。兩人站在一面巨大的鏡子前,看着鏡中的白髮與紅顏,不禁都是一笑。
“朕倒是想學葉暢,穿他那一身衣裳,既方便又英氣。”李隆基嘮叨道:“這廝也是,除了上朝之時穿穿官服,平日裡多數是穿他那衣裳,帶動得長安城裡百姓,都有許多人穿之了。”
“是啊,長安城人稱之爲葉裳。”楊玉環巧笑倩兮:“聖人也可以穿啊,想來聖人穿了,比之葉暢不知英俊多少。”
“朕老了,穿那衣裳怎麼會比得過葉暢?”李隆基這個時候有些傷感:“倒是愛妃,你如今和當初沒有什麼區別啊……”
“說這個做什麼……不過聖人,今夜不邀葉暢來麼?”
“召葉暢來,他就能將朕好端端的守歲攪掉,他的脾氣,可不管這是不是守歲大事。”李隆基搖頭道:“楊相等人,都不會歡喜他在場,不來也好,免得壞了大夥興致。”
“臣妾覺得,這葉暢倒也是一個奇人,無論喜不喜歡他的人,卻都少不得談他。”
“你說的是,無論喜不喜歡他,卻都不得不談他……”
楊玉環這一句話,李隆基覺得真是妙語,可謂一語中的。他治下的大唐進入了最繁榮的盛世,而與此同時,葉暢也將自己的烙印印在了大唐的社會生活之中。從石炭爐、地井、火炕到玻璃鏡、馬燈、轍軌列車,再到話本評書、報紙、足球,幾乎百姓生活相關的各個領域之內,葉暢都帶動起了變化。有些變化甚至是悄然無聲,卻極大地改變了如今的大唐。
就是深居於宮的李隆基,也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這種改變。
“大過年的,莫說那人,說咱們自己……”琢磨了一會兒之後,李隆基啞然失笑,葉暢就算改變了大唐又能如何,終究也只是他的一個大臣,自己一道旨意,他不就在家待罪麼。
他們到了前殿,就見已經有不少人在那裡等着了,仔細看去,李隆基微微皺了一下眉。
還有些人沒有到啊。
太子李亨還沒有到,二十九娘壽安公主還沒有到……
“太子爲何還未到?”李隆基問道。
“奴婢已經派人去問了。”高力士在旁答:“說是殿下偶有不適,稍晚才能來。”
“可遣太醫去問診了?”
“殿下那邊說,並無大礙,只是偶感風寒罷了,飲一服藥發發汗便好。”
聽到這裡,李隆基微微點頭,目光在人羣中轉了轉,看到站在自己位置上的永王李,笑着向他招招手:“兒,到朕身邊來。”
李大步而來,比起李亨,他要年輕太多,正值壯年,故此龍行虎步,看上去英姿雄武。到得李隆基與楊玉環面前,他躬身行禮:“兒臣叩見父皇、娘娘,父皇、娘娘萬安。”
“兒今日來得挺早,今日宴飲,便在娘娘之側吧。”李隆基吩咐道。
這話說出之後,楊國忠眼前一亮,而在場的親王、駙馬們,則是神情各異
一般而言,李隆基與楊玉環身邊的位置,可不是那麼好坐的,很長時間,在他們兩側一是玉真長公主,另一則是太子李亨。今日李所居之位,正是太子李亨的位置
李隆基這是在放出信號
看到衆人各不相同的神情,李隆基微微一笑,讓他們去猜去。
他對李亨確實是有些不滿,但還沒有到換太子的地步,他此次命令,更大程度上是試探。
朝堂之中,暗流涌動,他這個皇帝如何不知道只不過他現在沒有太多精力處置,所以才懶得去管罷了。隨着他年老體衰,宗室、朝臣裡不少人都開始親近太子李亨,而太子李亨這幾年也漸顯活躍,這讓他覺得,有必要敲打一下這些人了。
他可以容忍李亨,但不能容忍李亨在他死之前就向天下權柄伸手。
“父皇,娘娘”
在衆人彼此用眼神交換着對這次位置安排的看法時,壽安出現在大殿之上,她來得稍晚些,身上穿的衣裳也有些厚,因爲頭上首飾衆多,所以走路之時,清脆的響聲不絕於耳。
看到她行禮,李隆基笑道:“你就坐在你玉真姑姑身邊”
壽安坐在了玉真長公主身側,她向這邊望來,發覺原本是李亨的位置現在卻坐着李,神情微微一怔。李此時還沉浸在激動之中,並沒有注意到壽安神情中的陰鬱,只是自顧着同李隆基說話。
“太子哥哥來了,當居何處?”見沒有人提及此事,壽安皺眉向旁邊的玉真問道。
玉真向她使了個眼色:“此事聖人自有主意,非你所問。”
壽安卻搖了搖頭:“今日是家宴,又非國事,家宴之上,有何問不得……父皇,太子哥哥來了該坐在何處?”
