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中,不知如何了。”
閉着眼,靠在榻上,李隆基緩緩說道。
他們出來得甚是狼狽,不過好在有轍軌,李隆基等貴戚倒沒有受到太多罪。但是因爲是臨時逃出,所以徵得的轍軌列車不足,供皇族、貴戚和高官們已經勉強,那些隨扈的禁軍將士,便只有騎馬或步行。
而且馬匹數量也是不足,他們順着轍軌到達咸陽之時,人困馬乏,尋覓咸陽令,發現此人得到消息已經逃走,而且據聞安祿山一支部隊,正由涇陽趕來,準備斷絕咸陽古道。故此李隆基等連喘息之機都沒有,胡亂徵集了些馬匹,便繼續上路,行了數裡士卒飢寒難耐,一個個鼓譟起來,李隆基便將列車驛站驛吏獻上的食物分與衆軍士。
雖然僧多粥少,但不患寡而患不均,軍士見天子所食與自己相同,暫時偃旗息鼓。車隊又繼續前行。但是到金城縣時,再次遇到麻煩,長安大亂的消息,同樣已經傳至此處,金城令閉城自守,下令斷絕了轍軌,甚至挖斷了數百丈路基。這等情形之下,又是一頓折騰,他們才過了金城縣,復又上轍軌列車,重新向西進發。
京中禁軍,都是養尊處優慣了的,哪裡受過這樣的折騰,一個個怨聲載道苦不堪言。
李隆基對此略有所覺,但是他想的是隻要到了岐州,情形就會好些,因此也沒有太在意。相反,他對於長安的情形,倒是更爲關心,畢竟若是長安城被李亨、安祿山折騰得太慘了,他回來之後不復當初繁華,那實在是讓人頭疼的事情。
“現今尚未有消息傳來。”陳玄禮低聲道。
“葉卿的情形如何?”
“因爲崔乾佑步步緊隨的緣故,葉暢無法擺脫逆賊來與聖人會合。”陳玄禮道:“他這般做是對的,若是草率與聖人會合,只會將禍水引至聖人身邊。
“朕知道……朕知道……葉暢忠心,朕已知矣。”李隆基面帶愧色,長嘆息道:“天寶初載以來,朕頗誤國事,信任奸佞,乃至有今日之禍。唯一可取,便是用了葉暢,任其放手施爲,外得拓疆土,內能安社稷……”
陳玄禮默然不作聲,只是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
“惜哉,當初若不是爲李林甫所誑騙,朕豈失此愛婿?幸哉,亡羊補牢,猶未晚矣……”
李隆基嘴裡念念叨叨,正此時,卻聽得外頭吵鬧起來,他打發陳玄禮出去看,不一會兒,陳玄禮面帶異樣之色回來。
“出何事了?”
“是楊相國要見聖人。”
“楊國忠……他又有什麼事情?”李隆基有些不耐煩地坐正身軀,瞄了身側的楊玉環一眼:“好吧,讓他進來。”
楊國忠被禁軍攔在車外,甚至連替他通稟一聲都不於,他心幾乎提到嗓子眼上來,情知自己已經失了聖眷。好在此時李隆基召他的消息傳出,他一臉怒氣地登上了這輛臨時改裝的御車,先是狠狠瞪了陳玄禮一眼,但是他也知道,此際並不是在陳玄禮面前作威作福的時候,因此也就是瞪了一眼,然後向李隆基行禮道:“陛下,臣思量再三,哥舒翰那邊,亦是去不得也。”
李隆基眉頭一皺:“何出此言?”
“安祿山爲胡將,有逆心,哥舒翰亦胡將也”楊國忠道:“若聖人入其境,他自己便是沒有二意,安知帳下未有鋌而走險之輩?”
他這個理由,有些牽強,因此李隆基並沒有什麼反應。楊國忠看了他一眼,然後又道:“另外,河西、隴右,窮困之地,聖駕至此,逃出京中的文武大臣必定前來,以河西、隴右如何能支撐這許多人開銷,況且此際戰事爲先,一切先軍,如此艱辛,臣等雖是不懼,但陛下與娘娘萬金之軀,安可久處?”
