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富揹着手,慢條斯理地走在崇賢坊的小街上,在他身邊,有幾位駙馬府的小廝跟在身邊供他使喚,他行走之間,顧盼自雄,便覺得自己在長安城中,也算得是一個人物。
他乃是駙馬楊洄家世僕,楊洄的母親是公主,自己又取了公主,受李唐皇室之恩寵,可謂世間罕有。所謂宰相門房七品官,楊富這四十年的世僕當下來,也攢下了不小的家當。他自己要在公主府中侍候,於是別在崇賢坊買了間兩進的院子,隔開了,單單租與進京趕考的書生、東來西往的胡商,每年便可賺個幾十上百貫。
每隔些時日,他便會來到崇賢坊自己的宅子,瞧一瞧租客是否愛惜了屋子,今日便是如此。
“管事,瞧,踢球的!”
身邊一個小廝見他心情不錯,突然指着路旁空地的一羣光膀子的大漢道。
“唔,足球戲,這些時日傳得很火,據聞還要辦什麼長安聯賽,有玉真長公主和二十九娘在幕後撐着呢。”
楊富淡淡地點評,表示自己消息靈通。
足球戲如今已經是長安城中最火熱的遊戲,如同此時的天氣一般。便是咸宜公主府中,也讓些年青的僕役小廝組成兩支隊,每日裡都在踢來踢去——總不能讓咸宜公主府在如今長安最流行的運動中落伍吧。至於聯賽的事情,目前也傳出風聲,因爲有玉真長公主的名頭鎮着,所以象楊富這樣的人,暫時都沒有生出別的念想。
畢竟此時除了葉暢等少數人,別人都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每年收益達十萬貫以上的巨大市場。
“咱們府上的隊,自然要參與長安甲等聯賽的了,據說只有十二支隊!”一個小廝道。
“那是自然,還有誰能與咱們爭麼?”
“喬老七踢得好蹴鞠,這不就轉到足球上去了,人家可都說,蹴鞠那是娘兒們玩的,大老爺兒們,自然要橫衝直撞踢足球。”
楊富笑眯眯地聽着小廝們的議論,心裡琢磨着怎麼樣往公主府的足球隊裡安插自己的人,這也是一個鞏固自己在公主府中地位的方式。就在這時,他看到前面自己的那兩進院子前,一羣人正圍着,也不知是什麼事情,他眉頭頓時皺起。
“小的們,去瞧瞧,是誰不長眼,到我宅子前鬧事。”
早有小廝爲拍他馬屁,快步衝上前。但是出乎楊富意料,到最前的小廝並沒有發作,而是在人羣外探頭探腦,臉上還掛着笑容。楊富知道自己方纔想差了,只怕不是有人在鬧事。
果然,近了之後,便聽得一個半生不熟的漢話響起:“說了不租,便是不租,此處是我租下的,如何能租與你?”
這說話的便是楊富的租客,一羣來自日本的留學生,他們未能進入太學,便在此租屋,偶爾去太學旁聽。
“轉租即是,我愛此處僻靜,願出雙倍價錢,這樣你可以用這錢,再去租一進院子。”
“我們不願意,我們也愛此處僻靜!”
楊富一聽得“雙倍價錢”,頓時就怒了,他排開衆人走了過去:“願不願意,豈由你作主,某纔是這宅院主人!”
他一出現,左右鄰居便稍稍散開:倚仗着公主府的權勢,楊富在這坊裡的聲名可不是太好。
那日本留學生見他出面,不由得有些窘迫,他們是開元二十一年來唐的留學生,在長安居住的時間可不短,在四方館中住了一年後便搬了出來,與楊富打交道的長了,知道此人當真是見錢眼開。若是真正的商人,多少還要顧及些信譽,可是楊富卻不是真商,他租房子只是撈外快,哪裡會在乎名聲。
“閣下若是出三倍價錢,這屋子我便租與你了!”楊富不理會這羣日本人,轉向爭執的另一方道。
此時日人對大唐是既敬且畏,他們如此恭敬,乃至眼光實在不太好的唐玄宗李隆基竟然以爲日本乃知禮儀的君子之國。見楊富如此強勢,那些日本人也不爭辯,只是一臉爲難地站在一旁。
與日本人相爭的乃是一個青年,他相貌平平,身着錦緞,身邊跟着的幾個僕役,也個個穿着豪奢。他話語裡帶着吳音:“某自揚州來,意欲揚名於長安,以備來年科舉之事,想要尋一處僻靜院子讀書——閣下能做主麼,能做主,錢不是問題!”
