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這些時日,幾乎成了地獄。
在安祿山接管大權之後,他手下的胡兵就越發跋扈,再也無人能夠制約,他們姦淫擄掠無惡不作,而長安城中的官方機構,無論是京兆尹還是長安、萬年二縣,對此都是裝聾作啞。
不僅裝聾作啞,二縣爲了在短時間內湊齊安祿山所要的十萬青壯,甚至還助紂爲虐。因爲差役不足,二縣甚至選取潑皮無賴充任差役,每日挨家挨戶搜捕青壯,稍有阻撓便是一頓痛打。也有想要逃走的,但是如今長安四門緊密,等閒人家根本無法出城,便是富貴之家耐不得凌迫的,也要向看守城門的軍士送出鉅額賄賂,纔有可能乘夜偷逃出去。
這一切的始作甬者安祿山,此刻冷冰冰地看着眼前跪着的百餘人。
跪在他面前的百餘人共同特點都是姓李,乃是大唐宗室,絕大多數都是李亨的兄弟侄兒或者堂兄弟子侄。
“燕王,吉時已到了。”
嚴莊到了安祿山身邊,低聲說了一句,安祿山緩緩點了點頭,然後獰笑起來。
他臉上還包紮着紗布,這一笑,面上便疼得厲害。疼痛讓他記起了仇恨,而仇恨又讓他欲報復。
“準備”他下令道。
每個跪着的李家子侄身後,都有人舉起了刀,眼見刀就要落下,卻聽得急促的馬蹄聲傳來。
程元振臉比苦瓜還難看,他真不想來辦此事,但又不得不來。
“刀下留人”遠遠見着跪得一地的人還有高舉的刀,程元振大驚,揚聲便叫道。
“砍了”安祿山面無表情地道。
百餘柄刀砍了下去,這些遼東產的鋼刀都是鋒利異常,刀下之後,一百餘顆人頭便在安祿山腳下滾地,血轉眼間就將地面全部染得通紅。
程元振見此情形,嚇得魂飛魄散,掉轉馬頭就要走,卻被一個士兵拉住了
他還沒有想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就被從馬上扯了下來,帶到了安祿山面
“想來就來,想去就去,莫非視我軍紀如無物耶?”安祿山陰沉着臉道:“在軍中馳馬,大聲喧譁,於擾我軍祭旗……程元振,你好大的膽子”
程元振魂不附體,他很清楚,因爲安慶宗還是沒有挺過來,在正月初五時死了,所以安祿山這段時間的脾氣都甚爲暴躁。哪怕李亨進封他爲燕王,他都沒有顯得高興,反而行事更加無所顧忌起來。
“燕王,非是奴婢願意,實是聖命難拒啊……”聽得安祿山似乎要找自己算賬,再看到滿地人頭滿地血,程元振毫不猶豫就跪拜在地,口中自稱亦成了“奴婢”,更將事情全都推到了李亨身上:“陛下聽聞燕王將宗室大半都抓來,便遣奴婢來問是何緣故,事情緊急……奴婢知錯,奴婢知錯,請燕王念在奴婢對燕王一向恭順的份上,饒了奴婢……劉公,咱們多年交情,你可要爲我求情啊……”
跟在安祿山身後的劉駱谷看了他一眼,卻是一聲未吭,心裡苦笑起來。
他倒是想替程元振求情,這些年他在長安經營,能搭上太子的這條暗線,程元振功不可沒。但是這些時日安祿山脾氣暴躁不安,劉駱谷等都被責罰了數次,甚至連安祿山最倚重的嚴莊,亦曾被鞭打,劉駱谷哪裡還敢出言相勸
唯一能勸安祿山的,恐怕就只有吉溫了。
安祿山斜睨了劉駱谷一眼,看到劉駱谷根本不敢進言,心裡倒是很滿意。他如今喜怒無常,剛剛還想着殺程元振的,現在一轉念頭,便笑了起來。
“既然是聖命,那是不怪你,你回報陛下,我即將出徵,與葉暢決一死戰,故此要殺些裡通外賊的叛逆祭旗。他的這些親戚們,個個都想着謀反,想着他屁股下的位置,既然如此,不如殺了於脆”
程元振雖然明知這是安祿山跋扈之舉,卻哪裡敢說半個不字,唯唯喏喏而退,根本不敢再上馬,牽着馬小跑了半里,這才抹了抹汗,費了好大氣力爬上了馬屁,揚鞭去報李亨。
安祿山不再理睬他,舉起馬鞭,正待下令,突然眉頭一皺,因爲又見着一騎飛奔而來,正好與程元振交錯而過。安祿山臉上殺機不可遏制地浮起,他厲聲道:“看來今日趕着死的人還真不少……”
“燕王,那是崔乾佑派來的人,想來是稟報軍情的”劉駱谷見那人身影依稀認識,想了想之後對安祿山道。
安祿山聽得這個,才稍稍收斂怒意。
“燕王,大喜,燕王,大喜”那人遠遠地跳下馬,小跑着到了安祿山面前跪倒,安祿山聽得“大喜”,心中一動,急切地道:“擊敗葉暢了?”