李隆基眉頭微微一皺,這個女兒也是不省心的,他看了看壽安:“依你之見?”
“女兒願爲太子哥哥讓位。”壽安道。
“那好,你就向邊上去些吧……你倒是個對兄長恭敬的。”
壽安笑眯眯地道:“孔融七歲尚知讓梨,女兒如何不知讓座?”
這話說出來之後,李頓覺不安,起身道:“還是兒臣爲太子殿下讓座吧
在場諸人此時都有些發愣,這些年裡,李與李亨關係日益惡化,奪嫡之事又起,而壽安在這些爭執中一向是不選邊站,無論是李亨還是李,都與壽安關係不是很睦。可今天在此刻,壽安卻爲李亨出頭……莫非意味着壽安背後的葉暢,也做出了選擇?
楊國忠看到這一幕,心裡冷笑起來。
若是葉暢兵權在握,他明確選邊的話,便是李隆基也要仔細思量一番。但現在葉暢已經被解職,居家閒人一個,只要自己騰出手來,就要將他徹底收拾掉,他選邊站又有何能爲?
而且葉暢聰明一世,此時卻是糊塗透頂,以他同李亨此前的恩怨,就算是選了李亨那一邊,李亨又豈會接受?
想到這裡,楊國忠又有些好笑:何只李亨那邊不會接受,李乃是他們楊家扶植與李亨爭位的,因爲楊家的緣故,肯定也不會真正接受葉暢。葉暢向來以謀略深遠著稱,可是在這皇儲之位上,卻是太短視了,將有可能的繼承人個個都得罪透了。
與楊國忠一般心情的是安祿山,他同樣嘴角邊噙着冷笑。
他與壽安的關係就更惡,上回葉暢在車廂中動手打他,便是因爲壽安的緣故。李亨……怎麼會接受壽安和葉暢
李的“謙讓”沒有被李隆基允許,李隆基仍然堅持他坐在楊玉環一側,壽安便移到了更邊上的位置,她才坐穩,就聽得外邊道:“太子殿下來了。”
李亨神情慎重地走了進來,同樣對李隆基、楊玉環施禮,在發現自己的位置被李佔據之後,他神情頓時變了。李一瞬間覺得,自己的這位兄長面目猙獰可怕,宛若惡魔一般。
這種感覺,讓李心底最後的一絲愧疚也蕩然無存。
本來李與李亨的關係甚爲親近,李母親去世得早,他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在李亨的東宮中由李亨夫婦撫養,同李亨的幾個兒子一起長大。可是因爲權力,因爲那個金燦燦的天子寶座,如今算是徹底反目。
在太監引領之下,李亨坐到了玉真和壽安之間,神情冷肅,再也不看永王一眼。旁邊的玉真嘆了口氣,卻沒有說什麼,壽安也很奇怪,在李亨未來之時替李亨說話,李亨來之後,卻也是沒有與他交談一句。
氣氛之初是相當怪異的。
後來酒宴上來,氣氛才熱鬧起來,梨園的優伶伎人上來獻技,而酒宴上諸人也頻頻舉杯勸飲,一切彷彿又恢復到歌舞昇平一團和氣。
長安城外,一隊隊人馬無聲無息地在大道上奔行,最初時他們是藉助於尚未完全消失的暮光,在天色完全暗下來之後,他們就開始舉起火把、燈籠。若是能居高臨下,在高空中俯視,就可以看到,這樣的人馬,足足有數支,分別從幾個方向,向着長安城迅速靠近。
長安城內,雖然除夕之夜並不宵禁,可是路上早就沒有了行人,平時這個時候尚燈火通明的酒樓歌肆,如今也已經曲終人散。不過千家萬戶,卻是都掛起了燈籠,門口燃起了火堆,火堆旁還準備好了爆竹,只等着新年來臨。
也有大戶人家,舉族而飲,家中所養歌伎獻藝,絲竹吟唱,遠遠傳來,飄渺輕靈,讓長安城宛若夢幻之中。
