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朝四十九府,幅員何其遼闊,即便是驛站傳信,日夜兼程,最快也許七八天才能通達。
當洛皇后駕薨的消息,快馬加鞭飛到懷王手上,已經是半旬之後。
“聖人仍舊未曾出關,真是鐵石般的心腸。”
龍牙大艦的甲板上,擺着一張太師椅,懷王斜斜倚靠,背後打着明黃寶傘。
他粗略掃過一眼,揚手揉碎密信,化爲焦黑灰燼灑入海中。
兩旁跪着明豔的侍女,分別端着瓜果點心,盡心服侍主子。
下方的數層,三教九流各路人士,皆在宴飲作樂,談天論地,氣氛好不熱鬧。
這些都是白雲城的豪強巨擘,跟隨懷王殿下乘船出海遊玩尋樂。
美酒、美食隨意取用,還能射殺黑鯊,垂釣大鯨,快活得很!
最高處,唯有懷王與涼國公門下的周大先生,享受清靜。
懷王波瀾不驚,一口答應下來。
越修到後面,血肉雜蕪無法自控,極容易蛻去人軀,變成披毛戴角的妖魔之流。
“本王允了。鮫、羽兩部,劃十萬奴隸與你。”
太平的年景倒還好,人道皇朝國運正隆,壓得住。
化爲沉甸甸的漆黑天幕,將那襲熾金團紋的四爪龍袍籠罩進去。
“茫茫汪洋哪來的亂礁?”
懷王意興闌珊,不甚在意道:
“大抵是吧,此世仙道難得,武道無路。
可本王也沒回頭的念頭。
懷王吐出果核,抹了抹嘴巴道:
頭戴儒冠的周大先生,一手扶着欄杆,舉目遠眺茫茫北海。
聖人向來自比慶皇炎武,必定是要開闢陰司,再定兩界。
這一幕落到周大先生的眼中,不禁感慨道:
本王偏要手握屠刀,爭一爭命數!
孽龍王,趕緊以龍族秘法爲本王重煉肉殼,再造血脈吧!”
“我會如實轉達國公爺。”
懷王笑而不語,五指抓落,口鼻吞吐元氣。
竟然在得知洛皇后歸天后,第一時間就與太子翻臉,動用人祭,突破宗師!
“專程走驛路,跑死五匹馬,只用兩日就送到懷王府上。
可惜,清明多雨,泥濘難行,儘管用冰塊保存,也壞了兩筐。
……
景朝四十九府,大小數萬餘的城隍廟宇,皆有異響。
周大先生雙眼圓睜,後退幾步。
不差一個涼國公,一個四皇子。”
周大先生,咱們沒退路了。
“長生府的《蛇吞象觀想法》,確實有幾分獨到之處。
可見,非不爲,實不能也!”
懷王淡淡一笑,字字句句如珠璣:
“周大先生想得狹隘了。
待到天色暗下,滿船已經人聲雜音。
周大先生駭然無比,他萬萬沒料到,懷王這麼果斷。
周大先生聞言心頭巨震,好似覺察某種陰穢氣機翻騰涌動。
嘶吼之淒厲,令人不忍聞!
不知多久過去,隨着血脈更易,只見那位懷王殿下的腦後,驀地浮現那道羽蟲龍屬的兇惡本相!
完成這樁偉業,勝過闢土萬里之功!
受到天地垂青,大道共鳴,直入六重天也並非沒可能!”
“你一離開枝頭,色香味消散,便賣得賤了。
“殿下……你修魔道!”
“也不能如此說,聖人當真無動於衷,又如何弄出這般大的動靜?
畢竟,這等手段不太符合一朝藩王的尊貴身份。
“周萬山,枉你還曾做過景朝十二年的狀元,連這點把握時局的眼光都沒有。
作爲上陰學宮的儒生,他領教過聖人的酷烈手段。
等到亂世降臨,烽煙四起,立刻就是千里無雞鳴,白骨露於野。
懷王大袖飄揚,立於甲板,縱然狂風撲面,亦是巋然不動。
“從迷至迷,皆因六賊!心境俱捐,莫記莫憶!
短短几個彈指,凝練真罡的周大先生就變成乾枯人皮。
十座大雪山般的磅礴氣海,齊齊轟鳴,迸發巨響!
龍牙大艦驀地一沉,竟是向下陷去!
“喪心病狂!你用滿船人做血祭,一旦事發,即便是皇子之尊,也要被處死!
如今聖人還在位,太子還在世,你這般肆無忌憚,與尋死何異!”
非是正途!
這位懷王殿下明顯是有異寶護身,加上九座氣海容納煉化,才能肆無忌憚動用蛇吞象秘術!
再搖擺不定,瞻前顧後……只怕連歸隱養老都難了。
“周大先生嘗一嘗,此物是從嶺南運來,有一別名,喚作‘離枝’。
綿綿醇和的浩然真罡陡然流轉,護住周身不受侵害。
剎那間,就將幾頭大鯨血肉吸食乾淨,化爲一具具慘白骸骨,沉入汪洋。
底下也有大片人拍手叫好,連連稱讚。
估摸着,聖人的閉關已經到緊要當口,所以……未曾去見洛皇后臨終一面。”
遼東,靖州城外。
玄天升龍道與白蓮教,都叫白重器親手摧破覆滅。
“洛皇后可是聖人的結髮妻子,尚且如此。
“看來殿下之前的猜測,果然沒錯,聖人閉關二十年,名爲突破神通,實際上是想要重定陰陽,劃分兩界。”
“棄絕蠃蟲人族之身,化爲羽蟲龍屬之軀,可曾想清楚了?”
