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吧。”
土已封,碑已樹,葉暢知道,葉曙留在這個世界上的痕跡,就只剩餘這個墓地了。
方氏攬着一雙子女,戀戀不捨地向那小小墓碑又望了一眼,萬般相思,千種心酸,終究只是化成珠淚,滾滾落下。她三步一回頭,終究是隨着葉暢離開了。
按照鄉俗,出殯時繞了大圈,幾乎是圍着吳澤轉了一週,其實墓地離吳澤陂並不遠,一道水汊子將之隔開罷了。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衆人返回時,便有人唱起了鄉歌俚曲,也有人低聲談笑,便是葉曙的族兄弟們亦不例外。
仍然傷心的,可能只有方氏,就連賜奴與小娘,也因爲年幼,並不明白那座小小的墳墓意味着什麼。
水汊之上,原本有座木橋的,但衆人到時,卻發覺木橋不知何時毀壞了。有人便破口大罵:“昨日來此,橋還好端端的,今日橋便壞了,也不知是哪家小子,做這等無賴之事!”
“乘筏子過去吧,邊上有筏子。”衆人都不願意繞遠路,因此紛紛叫罵,不過很快有人就找到了過水汊子的方法,也不知是誰,將一個木筏停在了水汊這邊。
“乘筏子回去,然後大郎、六郎、八郎,你們兄弟三和我一起先過去,再加上木匠,一起拿了工具來將橋修好來。”葉淡命令道。
他自然是最先乘筏子過去的,葉氏家族加上來的親朋故舊,也有幾十號人在這邊,一個小小的木筏,最多隻能乘六七個人,因此只能多走幾趟。
葉暢留在最後,方氏亦是如此。最後一批就只有葉暢、方氏、善直和賜奴、小娘,外加一個撐木筏的葉櫛。
“當心了,木筏可不是十分穩當。”葉櫛叮嚀了一聲。
方氏抱着小娘,葉暢則將賜奴攬在身邊,水汊子並不寬,不過是四丈左右,但是水很深,賜奴小孩子家,喜歡亂動,若是掉下去就麻煩了。
“賜奴莫亂動!”見賜奴有些不安分,方氏道。
她話聲才落,木筏已經撐離了岸,四丈距離,轉身便至,可就在木筏到得水中間時,突然間水波涌動,緊接着,一個巨物從水中翻涌而起,帶着浪花,直撲向木筏。
那東西重重砸在木筏之上,原本保持着平衡的木筏頓時傾斜,方氏尖叫了一聲,將手中的小娘向葉暢這邊推來,自己卻往水中栽了下去!
葉暢抱住小娘,身邊的賜奴大叫着向母親跑去,卻被眼疾手快的和尚一把抓住。
方氏卻落入水中。
木筏此時翹了起來,葉暢將小娘也塞到了和尚手裡,快步衝過去,一把抓住在水中掙扎的方氏的手。方氏喘着氣,維持着自己不沉入水中,而葉櫛此時也回過神來,想過來幫忙。
“莫過來,就在那邊,我拉着她,沒有事。”葉暢怕人都擠過來將木筏壓翻,大聲道:“快靠岸,快靠岸!”
葉櫛這才明白,用力撐了兩下,木筏輕輕顫動,靠在了岸邊。葉暢這才用力,將方氏從水中拉起。
方氏轉過身蹲在木筏之上瑟瑟發抖,葉暢將自己上衣解下,披在她的身上——她現在穿的還是孝衣,一浸水便有些透。
好在今日葉暢穿的也是衰衣,足夠寬大,將方氏整個人都蓋住,她纔敢站起身轉過來。先過水汊尚未離開的衆人紛紛上來安慰,方氏人還有些發愣,葉暢也擔心她是不是受了傷,人這麼多又不好問。就在這時,有人突然驚呼了一聲:“吳澤龍女!”
衆人循聲而望,卻見在木筏的一角,方纔從河中撲出來將木筏險些壓翻的東西,乃是一件木頭神像。他們對這神像並不陌生,正是一大早出來時,善直掀下來充當橋的吳澤龍女神像!
幾乎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每個人都想到道寧在那時的叫喊:菩薩必定顯聖,必有天譴!
他們的目光轉向葉暢,這龍女神像從水中飛起,險些害了葉暢和嫂子全家性命,這……是不是菩薩顯聖帶來的天譴?
非是鄉民愚昧,實在是此時乃各路巫婆神漢大行其道的時代,這些鄉民,幾時見過這種情形,水裡飛出一個神像來!
