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糟糠之妻不下堂

縣衙裡安靜了一會兒,知縣馮篤端坐於側屋主位,在他身後,是一扇屏風。

元載便呆在屏風後面,雙眼中全是怒火。

“明府,洪氏帶到!”

元載悄悄從屏風縫隙向外瞧,只見一個打扮得妖嬈招展的婦人進了門,一進來便一甩手中的手絹:“唉喲,明府,外子可曾回來,奴乃是有夫之婦,原不該如此來見明府……”

“咳!”馮篤咳了一聲,打斷了這女人的胡言亂語,然後道:“洪氏,你家夫君是誰?”

“奴夫君乃是大唐修武縣縣尉元載,字公輔者是也!”

元載牙齒頓時咬了起來,若不是一旁有人拉住他,他早跳將出去了。

“你說元少府是你夫君,有何爲證?”

“證據自然是有的,堂堂縣尉官印,便由奴收着,這便是憑證!”

那洪氏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掏出一個官印盒子,在馮篤面前晃了晃。

她一臉媚笑,雖是姿色尚可,但帶着極濃的風塵味,一看這笑容是擠出來的假笑,因此她越是笑,便越讓人覺得不舒服。

元載牙齒咬得緊緊的,這官印,分明是昨日強人從他這奪走的!

“據本官所知,元少府自有賢妻,乃是王氏,你乃武陟之人,如何嫁與元少府,可有媒聘?”

“自然有媒聘,這官印可不就是最好的媒聘,外子若不是愛煞了奴,如何會將官印交與奴爲證?”那洪氏冷笑了一聲:“至於那王氏,奴也知曉其人,倚仗其父之勢,待奴夫君非打即罵,不守婦道,不修婦德,哪裡是奴夫君良配!奴夫君說了,他一回修武,便要修書一封,將那王氏送回孃家……”

她說到“愛煞了奴”時,還一臉嬌羞無限的模樣,讓人連隔夜飯都能吐出來。

躲在後邊的元載再次挫牙,就這般模樣,自己也會對她“愛煞”?便是在山中抓只馬猴來塗脂抹粉,也比她姿色強上三分!

待聽得說要休了王韞秀,元載更是怒火翻滾,他與王韞秀乃是貧賤夫妻,王韞秀爲他捨棄了許多,此時元載尚未變心,對王韞秀當真是既敬且愛還有一絲畏懼!

“休得胡言!”馮篤也聽不下去了,厲聲道:“你既知元少府與王夫人伉儷情深,爲何又要假冒元少府之妻?”

“奴未曾假冒,隨奴來的證人,就有你們修武縣衙門裡的差役魯彥。”那洪秀聲音高亢起來:“伉儷情深?外子說了,那是裝給你們與王氏看的,他心中對王氏早就不滿,試想想看,這世上男子,哪個願意自己娘子比自己強的?”

“外子早說了,他一走出來與人交遊,別人就都讚道,你便是那位王氏之丈夫,聞得令妻賢淑無雙……說得他彷彿是王氏身上的一枝髮簪般無足輕重,這分明就是王氏不給他留顏……”

在洪氏口中,一個因爲自卑而偏執的“鳳凰男”形象栩栩如生,洪氏伶牙俐齒,這般描述之下,就是元載自己,也猛然驚覺,他在對王氏的敬、愛、畏之下,確實隱藏着某種不滿。

王韞秀太過完美高尚,這讓元載顯得渺小。若是元載得意倒還罷了,可現在他卻失意落魄!

“行了,你先走吧。”馮篤覺得沒有必要再問了。

“奴還有一句話當講,奴知道你們都信不過奴,只道是奴出身卑微,元郎自然不會舍大家貴女而取奴。但你們有所不知,一來奴性子淑筠,遠勝過王氏,二來奴千嬌百媚,姿色遠勝過王氏,三來奴有閨房秘術,牀第遠勝過王氏……”

即使是風氣開放的大唐,這般直接將牀第之私拿出來說的,可還是少之又少,因此連馮篤都目瞪口呆,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而屏風後的元載再也無法忍住,他跳起身來,一腳將屏風踢倒,倒下的屏風正砸在馮篤的後腦上,將馮篤都打趴在地上。

“賤人……”

元載指着那婦人破口便要大罵,那婦人原是驚愕,聞聲卻是一臉喜色:“郎君,是你?”