李隆基早就不是那個勤儉的君王了,他這兩日在行程當中,諸多不便,雖然暫時忍住,卻被楊國忠這番話又勾了起來。確實如楊國忠所說,他帶着文武跑到哥舒翰那兒之後,肯定要重立朝廷,各種支出用度不在少數,只憑借隴右、河西的財賦,只怕難以支撐。
見李隆基似乎有些意動,楊國忠又拋出了他的第三個理由:“其三,關隴一帶,將成戰場,無論河西還是隴右,都在戎狄臥榻之側,戎狄知我國亂,必生覬覦之心。故此,哥舒翰之處,非安居之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況聖人至尊之軀?”
這個理由就非常打動李隆基的心了,安全畢竟是第一位的,若是犬戎、回紇甚突厥殘部乘着中原內亂的機會也參上一腳,他難道還要到處東躲西藏麼?
“那依你說,當往何處去?”
“劍南,富庶之地,成都,天府之國,陛下可巡幸於此,暫時駐蹕。一來可以令葉暢、哥舒翰無後顧之憂,與逆賊決戰,二來也便於陛下調度劍南、江南財賦,支撐戰局。”
楊國忠在最初的驚惶失措之後,現在漸漸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不佳。當初同意去哥舒翰處,是急切間想不到辦法的辦法,但現在則不然,他有了更好的選擇。
崔圓被他留在劍南,雖然高適成了劍南節度使,但因爲長期駐於昆州的緣故,所以留在成都的還是崔圓。此人乃是他的心腹,有他的配合,楊國忠要是領着李隆基到了這裡,以宰相身份,挾天子之威,令高適交權,並非不可以的事情。
若能得劍南一道的財權與兵權,他的宰相位置便又鞏固了,至少不必象現在一樣,擔心自己的位置不保。
而對於李隆基來說,楊國忠的幾個理由並非沒有道理。他自家人知自家事,此前予安祿山權勢太重,正兵、私兵加起來幾達全國三分之一,而李亨多年太子,對邊將也確實有幾分號召力,別的不說,他準備去投奔的那位哥舒翰,便與李亨暗通款曲。雖然他肯定不會與安祿山合作,可是若與李亨合作呢?
想到這裡,李隆基微微點了點頭。旁邊陳玄禮急道:“若是如此,中原軍事如何?聖人不在,哥舒翰與葉暢互不統屬,只怕未聯手而先相爭,如之奈何
“可以永王爲天下兵馬大元帥,以哥舒翰、葉暢爲副元帥。”楊國忠又建議道。
這是他方纔建議的進一步補充,因爲永王以楊玉環爲母,他們楊家這些年也確實拼命在折騰,想要以永王取代李亨,所以永王同楊家的利益可謂完全一致。若永王得委天下兵馬大元帥,也就意味着他的太子儲君之位已定,可以說,楊家反而因禍得福,今後數十年富貴又有了保障。
李隆基心中一動。
他子嗣雖多,但這一次逃得匆忙,絕大多數都陷於長安,跟隨他逃出來的,不過寥寥數人。其中永王,算是比較得他歡喜的,因爲永王長相很象他年輕之時。
如今來看,李亨的太子之位肯定要廢黜的,無君無父之輩,安能繼承大寶。永王確實是最合適的替代者,而且李隆基年紀已老,不大可能再按照正常模式去考察確定一個新的太子了。
“好,便以永王爲天下兵馬大元帥,以葉暢、哥舒翰爲副元帥……”
李隆基當即下令,逃離得充忙,並未帶玉璽,故此他只能以私印印之。楊國忠見此情形,知道自己的願望實現了大半,心中歡喜,溢於顏表。
“陳將軍,你與諸軍士說,撥五百人護衛永王,其餘人護送陛下入蜀。”他自覺局面又回到了掌控之中,當下對陳玄禮道。
陳玄禮陰沉着臉,點了點頭,便邁步出了車廂。李隆基微微嘆了口氣,沒一會兒,卻覺得車子慢了下來,他掀開窗簾,向外望去,卻見天色微暗,似乎到了要休息的時候了。
“到了何處?”他向高力士問道。
“前方就是馬嵬驛。”高力士道:“此地離長安已漸遠,在此稍事休整吧
“還是早些離開爲好。”楊國忠此時卻怕夜長夢多,無論是安祿山打敗了葉暢,還是葉暢打敗了安祿山,他眼見得逞的計劃就都實現不了,最好還是儘快離開。
馬嵬驛只是轍軌車道上的一個小驛站,平日裡也就只有一名驛吏加上三十名驛卒,李隆基一行足有三千餘人,除了陳玄禮招來的禁軍,還有近千是沿途趕來護衛的小官、士卒。三十人侍候三千人如何能忙得過來。莫說讓大夥滿意,就是最起碼的吃喝都供應不足,故此,未過片刻,便是一片罵罵咧咧之聲。
李隆基依慣例,將自己的食物分與了將士,他年老,又坐在車上,吃得少些並沒有什麼。陳玄禮亦將自己的食物分了出來,諸將士的怨氣原本是稍緩的,然而就在這時,不知何人在底下道:“爲何天子、陳大將軍都解衣衣我推食食我,那楊國忠誤國奸臣,將國家折騰成這模樣,連累得天子都不得不遠逃,他卻仍然作威作福好吃好喝?咱們護衛天子,那是人臣之本份,護衛楊國忠這奸佞,又是怎麼回事?”