葉暢看着神像,初時沒有作聲。
這神像不是一塊整木雕成的,否則便是和尚再大的氣力也搬不動,應該是空心的。聽得周圍竊竊私語中,已經有人在嘀咕“是不是龍女菩薩發怒”,還有人在建議將這神像請回那廟中,再擺上三牲六禮謝罪,葉暢突然笑了。
“咱們在這等等,看看是不是真惹得吳澤龍女發怒了。”葉暢大聲道。
他一邊說,一邊將葉櫛與和尚喚了過來,幾人小聲嘀咕了幾句,葉櫛得了葉暢的好處,因此連連點頭,和尚更是咧開嘴傻笑起來。
接着葉暢又對有些不安的衆人道:“若是有事,請自便就是,我留在此處,看這吳澤龍女還能有什麼名堂出來!”
他這樣說了,衆人中便有膽小怕事的先散去,陸陸續續只剩餘十餘人。
“嫂嫂,你也先回去吧?”
“我與你在這,若是那位龍女真要降罰,我與你一起擔着。”方氏卻很堅定。
葉暢也不催她,原本準備修橋的人,過了許久沒有過來,想必是得到消息了。葉淡倒是留下來,看着葉暢,欲言又止。
“叔祖不必擔心,我自有主張。”葉暢尋了一處乾的地方坐下:“叔祖請坐,我不在的這些時日裡,劉逢寅有沒有在咱們吳澤陂鬧事?”
“那老兒想方設法替他侄子,那個不守清規戒備的道寧建廟,到村子裡勸捐了兩回,鬧事什麼的,倒是沒有。”
“上回菩薩審案一事,縣尉當衆責罰他,他在鄰近的聲名只怕受損不小吧?”
“那是自然,以往大夥都道他可通縣令、縣尉,動輒被他以官府嚇唬,如今可都知道他的老底,在縣尉心裡,他也不過是一介走卒,況且上回他還得罪了縣尉!”說起此事,葉淡便覺得歡喜,他被劉逢寅壓制了大半輩子,直到這兩個月才覺揚眉吐氣:“故此,他這兩個月都很老實,除了建廟之事,幾乎都不到我們這來耀武揚威了。”
在長安城中險些就見到了當今天子李隆基的葉暢,如今看劉逢寅這個小小的里正,簡直就同看小孩兒玩泥巴一般。聽得葉淡這樣說,他點了點頭:“果然如此,這邊不行,那邊補麼?”
“什麼?”
“此前劉逢寅橫行鄉里,靠的有二,一是他們劉氏家族,在附近是大家族,沒有一個家族有他們人丁興旺,而且府兵的隊正之類,也由他們劉氏把持;二則是官府支持,他身爲里正多年,勾結縣城中的胥吏,狐假虎威,瞞上欺下。上回菩薩審案之事,將他的一個依靠打碎了,現在只靠着他們劉氏宗族之力,但劉氏宗族再強,總強不過咱們兩三個宗族聯合,因此,他必須再借助別的外力,重構一根支柱。”葉暢道:“道寧是十方寺的棄僧,又是劉家的侄子,正好廢物利用來裝神弄鬼……只是讓一個僧人主持龍女的寺廟,終究是淫祠,只要稟報上去,朝廷必會追究。”
歷朝歷代,都對淫祠深惡痛絕,在華夏,可沒有什麼能凌架於皇權爲核心的統治體系之外,宗教同樣如此。不經官府批准的鬼神祭祀,就是所謂淫祠,各地地方官稍負責一些的,都以打擊這類淫祠爲己任。
聽得葉暢這樣分析,葉淡才恍然驚覺:“原來這背後,都是劉逢寅這老東西的勾當!這老東西,當真狡猾,若非十一郎你得仙人指點,開有慧眼,只怕咱們都得被騙!”
“此事原不該我們插手,其實劉逢寅終究是在玩火,現在藥王觀與十方寺都不理會他,那是因爲他鬧得不大,若是鬧得大了……”
說到這,葉暢冷笑了兩聲,原本他可以冷眼旁觀看熱鬧的,但是劉逢寅想要藉着他來爲龍女廟打名聲,甚至還做出了幾乎危及他與嫂子性命的事情,他就絕對不會客氣。
又閒聊了一會兒,葉暢大約是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起身道:“等了這麼久,也不見那位龍女菩薩降災天譴什麼的,想來不會有事,咱們先走吧。”
衆人都唯他馬首是瞻,不過對他這句,衆人多少有些不以爲然。有幾人心中還惴惴不安,唯恐走到半途會出現什麼意外。
果然,走出一里左右,葉暢忽然又道:“啊呀,我忘了東西在水汊邊上,咱們再回去吧!”