來使微微一愕,然後垂頭道:“不是此事,收到了太上皇那邊的消息。”
“不是擊敗了葉暢,喜從何來”安祿山面色頓時沉了下去:“你這是謊報軍情”
“燕王,太上皇那邊起內訌了,士卒譁變,誅殺了楊國忠滿門,而且太上皇明詔天下,楊國忠爲欺君奸佞”
“楊國忠死了?”安祿山愣了愣:“他果真死了?”
“確實死了”
“這算他孃的什麼好消息?原本有個楊國忠牽制葉暢,讓葉暢束手束腳,如今沒有了這廝,葉暢豈不可以放開手腳做事?”安祿山半點喜色都無,他一腳踢翻那使者:“這定然是葉暢的奸計,那些譁變禁軍背後定然是葉暢……他原本就與我是一般人”
使者沒有想到自己傳遞好消息反而捱了一腳,心中實在是委屈,但見安祿山有若瘋魔一般,他也不敢辯駁,只能在心中暗暗自認倒黴。
“嚴莊,嚴莊”踢翻使者之後,安祿山怒氣未消,又向後大叫道。
嚴莊苦着臉走出來,彎腰施禮:“燕王有何吩咐?”
“你說說看,如今當如何是好?”安祿山掃帚眉幾乎擠到了一起:“若不是你們,我也不會走到這一步,白白貼了嫡子,還要挨個叛逆名聲,若是不能想出對策,便是我自己也要死無葬身之地不過你等也不要高興,我死之前,必然先要弄死你們”
聽得他這般說,嚴莊心突地跳了跳,暗暗嘆了口氣。
他現在不免有些後悔,當初覺得安祿山野心勃勃,又是胡人,易於操縱,故此去投,這些年來又一直給安祿山出謀劃策,安祿山能夠獲取李隆基的絕大信任,與他們這些幕僚謀士的努力是密不可分的。
但現在看來,安祿山實在不是可以共富貴之人啊。
“此事確實不是什麼好消息。”心裡琢磨着別的念頭,嚴莊口頭卻順着安祿山的話往下說:“沒有楊國忠牽制,那老皇帝會給葉暢更大的權力……你說,那邊還有什麼消息?”
“楊國忠既死,韋見素爲相,永王爲天下兵馬大元帥,葉暢、哥舒翰爲副元帥……”
“好,好,這纔是好消息”嚴莊鼓掌道。
安祿山蛙眼瞪着他,嚴莊不敢賣關子,解釋說道:“葉暢雖然成了兵馬副元帥,但上有韋見素這楊國忠餘黨,旁有哥舒翰,他不得擅權,兵力就仍然會不足。而且老皇帝既以永王爲兵馬大元帥,他自家大約是想着遠逃,讓永王留下與大王對抗。永王長於宮中,生於婦人之間,安是大王對手”
“葉暢,葉暢,葉暢”安祿山咆哮道:“哥舒翰算個屁,永王連個屁都不算但是葉暢呢,只要給他兵權,他手中只要有我們一半兵力,便是一根難啃的骨頭”
“大王英明,故此不能給老皇帝再次反悔的機會,必須在老皇帝意識到,永王、哥舒翰都不是大王對手將兵權付於葉暢之前,先將葉暢打垮至少要將葉暢的不敗之名打掉大王此次出征,勢在必行,想來這也是天命在大王,故此大王才能在此事發生之前就做好了準備。”
“天命”安祿山聽得這個詞,冷笑了一聲。不過嚴莊的話幫助他下定了決心,他轉向一直默不作聲在旁的吉溫,拱了拱手:“吉公大才,勝楊國忠千百倍,長安城中之事,就仰賴於吉公了。我留下了兩萬兵卒,必要時當殺則殺,萬勿循情。”
“某知矣。”吉溫肅容還禮:“大王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安祿山點了點頭,然後下令全軍開拔。
現在開拔的實際上是他的中軍,長安、萬年兩縣強擄來的十萬青壯,早就被趕出了長安城,正浩浩蕩蕩向着咸陽進發。加上安祿山手中的五萬中軍,足足十五萬大軍,在安祿山看來,這兵力應當沒有任何問題了,即使哥舒翰及時趕到全力支援葉暢,他也仍然能佔據絕對優勢。
事實上哥舒翰不可能及時趕到,只要先擊敗了葉暢,讓他沒有可能主掌全局,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安祿山完全可以奪取漢中,斷絕哥舒翰的糧餉來源,與哥舒翰打消耗戰。同時再派使者間道趕往犬戎,說動犬戎夾攻哥舒翰。這樣一來,長則三年,短則一年,哥舒翰必滅
現在的關鍵就是擊破葉暢,不僅僅是爲了報仇,也是爲了打開向西通往漢中的大門。
十餘萬人出征,自然是聲勢浩大,不僅僅是長安城中的人知道,就連離開了馬嵬驛繼續西行的李隆基等,也很快得到了消息。
“葉暢當如何應付?”
