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平一臉陰鬱,站在春明門的門口。
與他一般,站在這門口的還有無數官員百姓,他們到這裡,是迎接返回長安的李隆基的。
這些天,卞平心情一直不快,倒不是因爲被葉暢訓丨斥後懷有怨言,而是埋怨自己,稍有些成就便有些忘形。
若非如此,他也不敢在那天擅自行事。他出身卑微,深知自己就是一根藤蔓,若不是依附於葉暢這棵大樹,絕對爬不到現在這麼高的位置。所以他希望將葉暢推到更高位,最好是九五至尊,但是葉暢卻另有打算。
“葉公究竟在想什麼……此時他聲望之隆,天下無雙,便是不行禪讓,也不應當退縮……”
正想着,便見李隆基的車駕出現在視線之中。
李隆基是自西而來,原本走金光門最爲合適,但是李隆基覺得,自己是從金光門狼狽逃出的,那裡似乎不太吉利,而現在則是凱旋而回,所以還是走面向東邊的春明門更合適。
“哼,那位昏聵天子,若是見着春明門外被炸塌的城牆,不知會如何作想。”卞平向着南面望了望,滿懷惡意地想。
他望的地方,是攻城時炸塌的城牆,因爲時間緊的緣故,還沒有修起來,如今只是用布幔圍着,勉強遮醜。
車駕之上,李隆基確實看到了布幔,他身邊是周相仁,正在爲他解說這段被炸塌的城牆:“足有十餘丈長的城牆,完全塌倒下來,每日裡諸胡來此觀看,都是霍然變色,說是大唐天朝有這等神兵利器,關隘險阻再也難擋天兵,一個個都說回去之後,定然要將大唐威儀宣示四方呢。”
“行了,哄人的話,就不要提了。”
李隆基哼了一聲,歪着眼睛看了看周相仁。
身邊沒有得用的人,也只能矮子裡拔高個了,這個周相仁,實在是個廢物
那種哄人的話能相信?四夷聽聞大唐內亂,一個個興高采烈,只恨不得立刻撲到大唐的身上撕啃幾口。雖然有火藥這樣的神兵利器,可是四夷的風格,向來是沒有打到身上那就當不存在的,威懾?威懾有用的話,還要官兵做什麼
李隆基心情煩悶是有原因的,他得到消息,無論是安西,還是犬戎,還有范陽,諸胡都有異動。
大唐發生內亂的消息已經傳出去了,這些邊境上的白眼狼們蠢蠢欲動,那也正常,可是對於大唐來說,短短的一年之內經過兩場大亂,核心精華的中原地區滿目瘡痍,實在是無力支撐幾場同時而起的邊疆戰事。
遠的不說,單以兵力而言,這兩場內亂,消耗掉大唐近三十萬兵力,其中有二十萬是久鎮邊疆的精銳——他們成了叛軍,雖然如今大多被俘投降,可是李隆基如何放心讓他們再回邊疆去?
再就是糧草物資。李隆基很清楚,如今大唐朝廷,靠的是遼東的財富在吊着,遼東雖富,經營的時間畢竟短了,能吊一時性命,卻不能長久。葉暢急着將安、史聚於一處消滅,也正是這個原因。邊疆大戰,糧草籌措難,轉運更難,曠日持久的話,對於大唐來說,又是一個大麻煩。
當然,邊境之患只是李隆基衆多煩惱中的一個,他心裡還暗藏着兩個巨大的煩惱。
其一是自己與葉暢如何相處,葉暢功高震主,這已經不是什麼秘密,即使葉暢本人忠心耿耿,也難奈手下某些人推波助瀾,如何既可維持君臣之誼,又不令功臣寒心,李隆基想了許久,實在是沒有辦法。
其二則是儲君之位事宜,狼亨謀逆,自然被廢,僥倖逃過安祿山屠刀的其餘王子,要麼附逆,要麼碌碌,完全沒有誰可以繼承他的皇位。李隆基自信,自己活着,還能處理好與功臣重將的關係,可若自己的繼承人繼位之後,葉暢等重將,還會忠心耿耿?