其實楊國忠也將自己的食物分了出來,但那人的話就象是火星上澆的油一般,讓禁軍將士心頭憋着的怒火瞬間騰了起來。又有人道:“正是,原本說得好好的要去哥舒大夫那兒,可現在卻又要去蜀中……蜀道艱難,恐怕終身都不得回長安矣給天子進此奸計者,正楊國忠是也”
“楊家一堆人倒是逃了出來,我們的家眷卻失陷在長安,如今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將士們喧譁聲越來越響,安元光冷眼旁觀,看了陳玄禮一眼。
陳玄禮面色陰沉,他在禁軍中素有威望,這些人基本都是他招來的,但此刻,他卻是一言不發。
安元光甚是聰明,心中不由得嘆了口氣:又爲葉公料中
當初他向葉暢請求饒過自己養父,葉暢卻不同意,他苦求之下,葉暢便與他實話實說,因爲與楊氏勢同水火的緣故,如果葉暢要保駱奉先,楊國忠必然要誅之,與其如此,倒不如換過來,他去走楊氏門路,讓楊氏當這個枉法之人
故此表面上是楊氏對他有恩,實際上安元光很清楚,真正有恩於他的,還是葉暢,甚至連他去賄賂虢國夫人的財貨,都是葉暢爲他準備好的。
虢國夫人也重視他,卻是將他當成男寵玩物,他面上虛以委蛇,心裡卻是大怒:大丈夫縱橫天下,何患無嬌妻美妾,豈可爲此等不貞不潔輩裙下之臣而且楊氏試圖讓他在禁軍之中爲自己耳目,也與安元光平生之志相逆。葉暢當初可是答應了他的,只要他能夠依策行事,必然會立下潑天的功勞,到時葉暢會想辦法讓他出外爲一鎮副帥,再立些邊功,便足以成爲邊鎮節度
對葉暢的許諾,安元光深信不疑:高適、南霽雲,都是受葉暢賞識之後飛黃騰達,獲得施展平生所學的機會。而且此後時局發展,也如同葉暢料想的一般,果然有人發動了政變,果然天子會在局勢尚未明朗之前就棄長安而走,楊國忠也果然會建議入蜀,而陳玄禮暗中挑唆禁軍反楊,亦是葉暢所料之中
這些事情,料中其一其二已經是了不起了,葉暢卻是件件料中,即使有所偏差,卻也相去不遠,怎能不讓安元光心服口服?他又是跟着葉暢打過仗的,葉暢帶病出徵的情形,他牢記在心,只覺得若一定要跟一個上司,肯定是要跟葉暢這樣的。
這邊鬧將起來,也驚動了楊國忠,他出來望了望,見士卒們都對他怒目相視,他情知不對勁,陪着笑向士卒們拱手:“致使大夥勞累,實是我這宰相之過,待到了成都之後,我必奏明天子,所有扈從有功之士,盡皆褒獎,加官進爵、賞賜財貨”
“這奸賊又想着拿天子的名賞財貨收買我們”楊國忠話聲未落,有一人大叫道:“我等男兒,豈是這些小恩小惠可收買此人一向貪贓枉法,故此亦視我等爲貪得無厭之輩”
“竟然敢瞧不起我們”
“誅楊釗,清君側”就在七嘴八舌之際,突然有人高叫道。
這聲音一響起,諸將士安靜了片刻,楊國忠臉色大變,大約就是一息功夫,第二人也叫道“誅楊釗,清君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