馬嵬之變過後,李隆基就一聲哀聲連連,楊玉環當着他的面被拖走,將他這位至尊天子的最後一層遮羞布也撕了下來。他已經不再是那個雄圖大略的皇帝了,而只是一個不想死的老人。有了這個覺悟,他對葉暢的態度也有所不同,以往的猜忌防範被他放下大半,現在有的只是擔憂。
“十五萬大軍,號稱三十萬,葉暢如今招攬四方勤王之士,手中也不過是區區三千人馬罷了。”韋見素在他身邊同樣嘆着氣。
他撿了個宰相當,但誰都知道,他只是過渡人選,只待李隆基逃到安全之地,便會將他撤換。究其原因,只因爲他是楊國忠一黨——這一點,是他百口難辯的,他確實是受楊國忠賞識而屢屢升官,而且在楊國忠爲相的這幾年裡,他對楊家的種種不法行爲也是聽之任之,並無半點鬥爭。
即使如此,他也希望在自己短暫的任期裡能夠做點事情出來,哪怕只爲了最後清算之時能夠將功折過。
“依卿看來,葉暢當如何應對?”
“無兵無將,便是有手雷這樣的神兵利器,卻終有用盡之時,安逆徵募長安青壯出征,目的就是消耗葉公手雷……其計甚毒,實是無計可施啊。”韋見素垂頭喪氣地道:“臣無能……”
“莫說你,換了誰都沒有辦法……”李隆基嘆了口氣:“長安往西又沒有什麼作坊,葉暢不可能象在洛陽一般,拉出幾萬工人來……”
“若是哥舒翰能及時到?”
“哥舒翰現在大約纔得到消息,他召集部隊,做好準備,沒有十餘日時間,根本到不了。”
唯有放下之後,才能冷靜看問題,此刻的李隆基,對局勢的判斷,還是比較準確的。
“那當如何是好?”韋見素一臉憂懼地道。
若是葉暢擋不住安祿山,那麼接下來安祿山的胡騎就會飛速趕來,李隆基想要逃到蜀地去的計劃,只怕又要生出波折。
“派人給葉暢傳旨,令他……以保存自己爲先,不必太過勉強。”李隆基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苦笑:“不過他定然是不朕的,旁人不聽朕的是爲了攬權,他不聽朕的卻是爲了救朕……朕老了,老了……”
旁邊陳玄禮與高力士對望了一眼,高力士倒還罷了,陳玄禮目光卻極是陰鬱。
“若朕年輕之時,必讓葉暢放手施爲,看他能給朕一個什麼樣的驚喜……朕老了,纔會忠奸不辨,至於如今地步”
李隆基喃喃嘮叨,言中暗藏深意。他這番話都是對韋見素所說,韋見素也是大感尷尬。楊國忠的前鑑不遠,這個時候,他哪裡敢得罪高力士與陳玄禮?
“臣這就去遣人給葉公送信。”尋了個藉口,韋見素離開了李隆基身邊,
不過纔出去片刻,他就一臉喜色地又轉了回來:“哥舒翰派來的護衛到了,陛下,大喜啊”
“哥舒翰的人……就到了?”李隆基眉頭又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