揚州來的有錢人子弟!
聽得這人身份,楊富眼前頓時又是一亮,象這樣的凱子,可不常有,那些進京趕考的仕子儒生中,也只有揚州或者蜀中來的,纔有這樣一擲千金的豪氣。
“長租?”
“至少租到明年開科,若是明年得中,還得等到十月選官。”
“我觀郎君天姿不凡骨骼清奇,必然是高中的!”楊富口裡恭維,心中卻在想:“你這土財主這一世都中不了那纔好,總租着我的宅子!”
“你是何人,此宅之主?”那人“叭”的一聲,打開摺扇玉骨折扇露在楊富面前,讓楊富咕的一聲又咽了口口水。
毫無疑問,這是那種五貫一柄的右軍扇——因爲最初是新科進士們拿在手中炫耀,所以又被稱爲進士扇。這廝果然是有錢人,這樣的扇子也毫不在意在手中擺弄。
“正是,正是,小人正是宅主。”既然對方有錢,那麼楊富也不擺公主府管事的譜了,“小人”的自稱都說了出來。
“你這宅子,某看中了,這裡是十五貫訂金,你將閒雜人等清出去,今日某便搬入。長安城中哪兒有好的傢俱擺設,帶某去挑挑,你這屋裡面的破爛,一併清出去!”
還沒有訂契約,便已經拿出了十五貫錢!
楊富眉開眼笑,幾乎樂得合不攏嘴,身邊跟着的幾位小廝也紛紛小聲恭喜,這般的豪客,意味着他楊富要小發一筆了。
“你們的租錢,某還與你們,即刻搬出去,半日內搬完,休要等某報官!”對着那富家公子,楊富是一副嘴臉,轉過身來對着那羣日本留學生,便又是另一副嘴臉。這些日本留學
生倒也有些小錢,只是他們花錢小氣,哪裡比得上揚州來的豪客爽利。其間如何取捨,楊富便是用膝蓋也能想得出來。
那些日本留學生可是知道他身份的,見他這副模樣,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是恭敬地上前施禮:“多謝楊郎君這些年照顧,多謝楊郎君給我們半日時間。”
那揚州富家公子見他們一副真心誠意的模樣,臉上不由露出詫異之色:“這位宅主,看來你身份非同一般啊,這些人竟然如此敬你?”
楊富略有些得意,看到那幾個日本留學生模樣,他哼了一聲,將富家公子拉到一邊:“某姓楊,單名一個富字,乃咸宜公主府管事是也……”
富家公子聞知這個身份,不由得肅然起敬,下馬拱手:“失敬,失敬,原是貴主府上管家!”
“不敢當,這幾個人,乃是隨日本國遣唐使來我大唐留學者,他們敬我,倒不是因爲我之身份,而是日本國國俗。莫看他們面上恭敬,那是因爲他們知道我乃大唐之民,你若見他們待新羅、安南或者西域什麼吐火羅之類蠻夷的模樣,便知道這些人稟性了。”
富家公子點點頭:“某在揚州,也見過日本國人,着實是這般稟性。”
“郎君欲買傢俱,須去西市爲好,某這就遣人領郎君去西市?”楊富又道。
“不急,不急,能結交楊管事這般貴人,某甚爲高興,這坊中哪兒酒好,某作東,便請楊管事一敘。”
“還未請教郎君尊姓大名。”
“某姓王,名啓年,字心芝。”那人笑眯眯地回道:“揚州人士,十年苦讀,自覺有成,便來長安,以圖富貴。”
他如此坦率,楊富哈哈笑道:“郎君志向高遠,富貴必然可期,只求到時郎君勿忘我這貧賤之人。”
“貴主府上管家,何言貧賤?”自稱王啓年的富家公子嘖嘖道。
兩人相互試探,從這個王啓年的態度中,楊富判斷,此人其實想要干謁咸宜公主。
長安城乃大唐政治文化中心,想要中進士,就必須在長安城中有足夠的名聲,而要有足夠名聲,就必須進行“干謁”,也就是拿着自己的詩文前去尋權貴們“投稿”。如果得了權貴賞識,什麼封推強推熱門推,文華分類彈窗推,這些大推薦連綿不絕之下,自然人氣高漲,上門推薦投票乃至打賞者自然洶涌而來——大神進士何足道哉,榜下被權貴抓去當了女婿的都有。
但想要干謁,卻也需要有門路,每年入京城期待一舉成名的讀書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到得科舉之時,各權貴門房收到干謁的詩文可以當廢紙賣。這等情形之下,各府的管事、近人,自然就炙手可熱,往年楊富靠着替干謁的士子儒子遞詩文給楊洄,也沒有少撈得外快。
要不然只憑駙馬府裡支應的那些工錢,他哪能在寸土寸金的長安城中買宅置產。
二人各懷鬼胎,聊到後來,都覺得極是投機。不過楊富爲駙馬府管事,終究不能在外久留,因此向那王啓年道:“某在駙馬府中尚有事,若是王郎君不棄,過三日某再與王郎君相見。”
“好說,好說,楊管事請自便!”
