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慶池邊的水閣四面掛着細竹簾子,既能保證透光,又能阻隔寒風的侵襲,加上放在四個角落裡的炭盆,整個屋子裡暖意融融,可劉稷的心裡,卻是寒冷無比。
他總算是領教了封建帝王那種一言可決生死的威勢,心裡尋思着,是直接奪路而逃呢,還是脅持了李隆基,逼他放自己出城?
屋子裡除了他們倆,還有高力士和兩個內侍,高力士白白胖胖的,不像身負絕世武功的樣子,那兩個內侍身材瘦高瘦高地,雙目是否冒精光,太陽穴是否凸起,一時間也無法分辨,可既然李隆基讓他倆隨侍身邊,多半就起着護衛之責吧,自己赤手空拳,未必真能打得過,至於逃跑,好像外頭就是興慶池,一個猛子紮下去,潛行個幾十米,問題不大吧,只是這水也忒冷了點。
就在他的思維無限發散時,一個聲音冷冷響起,
“怎麼,沒話說了?”
劉稷回過神來,一拱手答道:“臣不知該如何說。”
“只管說來。”
“那臣就直言了,陛下愛重之心,讓臣惶恐不可當,若是身在朝堂,當是求之不得,連帶着大宅子都解決了,何樂而不爲,可臣是個邊將,纔不過十六歲,還想爲陛下驅馳個三十年呢,難道將公主扔在京城守活寡?還是臣脫了這身戰袍,到宮門做個看守?豈不負了陛下所望。”
李隆基的臉色慢慢平復下來,語氣也恢復了一點熱度,因爲自己曾說過,不讓他這樣的勇士做個守門看更之輩。
“起來說話。”
“謝陛下。”劉稷明白自己的話已經打動了他,趕緊趁熱繼續。
“如今我大唐威服天下,四夷來朝,看似已無邊患之憂,其實不然,北邊,契丹、奚人皆狐蝴之輩,朝附暮叛,不可盡信,西陲,葛邏祿首鼠兩端,突騎施蠢蠢欲動,昭武諸國心口不一,大食人虎視耽耽,都是極大的變數,臣還指着他們,升官晉爵,建功立業呢,豈能甘心在這京城之地,走馬遛犬了此殘生?”
李隆基終於被他說得笑了,搖搖頭。
“這話聽着倒是真,就你這性子,放在京城,見天的就會給朕惹麻煩,也容易爲人抓住把柄,是得放出去歷練幾年,也怪朕心思急切了些,可蟲娘這孩子怎麼辦,受了那麼大委屈,還沒法同人說。”
劉稷馬上作出一個認錯的表情:“是臣魯莽了,請陛下恩准,讓臣去同公主賠罪,臣定然爲公主解開心結。”
“你這張嘴,也罷,事情是你惹出來的,就讓你試試吧,她雖然還不是公主,可也是朕的孩子,禮敬一些是應當的。”
“臣遵旨。”
劉稷老老實實地應下,哄一個女孩子,總比哄一隻老虎安全,他是想要儘快地離開,可李隆基分明不想放他。
“這事暫且如此吧,叫你來,是另有其事,戰報裡寫得,你孤身一人,深入不毛,挑起尼婆羅人內訌,從而一舉拿下其都城,朕想問你,其國王室,是否盡滅?”
原來是這件事,劉稷不疑有他,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詳述了一遍,當然隱去了王后那一段。
“......當時山民起事,殺盡了城內權貴,我大唐兵馬到達時,只救下一些女眷,後來,臣想利用他國王后的影響,招降西部諸城,沒曾想她起了異心,於諸中起兵反叛,戰敗後於宮中,因此,尼婆羅王室僅餘了一個王女,名爲艾爾西蕾婭。”
李隆基連連點頭:“對對對,就是這個艾爾什麼婭,她目前是尼婆羅國攝政,派了國中大相名爲瑪力乞者,帶來了她的國書,想不到一個異國孤女還能寫得一手漢文,你覺得,此國是否依西蕃例,爲我朝附庸可好?”
瑪力乞,大相?劉稷的腦海裡,想起了那個山民大叔的樣子,李隆基問計自己,是想要做什麼呢?
劉稷一邊思考一邊答道:“此國路途遙遠,緩急之時,不可申援,臣以爲,其國如何安置,要看陛下待吐蕃故地如何?”
“說下去。”李隆基一下子來了興致,因爲他正爲此頭疼呢。
“臣料想,吐蕃人必然不願有所改變,他們只打算在名義上歸附,實則養精蓄銳以圖後話,可那樣一來,就會辜負了心向我朝的象雄、尼婆羅、還有天竺諸邦,他們爲了我朝已經將吐蕃人得罪殆盡,有朝一日,吐蕃復起,必然不會放過他們,而我朝隔得太遠,等消息傳到,只怕已經來不及了,這便是臣要說的第一件事。”
“他們這些小國,利益一致,都不欲看到吐蕃復振,若是真到了那一步,他們再也難以相信我朝,大唐將會失去整個西南的擁護,吐蕃人則再無後顧之憂,其勢將更勝從前,這不是陛下願意看到吧。”
李隆基默然不語,如果不是左右爲難,何致於到現在也拿不出一個妥善的法子。
劉稷繼續說道:“吐蕃若是仍然佔有故地,不出三年就會故態萌發,因爲他們的骨子裡,只有侵徵,任何一人成爲贊普,不如此都不足以讓國內的大族齊心,天性使然無法改變,反觀我朝,河隴兩地駐軍逾十五萬,撤與不撤都難,想必諸公爲此煩惱已非一日了吧。”
“難道你有什麼好法子?”
“有個法子,好與不好還須陛下衡量。”
“快說。”李隆基不自覺得上身前傾,做出一個傾聽的姿勢。
“那臣就妄言了,很簡單,以邏些城爲治所,設立大都護府,移駐河隴之兵於此,無需十五萬,仿范陽例,十萬左右即可,軍中以熟悉高原之民爲主,今後可以適當吸引吐蕃人入伍,一是分化,二是同化,有大唐之兵十萬坐鎮,便可讓象雄、尼婆羅及天竺諸國齊心,哪怕吐蕃人真有異心,大都護敕令也能馬上召集諸國兵馬,四面進剿,同時大唐自關中出兵,聯合蘇毗部,討平一無德之吐蕃殘部,不會比這一次更困難。”
此言一出,李隆基頓時露出一個驚訝的表情,不是這番言論有多麼高深,而是這樣的話,居然是從一個以蠻力著稱的年青人嘴裡說出來,顯得那麼不真實。
昨天那個貪杯好色的劉稷,今天這個條理分明、侃侃而談的劉稷,究竟哪一個纔是他真實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