衆人心中不免一緊,只是葉暢既然開口,陪他都陪到這個地步,誰也不曾說離開。只是有人說要在這等的,葉暢卻笑道:“忘了有趣的事件,若是想看熱鬧,還是隨我來纔對。”
這樣一來,衆人便又跟着他回到水汊邊,還隔着遠遠的,便看見水汊對岸有人正在準備爬上岸,葉暢望見便大叫道:“賊,有賊!”
那準備爬上岸的兩人回過頭來一看,看到這十餘人又跑了回來,頓時加把勁上了岸。他們撒腿剛要走,卻見迎面的草叢中跳出一個魁梧的和尚來:“阿彌陀佛,貧僧可等你們多時了!”
兩人左右散開就要跑,和尚衝過去,一把抓住其中一個,將其摁倒在地。另一個乘機從和尚身邊逃走,結果和尚方纔隱身的草叢經過時,卻被草叢中伸出的一根木頭絆了一下,跌了個結結實實的狗啃泥!
那人想爬起,那根木頭便已經抵住他後脖,將他牢牢摁住:“別動!”
和尚夾着自己手中的那個傢伙,又過來將這個按倒,葉櫛掏出繩索,將二人都綁了起來。
看到這一幕,衆人都是訝然:“水中如何有人,和尚與葉櫛又是何時回到對岸的?”
“方纔我們在這邊等的時候,他們從水汊上游繞道,跑到對岸隱着,便是爲了等這兩人。”葉暢笑眯眯地回道:“這是一場好戲……和尚,櫛叔,將他們帶過來吧!”
那兩人這時終於開始嚷嚷起來:“我們是好人,捉我們做甚?”
“好人?好人會聽得喊捉賊就撒腿跑?”葉暢冷笑了一聲:“你們分明是截江盜匪!”
“我們不是,我們是好人,只是……只是天熱,下水游泳罷了。”
任那二人如何自辯,和尚與葉櫛還是將他們帶到了這邊來,葉暢端坐於一塊石頭之上,二人被帶到他的面前,葉暢仰臉看了看他們,嘟囔了一聲:“太高了啊。”
和尚不懂他的意思,倒是葉櫛明白,拿撐筏子的篙子一掃其中一人的膝蓋,那人頓時跪下。
另一人也跪了下來,這個時候,他們的眼神甚爲不安。
“有誰認識這二人麼?”葉暢回頭問道。
衆人紛紛搖頭,誰認識這兩個?
“那麼就是外鄉人了,外鄉人跑到咱們吳澤蕩來游泳洗澡……你們自己覺得,這樣的理由會是真的麼?”
那二人對望一眼,這個時候,唯有嘴硬:“我二人確實是外鄉人,聽聞貴地盛產好藥,前來打聽,想要收一些藥回去。”
“收藥的……你們可知我是誰?”
“這個,實在不知。”
“真不知?劉逢寅請你們二位來,莫非沒有說過我的本領?”葉暢冷笑了一聲:“這些小伎倆,能瞞得過我?”
那二人的神情更爲閃爍,這一下莫說是葉暢,便是其餘人,都明白他們心中有鬼了。
“含着根竹管淺在水中,待我乘木筏時,將那木頭神像拋出水,做出龍女顯聖的假相,這樣的花招,唬唬旁人可以,拿來唬弄我,未免太小看我了。”葉暢見二人不說話,便繼續又道:“那橋也是你們拆的吧,方纔潛在水下,險些掀翻我們木筏的,也是你們吧?”
那二人兀自不言,葉暢搖了搖頭:“看來劉逢寅果真未曾把我的事情全說與你們聽,罷罷罷,我原是想饒你二人性命,現在看來,饒不得了。叔祖,你是村正,緝盜捕寇,正爲你之職責,將這二人以意圖截江害命送到官府去,我再修書一封給元少府,必取這二人性命就是。”
這二人渾身一顫,截江害命確實是大罪,嚴判起來,肯定是要秋決的,而葉暢言語之間,與本地縣尉還有交情,那麼這案子就能夠座實,若真如此,他們二人,豈不是爲了一點小利,丟了自己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