“你這賤人,某幾曾見過你?”

“郎君好生無情,前夜你我拜堂成親,熱鬧非凡,雖是黑燈瞎火中不曾見着郎君真實面目,可郎君的聲音,奴卻是死都忘不掉!”

那洪氏撲將上來,一把將元載攬住,哭了個狗尾巴花帶露水。

元載又踢又踹,才從她的懷抱中掙脫,洪氏倒在地上,放聲痛哭,口中咒罵連連。她聲音大,嗓門粗,又提到她與元載的房第私事,頓時縣衙內外都被驚動,不少人在門外探頭探腦地看熱鬧。

“胡鬧……胡鬧,成何體統!”

這個時候,馮篤才從地上爬了起來,連聲怒喝。

“是下官失儀了,不過明府,這賤人信口雌黃,下官實是不能忍……來人,拖下去,打,打死來!”

“你這忘恩負義的狗奴,無怪乎會舍了王氏娘子來騙奴!拔鳥無情,便是你這狗奴……”那洪氏聽得此語,聽得魂飛魄散,更是破口大罵,什麼話都說了出來。

“賊人!”元載等不及來人來打,自己撲將上去,便是一記耳光,將洪氏抽倒在地上。

他還不解氣,正待繼續動手,洪氏卻哭嚎着反身而來,將他死死揪住。

“你這沒良心的狗奴,前夜裡在奴那邊騙吃騙喝,還拐走了奴積攢了十年的皮肉錢……你這狗奴現在想要反悔?想要殺奴滅口?奴要嚷出去,嚷得你這狗賊乾的醜事人盡皆知……你這狗賊私處有三顆痣,旁人不知,奴怎麼不知!”

這三顆痣之說一拋出,元載頓時愣住了。

洪氏說得沒錯,他私處,確實是有三顆痣!

此事甚爲隱密,絕非一般人能知,再想到前日自己的經歷,元載意識到,自己已經掉進了一個陷阱之中!

而且絕對是讓他難以翻身的陷阱!

“還有,魯彥與你這賤奴一起來的,你早上帶着伴當私自跑了,魯彥卻還在,明府,你得替奴作主啊!”洪氏又嚎道。

馮篤這個時候當真悔了。

此事他原本不該介入,只是因爲替元載維護一些顏面,所以他纔在私堂相詢,而不是公堂之上。但是洪氏還是將此鬧得人盡皆知,官員的體面,朝廷的尊嚴,幾乎都淪喪殆盡了。

周圍湊來看熱鬧的差役們,不知是誰輕聲偷笑,緊接着笑聲便起了一片。

“你這拔鳥無情的賤奴,脫了褲子,讓大夥看看,讓大夥看看你下身,是不是有那三個痣!”那洪氏又道。

“拖出去,將這婦人拖出去!”馮篤厲聲喝斥道。

差衙們上來七手八腳將那婦人拖出去,原本拖女人差役都愛揩油水,但這洪氏卻沒有一人有興趣。待她被拖走之後,馮篤屏退左右,看着元載,嘆息道:“元公輔,此事我壓制不住,只能向上報了。”

元載全身一個激靈,然後猛然長揖:“明府救我,明府救我,這分明是葉暢定計害我,不知從哪兒打探得我的陰私,然後找了個潑賤婦人來污我!”

“你到如今還不說實話……帶魯彥上來!”

馮篤也懶得幫元載說什麼了,反正還有一個關鍵人證,片刻之後,那差役魯彥便被帶來。

魯彥看着元載的目光,帶着深深的仇恨。元載不知道是什麼事情,讓這位前日還跟着自己拍馬屁的差役,變得這模樣。

“魯彥,將這幾日事情細細說來,你們少府要聽聽。”馮篤道。

“是,那日元少府要對付葉暢,着小人領着前往臥龍谷察看……”

他一開口,元載就想駁斥,哪裡是他要對付葉暢,分明是這刁差奸役唆使。不過馮篤向他一擺手,面色甚爲不快,元載也怕真激怒了馮篤將事情交到上頭去,因此只能閉嘴。

初時倒沒有太多的誤差,但到元載官印被搜出來後,卻有了變化。只聽那魯彥道:“賊人得了元少府官印,看了許久,然後將官印還與少府,還連連賠罪……”

“胡說!賊人幾時還了官印,又幾時賠罪,你哪隻眼睛看到?”這下元載再也不能忍,厲聲道。

“某聽得分明,雖然某眼睛被蒙着看不到,但元少府你的聲音某卻是一清二楚!”魯彥抗聲道:“那些賊人原是要放了某的,元少府你卻說,某出奸計使你遭此變故,須得報復……那些賊人,那些賊人對你言聽計從,便竟然用各種手段折磨某!”