“萬歲,萬歲,萬歲”他在車駕之中傷腦筋,卻聽得外邊歡呼聲如雷。
高力士伸出腦袋向外看了看,然後回稟道:“聖人,百姓在向聖人行禮
“扶朕出去。”李隆基收斂心中所思,吩咐道。
此時寒意已淡,春煦初生,李隆基穿着夾襖出來,並不覺得寒冷。他一出車,百姓們見他的服飾,便知道是天子,又是齊聲歡呼,聲如春雷,滾滾而動
聽得這麼響亮的歡呼聲,卞平的臉色又陰鬱了些。
今日葉暢讓他來此,並不是負責安全保衛——情偵系統只有偵察之權,手中並沒有什麼兵力,更何況那日他擅自行動之後,葉暢便已經奪去了他對情偵系統的掌握權。此時卞平也已經明白,爲何葉暢會讓他出現在這裡,並不是要羞辱他,而是讓他看清楚局勢。
大唐雖然內憂外患,但李氏民心尚未盡失。
特別是李隆基,畢竟是勵精圖治幾十年的皇帝,近十餘年來雖有失德,卻還在百姓心中地位甚高。葉暢或許憑藉功勞,足以壓制住他,可壓制的結果,也必然是兩敗俱傷,在百姓士民當中,得一個欺君專權的罵名。
意識到這一點,卞平總算明白自己的錯誤了,葉暢批評他心太急,完全沒有批評錯。而心急之下的擅自行動,則犯了大忌,就算他認識到錯誤,今後也不可能繼續回到情偵系統了。
想到這裡,卞平嘆了口氣,意有不捨。
他卻不知,此次因擅自行動,只是給了葉暢一個藉口,即使他不曾有這種舉動,葉暢也會在不遠的將來將他從情偵系統調走。
葉暢以爲,象情偵系統這樣的機構,應當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任何一個負責人,都不能在這個系統內擔任太長時間的職司。卞平在這個系統已經八年,也該調離情偵系統了。
卞平想着自己接下來可能會被安排的職司,不免向葉暢瞄去,卻看到葉暢邁步向前。
夾道歡迎李隆基的,最外圈是百姓,然後是官員,卞平就夾在其中,而最內圈,則是軍士。葉暢上前之後,原本以放鬆的姿態站着的軍士全部繃緊,葉暢也與他們一般。
眼見李隆基到了面前,葉暢厲聲喝道:“敬禮”
李隆基見着全軍將士,刷的一聲,如同一人般向自己行禮,包括葉暢都是如此,他心中一振,面上浮起了微笑。
“十一郎,辛苦了。”他掙開高力士的摻扶,加快腳步,來到葉暢面前。
不等他到自己面前,葉暢拜倒下去:“臣幸不辱使命”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李隆基忙攔住他,想要阻止他拜下。
但論起力氣,年老體衰的李隆基如何比得上葉暢,葉暢還是深拜下去,李隆基親手將他扶起,口中埋怨道:“你征戰辛苦,功勳卓著,何必如何”
“逆賊叛亂,皆因目無君上,心無禮儀,如今人心初定,臣施這禮,可使百姓知曉,大唐終究是有君”葉暢道。
“真純臣也。”李隆基讚了一聲,心中方纔的疑慮,不免爲之一輕。
不過葉暢如此敬君,君亦不可薄待了功臣。想到這,李隆基笑道:“十一郎如此大功,朕也沒有什麼可以賞賜的,只能賜你無須跪拜——你既是目中有君上,心中有禮儀,當知君無戲言,不必拒絕。”
葉暢愕然,沒有想到自己拜一下,竟然免了以後之拜。對於拜李隆基,他倒沒有太多的矯情,莫說這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就說兩人的關係,李隆基遲早要當他的老丈人,拜拜老丈人算得了什麼大事?