那王啓年也沒有急着坦露心胸,二人哈哈一笑,各自離去。雖是如此,楊富卻是吩咐人盯着這王啓年,每日裡這位王郎君在傢俱店裡一擲千金啦、在風月樓裡與人爭妓啦之類的消息,連綿不絕傳到楊富耳中。其中也有消息說,這位王郎君在打探他是否真爲駙馬府管事的,這消息讓楊富心中大定:此人必定要來求他。
果然,三日之後,他再出駙馬府來見王啓年,王啓年便試探他口風,問是否能替自己干謁。楊富嚴辭相拒:“某雖在駙馬府中任一管事,朝夕得見駙馬顏面,但駙馬曾再三有言,不可替人行卷干謁。王郎君雖有大才,卻莫害我。”
“楊管事這就見外了,實不相瞞,某家中指望着某能中進士好支撐家門,故此不惜代價亦要成事。某揚州人,到此既無親友又無故舊,只是見楊管事爲人爽氣慷慨,故厚顏相求。若是楊管事幫了此忙,某有一物相贈。”
那王啓年一邊說,一邊拿出了一張紙來,楊富歪頭去瞄了眼,然後眼睛瞪得老大。
竟然是一個莊子的田契!
“某不可能帶着這許多金錢進京,先遣人在京畿購了一座莊子,莊子不大,也就一百餘畝到足兩百畝地,只求楊管事行個方便!”
楊富努力嚥了口口水,這一百餘畝地,可是關中京畿之地,不比尋常!
若是揚州之地,他定然不做想念,因爲他不可能分身去管,便是東都洛陽之地,他都不會垂涎,唯有這京畿之地,而且隸屬於長安縣,楊富很清楚,那地方離京城也就是半日路程。他完全可以在應承好駙馬府差事的同時,將這莊子管好來!
依此時地價,百餘畝地,便是幾百貫錢,自然,因肥瘦不同,價值也不一樣,但至少是值幾百貫錢。更何況這還是熟田,上面有小莊子,還有幾家佃戶。
越是細想,楊富的心便越是火熱。所謂慾令智昏,他這個時候,想的就完全是如何將這個莊子弄到手了。
就在這時,那王啓年又道:“今日天熱,我那莊子倒還涼快,若是楊管事有暇,何不與我一起去莊子看看,也算避避暑氣——你道如何?”
楊富心中盤算,眼見爲實耳聽爲虛,親眼見那莊子,若真如這外來的蠢漢子所說的一般,那麼自己就幫這蠢漢子遞一回行卷,根本算不得什麼大事。他正要答應,王啓年偏偏又道:“若是楊管事真不敢,我也不爲難,只求楊管事介紹駙馬府中大管事與我認識,少不得給管事兩貫鞋底錢。”
兩貫鞋底錢如何能與價值幾百貫的田莊相比?而且此語還提醒了楊富,若是給駙馬府其餘管事知道,還不紛紛來搶這等美事?
不能讓駙馬府其餘管事知曉!
“我遣人回去告假,便隨你出去見見。”楊富當機立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