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宰是個身材普通、相貌也普通的男子,他能得封常清看重,是因爲做事勤勉,由一個押糧的隊頭,逐步積功升到了守捉使,掌管的,還是四鎮最爲重要的一座軍鎮,正當龜茲門戶的撥煥城。
此時,城上的唐人守軍,全數都是他的兵,幾個戍主、鎮將站在他的身後,眼都不眨地觀察地城外的吐蕃人動靜。
距離敵方上一次來攻,已經過去快一個時辰了。
“孃的,吐蕃人不要命,咱們也要跟着吃瓜落,某的人,不到半個時辰,就沒了三成,這麼拼下去,一天就該光了。”
“誰說不是呢,佔了人家都城,怎能讓人不下死力,他們的贊普,可就在城外盯着呢。”
“咱們多少人,吐蕃人有多少,拼光了,也未必扛得住,可真要失了城,咱們這一趟,又算得什麼?”
......
身後傳來的這些議論,讓他想聽不見都難,樑宰知道部下們的性子,並不是針對的主帥封常清,而是另有其人,可這人,其實與封帥也相差無幾了。
在這些聲音當中,他始終沒有聽到一個雍涼口音,不禁開口招呼了一句。
“仁杰,你那裡傷亡大麼?”
馬璘毫不意外,開口答道:“死了十二個,傷了一多半,同守的漢人戮力同心,方得保城牆不失,他們的傷亡......有些大。”
“沒有別的想法麼?”
“當兵打仗,上官怎麼說,屬下就怎麼打,哪有不死人的,別看咱們死得不少,吐蕃人更慘,這一仗,他們精銳盡出,折損至少也是咱們的三倍,再拼上幾陣,誰先拼光,還要兩說呢,某就不信,他們耗得起?”
“都聽到了?”樑宰讚許地說道:“馬老二說得是正理,咱們出兵打仗,就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能活着回去,是老天賞臉,回不去的,那也是命,和命爭?你的臉大過天麼。”
“某知道你們想說什麼,五郎走到現在,是他拿命拼出來的,這幾個月的功夫,一身的皮肉竟沒有幾處好的,手下的人,幾乎換了一茬,誰個敢不服?與其在此說嘴,不若好生想想,如何守住這城,守下來了,什麼沒有?還用得着某說嗎。”
“你們呀,竟想人家的好處了,他要當真發了財,會不想着封帥?封帥會不想着咱們,都是豬腦子。”
他的一番話,讓身後的衆人紛紛熄了議論,神情間也都是訕訕的,吐蕃人的都城,連一個活人都見不着,那些積存了一百多年的財物,任是誰也會有想法,軍中流言斐語,已非一日,可誰也不敢明着說出來,只能在背地嚼舌罷了。
財帛動人心啊,更何況是傾國之財!
當劉稷來到城頭時,看到的便是這樣的景象,那些將校與他打了個招呼,便紛紛退下去,樑宰回過頭,親熱地招呼道。
“不是說了今日休息一天嗎,有你師父、某家、楊使君在,你還怕吐蕃人會打進來麼?”
“好叫使君知曉,睡醒了無事,有些閒不住,便來看一看,有諸位在,城池的安危,當是無妨的。”
劉稷知道他是封常清的心腹愛將,自然不會託大,再說了,人家也是在幫着他,這份情得領。
兩人並肩而立,城外的情景和前幾日一樣,到處都是倒斃的吐蕃人屍體,城頭上的已經被漢人清理乾淨,奇怪的是,吐蕃人的大營有些安靜,號角聲很久沒有響起了。
按照田珍的描述,之前的攻勢應該是相當凌厲的,吐蕃人下了這麼大的本錢,如果後續跟不上,豈不是白乾了,兩人都有些不解,就在這時,城外的號角聲突然又響了起來,而且異常地急促。
樑宰的臉色一變,馬上一迭聲發出指令:“全軍備戰,準備接敵。”
身旁的劉稷卻搖搖頭:“不對,他們不是攻城,而是有所防備。”
這時候,樑宰也看出了異常,因爲若是攻城,會由大營的方向,排出一隊隊的人馬,可號角聲響了許久,正面的方向上,依然沒有任何動靜,兩人不由得對視了一眼。
吐蕃人在防備什麼呢?照理來說,哥舒翰的大軍,怎麼也得再過上兩天才可能趕到,這還是按着他們接到消息立刻出兵來算的。
城外的大營裡,赤德祖贊也在等待消息,和他一樣,身後的那羣臣子無不是憂心仲仲,吐蕃人的力量基本上全都在這裡了,來的人只有可能是敵人。
達扎路恭帶着餘下的禁衛軍前去打探,同時也結束了攻城的過程,他甚至有些慶幸,唐人的援軍終於來了,總算不必再去用人命填城壕。
只是讓人奇怪的是,警報傳來的方向,是大營的東邊,並不是青海。
他依然不敢怠慢,身後這隻贊普直屬的精銳之師,就算是在青海那一戰,也不曾傷筋動骨,卻在今日早些時候的攻城,折損了近一半的人馬,心痛得他直哆嗦。
對於攻方來說,受傷和戰死沒有區別,因爲如果拿不下城牆,那些傷者根本就回不來。
贊普的心太狠了,不僅對旁人,也對自己狠,拼光了禁衛軍,拿什麼去鎮壓權貴們的反抗?
此時卻顧不得多想,危機讓所有的人團結在了一塊兒,投靠唐人最好的結果,也不過就是被分到某個邊遠的州城下去做城傍,隨時讓唐人調用人馬,還要不時地上貢,與其那樣地屈辱,倒不如放開手腳拼一場,或許還能搏出一個未來。
近五千人的隊伍,分成數路,從大營中穿過,在那些普通牧民的眼光中,依然要排出雄壯的軍容,綿延上百里的廣大營地,幾乎接到了大山的邊緣,然而,從那邊傳來的動靜,讓每一個人的心中,忐忑不安,就連牛羊馬匹,都在煩躁地用蹄子刨着草地,彷彿預感到了什麼。
達扎路恭一路催馬疾行,就在接近營地的邊緣時,從那個方向上傳來的聲音越來越清晰,那是由無數馬蹄所造成的“隆隆”聲,而更令人心驚的,則是夾在其中,時刻想起的另一種聲音。
“哞!”
他的臉色不由得變了,因爲這個聲音,不是來自普通的獸類,而是天竺人的。
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