“來來,隨我上車”
在軍士官民歡呼聲中,李隆基徒步進入了春明門,見百姓官民都在身後,李隆基拉着葉暢的手道。
葉暢隨他上了馬車,李隆基還賜錦團令他坐下,然後笑道:“十一郎,我看到你的新奏摺了,竟然從安逆賊人手中奪回了這麼多財物……不過國庫中雖是有錢有帛,卻是缺糧,還需要你多多操心啊。”
戰爭中糧食的損耗並不只是軍士的伙食,更大的是破壞。安祿山他雖然丟長安丟得倉促,但是在控制長安的兩個多月時間裡,他將長安的存糧折騰得所剩無幾。
“此事臣已有計較,原本爲了備災備荒,臣去年就請用大海船自安南調糧,又請自遼東調糧,再組織饑民以工代賑,外出就食,熬過這青黃不接的時間沒有問題。只要等到秋收,淮南的糧食上來,國庫就能充實了。”
葉暢說得很簡單,李隆基知道這背後需要極其複雜地操作,不過現在他也只能依靠於葉暢了。
“府庫中不缺錢糧,朕就放心了,朕看長安城中,滿目瘡痍,宮室摧折,如今國庫空缺,不宜大興土木,重修宮室之事,先放一放。但有一事,卻是不可再拖……”
李隆基難得要暫緩修建宮室,葉暢對此報之一笑。長安城中的宮殿,在數次兵火中損毀嚴重,其中受創最重者就是興慶宮。別的可以暫緩一下,興慶宮還是要修整一番,否則李隆基沒有合適居住之所。而且葉暢心中有數,此時適當的基礎建設,不僅可以⊥一些失業之民有了賺錢的工作,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促進經濟流通,只要將修建宮室的規模控制住,然後按市場規律來組織勞力購買材料,其實是有益無害的。
但李隆基說的不能再拖的事情,讓葉暢心中暗暗警惕。
“陛下所言,不知是何事?”
“你與二十九孃的婚事,不可再拖了。”李隆基道:“年華易老,轉眼之間,二十九娘也到了這般年紀,再拖下去,你就是在耽擱她了”
葉暢垂下頭,過了會兒,他道:“臣這就請玉真長公主、韋丞相爲媒,聖人以爲如何?”
“甚好,甚好。”李隆基哈哈大笑起來:“不過醜話說在前頭,你富可敵國,彩禮少了,朕可不依”
葉暢也笑了:“那是自然,不會委屈了二十九娘。”
“朕欲封你爲衛王,以遼東爲封地,位在諸王之上。”李隆基看着葉暢,輕聲說道:“榆關之外,盡爲你之食邑,此算是二十九孃的嫁妝了。”
葉暢心中一凜,擡起眼看着李隆基,李隆基昏黃的眼中,並沒有太多的情感流露出來。
“臣非是矯情,實在……實在是不敢當之。”葉暢硬着頭皮道。
“朕知你之忠心,若無封國之建,如何能褒美你之功勳,又如何能讓你之部下安分?”李隆基緩緩道:“你葉姓出自顓頊氏,《左傳》中說,衛,顓頊之丘也。你又是修武人,故此封爲衛王,也是想你記着當初季札所言,‘衛國多君子,其國無患,。”
“臣必不負陛下厚望,只是封王建國之事,陛下還請三思……”
“擎天保國,力挽狂瀾,封王之賞,正是爲此。此亦是爲我心安,朝中諸臣,人皆稱可,十一郎,你就從了吧,哈哈哈哈……”李隆基半是玩笑地道。
葉暢其實早就知道這回事情,李隆基身邊,豈會沒有他的耳目。最初之時,李隆基是在燕王與代王這兩個封爵間猶豫,封地是遼東倒是早就定下了,但後來安祿山自稱燕王,乃至大燕皇帝,這燕自然就不成了。代王亦不爲李隆基所重,最後的選擇,就是衛王。
“臣實是不敢當。”
“此話休說了,還有一事,朕心難安,國之根本,在於儲君,朕獲罪於天,立嗣不當,乃有狼亨之禍,如今年事已高,儲君之事,不宜再拖,以卿之見,當立何人?”
聽得李隆基直接問葉暢當立何人,旁邊的高力士毫毛都豎了起來,他看了李隆基一眼,發覺李隆基神情專注,顯然,是真的想從葉暢那兒得到答案。
“此聖人家事,臣安敢置喙?”
“放在以前,自然不用你操心,如今你是朕之愛婿,朕之家事,亦你之家事,你如何能不開口?”李隆基苦笑道:“朕這些年識人不明,特別是在儲君之上一再犯錯,你自說你的,聽不聽,還在朕,此事出你口入朕耳,別人都不知道……高將軍,你會不會到外邊去說?”
高力士一抖:“奴婢近來耳聾得厲害,什麼都聽不到。”
李隆基再看着葉暢,似笑非笑:“現在,你總可以說了麼?”
葉暢猶豫了好一會兒,然後終於開口,說出了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