只在一些街巷的陰影裡,有三三兩兩的身影閃動,他們默不作聲,快步而行,奔向的方向有各處城門、各個宮殿,還有各個衙所。甚至連安東商會駐長安的總會周圍,也隱隱約約出現了一些人。
他們避開更夫的視線,偶爾被巡視的兵丁差役看到,也能拿出腰牌、令箭,證明自己是在執行公務。很短的時間內,他們就散佈在城內的各處要地,包括葉暢的府邸外,也來了好幾批這樣的人物。
葉暢躺在炕上,睡得正香。
李懷玉緊緊抓着手中的短槊,站在寒風中,死死盯着葉暢的宅邸。
轉眼之間,也有近十年過去了,李懷玉已經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在軍中的打熬,讓他身體健碩,渾身上下都是力氣。而對葉暢的痛恨,也讓他在這樣寒冷的夜裡,仍然覺得熱血沸騰。
他又想起自己的表兄侯希逸,當初在遼東時,葉暢將侯希逸殺死,讓他失去了依靠。好在安祿山賞識他,讓他從軍,打拼了這麼多年,總算也升爲一個裨將。若是他表兄不死,李懷玉深信自己此刻官職遠不只裨將。
在這些年裡,李懷玉可是不只一次想要報仇,但是仇人太過強大,葉暢身邊的兵越來越多,官也越升越大,就連安祿山都奈何不了他,甚至被他當着皇帝的面痛毆
原本李懷玉還以爲,自己這一世沒有指望再復仇了,卻不曾想,安大夫竟然還有這樣一個計劃
想到這裡,李懷玉無聲無息地獰笑起來。
葉宅當中,熟睡着的葉暢翻了個身,在慄援的催促下起身:“幾時了?”
“剛到子時。”
“大夥都起來了?”葉暢又問道。
“都起來了。”
葉暢穿好衣裳,不緊不慢地走到了自家堂前,院子裡的火堆還很旺,在火圍旁邊,二十餘個少年危襟正座,每一個人厚厚的棉衣下,都罩着鐵甲。
遼東使用水力鍛錘而成的鋼甲,雖然沒有大唐著明的明光甲那麼漂亮,但是輕巧結實,同樣的份量厚度,防禦力比起明光甲要超出一半。作爲胸甲,恐怕是這個時代最爲出色的。
“大夥辛苦了。”葉暢向衆人道。
“原本就要守歲,算不得辛苦。”楊帆搶着迴應。
“今夜若是無事就好……若是有事,就全部要拜託諸位了。”葉暢道。
“郎君哪裡的話,咱們的性命都是郎君的,需要用時只管取去就是”有人答道。
“我可不希望你們這麼早就丟了性命,我花了那麼多精力人力和錢財,讓你們學了那麼多東西,是盼着將來有一天你們能有大用。但是大夥都知道,即使是咱們遼東鐵坊鍛打出的鋼刀,也唯有磨開鋒之後纔算鋒利……你們就是學得一身本領,也需要在事情打中打磨之後纔算真正成才。此次之事,便是磨礪你們的最好時機”葉暢道。
“是”衆人齊聲應道。
“蔡晨果”葉暢呼道。
“在”
楊帆有些好奇地看向自己的這位同窗,天寶十一載時,他們兩個,再加上一個現在不在場的嶽曦,三人代表旅順書院與國子監算學館較量了一回。那次之後,三人就更奔東西,嶽曦先給葉暢當了一年半的幕僚,現在則在修轍軌。楊帆入了軍隊,這幾年也算是屢立戰功,在遼東軍中衝到了中層。唯有蔡晨果,在那之後,就象消失了一般,直到近日,楊帆才見到他。
詢問這幾年他的經歷,他也只是笑而不談,但從他的氣勢來看,他應當是肩負了重任。
“你都準備好了麼?”葉暢又問道。
“都準備好了,郎君請放心”蔡晨果略帶驕傲地回答:“我與我之部屬,全部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