說到這,魯彥當真是熱淚盈眶,顯然,那些折磨的手段,讓他這個在衙門裡見慣了種種酷刑的人都忍受不住!

“那夥賊人折騰某時,你在做什麼?”他憤然指向元載:“你在飲酒取樂,你在與那位洪氏調笑淫亂……某聽得你們還拜了天地,還飲了交杯酒,你將官印都交與洪氏,說是聘禮……”

“胡說,胡說八道!”

元載羞怒交加,連聲否認。魯彥卻跪在馮篤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道:“或許是前夜太暗,這元少府與那洪氏調笑不羈,到得早上卻發覺洪氏奇醜,便生了毀婚之心,自己偷了洪氏的皮肉錢,獨自跑掉,卻留得某在武陟,還是洪氏要來尋夫,才由某帶路而來!”

“這洪氏我根本未曾見過,她是從何而來!”

“對,方纔你們還落在賊人手中,現在怎麼又出來了這洪氏?”馮篤也問道。

“昨日就稟報過明府,那賊人得罪了少府,便在武陟擺酒宴賠罪,洪氏便是他們請來勸酒的妓家,也不知元少府是被酒蒙了心,還是真的憋久了,竟然與洪氏戀姦情熱,不但不怪那些強人,反而怪起了小人……”

魯彥的講述之中疑竇甚多,可是因爲事情鬧得太大,而且各種異常的情形太多,反倒將這些小疑竇遮掩住了。

“血口噴人……血口噴人……”

元載又大叫道,馮篤嘆了口氣,向着周圍的差役使了個眼色,差役便將魯彥拉了下去。

“公輔,無論洪氏與魯彥所說是真是假,現在的情形是,你這事已鬧得滿城風雨,以本官之見,你還是自己請辭吧。”他淡然說道:“此際請辭,你還可以保存些體面,若是被罷黜……”

“不,不,明府,你得助我洗脫這不實之名!”元載明白,若是他請辭,那麼栽上來的名頭,就真正坐實了,他也就難有再翻身之機,因此他不顧規儀,對着馮篤長揖:“若能如此,今後元某唯明府馬首是瞻!”

馮篤出力賣好,壓制此事,目的就是這一句話!

他看着元載,好一會兒後道:“你真沒有做這些事?”

“真未曾做!”

“既是如此,那你就是被人算計了,有人拿了你的官印,模仿你的聲音,去武陟找了這一個妓家,假冒你做出這等事情。那妓家只說認得你的聲音,響必他們還故意不讓那妓家與你見面而得如此。至於魯彥這蠢才,定是被那個假冒者帶在身邊,故意折磨,讓他恨你。”

“明府明斷,明府明斷!”元載喜道。

“我明斷沒有什麼用,我便是相信你,可是上面是否願意相信你?”馮篤道:“那人手段一環套着一環,讓那妓家洪氏來修武時已經大張旗鼓,如今整個修武縣城都知道你元公輔以官印爲聘停妻另娶之事!”

元載臉色煞白,頓時想起一路上衆人看他的曖昧眼光!

“有人害我,葉暢害我!”元載驚恐地叫道:“這一切,都是葉暢的陷害!”

馮篤搖了搖頭,一句話憋在心中沒有說出:誰讓你去招惹他的!

他不說,元載卻喊出來:“明府,捉住那洪氏與魯彥,嚴刑訊供,讓他們招出有葉暢指使……”

“笑話,你要本官屈打成招?”這個時候馮篤忍不住了:“若真如此,他葉暢就有本領將事情翻到聖人面前去,本官陪你去坐天牢?”

這話極不客氣,元載愣了下:“明府……如此忌憚這葉暢,他不過是一介布衣……”

“他雖是一介布衣,他身後不是布衣的多得是,而且如今他財已斂,勢已成,輕易動彈不得,本官就不知道,你爲何如此心急,一來就氣吼吼尋他麻煩,結果便鬧成這模樣!”

末了,馮篤又冷笑着補充一句:“本官看你如何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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