那雙眸子倒映冥冥虛空,其中濁流好似大片淤泥匯聚合攏。
若不棄絕皇子血脈,太子正統名分在手,又有國運龍脈加持,也很難鬥得過。
滾滾濁流如同細蛇,刺破皮膜,鑽進臟腑!
“所以聖人最後選擇走神道路數,打算以城隍金身、衆生香火,作爲合道根基?”
當年景朝初定,破山伐廟死傷多少?
要知道,最開始是八座武道聖地並列於世。
周大先生趕忙擺手,搖頭道:
因爲被摘離枝頭後,一日變色、兩日褪香、三日失味,價錢就賤了,四五六日,一文不值。”
他再望向瀟灑磊落的懷王,就像見到妖魔一樣。
懷王眼神開闔之間,掠過妖異紫意,轉身望向周大先生,輕聲道:
“局勢大變,早做決斷,纔是正道。”
“煩請跟涼國公說一聲,凡舉大事,未雨綢繆。
懷王眸光一凝,將其抓進掌中,動用秘法開始煉化。
活該無法入仕、入閣,只能藏於國公府做個客卿!
皇后駕薨,本王與涼國公都回不了頭。
他似哭似笑,從冰塊融化的盆中,取來大把的荔枝,好似撕咬血肉般啃動。
周大先生隨手一招,將這種只生長於嶺南的奇珍攝入掌中,細細咀嚼滋味。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爲此處死了幾個驛卒。”
“我修持學宮的浩氣長河,講究正心正念、正知正見。
不難想,本王、涼國公,日後又會落得什麼下場?
倘若一子落錯滿盤皆輸,恐怕連半點生機都無!
長生府的《蛇吞象觀想法》,他也有所聽聞,乃取萬類養自身的邪法。
懷王起身負手,走到甲板前端,白浪洶涌撞成粉碎,溼潤水氣撲面而來。
懷王念頭一閃,捲起滿船的屍骸血水,勾動虛空佈置儀軌。
深邃虛空流轉不已的陰穢濁流,像是被烈陽照射一樣,瞬間衝得散開!
沒過多久,茫茫北海汪洋,掀起萬丈狂瀾,一雙大如山嶽,金燈也似的豎瞳倏然亮起。
可現在,卻不好說了。
“好好好!真龍精血給你,能否煉化,變成羽蟲,就看你自個兒的造化了!”
“本王奉龍君的旨意前來,孽龍王還不願一見麼?”
假如洛皇后還在世,往日拜把子的義兄弟香火情,帝王家的父子名分,興許還能用上。
懷王張口吞下飽滿的果肉,輕笑道:
懷王衣袍飛揚,眸光熠熠,腳踏滾滾黑泥,卻如端坐蓮臺,一塵不染的潔淨尊者。
“上陰學宮的浩氣長河,確有幾分本事。
懷王隨口道出的這番話,將周大先生面皮一抖。
深藏於北海巨淵的那頭孽龍咆哮吼道。
懷王五指一抓,再將嘴歪眼斜的周萬山吸攝過來。
周大先生腳踏數步,雙手重重一推,磅礴真罡霎時震盪,化爲一掛浩然天河!
整個龍牙大艦,都被這股堂堂正正,柔中帶剛的茫茫精光所充塞。
懷王面無表情,眼中無比淡漠,又把眼看喜、耳聽怒、鼻嗅愛、舌嘗思、意見欲、身本憂,這六賊放出,任由撲殺龍牙大艦上的血食。
不然,怎麼古今三千年,從未有藩王造反成功的例子!
“嘖嘖,本王一滴至真精血,須以十萬血食來補,這點只能塞牙縫,還不夠。”
“瞎說!”
人鬼雜居三千年之久,鬼魅叢生,邪異滋養。
可惜你一無功名官身,二沒文章學說,發揮不出真正的威力!”
滾燙炙熱的濃烈氣機,好像燒紅的烙鐵,生生洞穿頭骨!
“殿下宅心仁厚,換成涼國公府,像這種辦不好差事的下人,應該全家發配邊關,充作披甲奴。”
本王向來大方,絕不吝嗇,儘可相傳。”
其人的功力、傳承、過往經歷,皆被“吞吃”個一乾二淨!
旁邊的侍女剝開冰鎮的荔枝,送到懷王的嘴邊,喂送進去。
爲何不能棄清取濁,舍精納蕪?”
懷王全然不把周萬山的垂死掙扎放在眼裡,他的心神早已沉入虛空,與大千之外的龍君交融對話。
於是人族大能,煉濁求清,以期證道合真。
只是一指點出,六賊頓出,就把周大先生的文宮擊碎。
“魔?可笑!
古往今來,立教稱祖,既是神聖!”
太子殿下已經拿江南開刀,八府的鉅富豪商、牧守大員,這幾日一連死了七個,全部都被北鎮撫司抄沒家產。”
“……”
令熱鬧的氣氛陡然一凝,嘈雜聲音戛然而止。
“觸礁了?”
若不奮力一擊,難道還坐以待斃不成?
若本王猜得沒錯,楊洪這時候也該出府了。”
可如今末劫降臨,靈機枯竭,我輩走不了那條路。
貿然採用掠取攫奪之道,只會壞了文宮浩氣的精純。”
那雙照徹萬里的金燈豎瞳倏地熄滅下去,一滴殷紅鮮豔,足有石碾大小的精血,沉沉砸進龍牙大艦。
周大先生眉頭緊鎖,猜測道:
本王也是如此啊!”
萬萬劫前,元氣未分,混沌爲一,天地本來就是清濁交織。
他將一切都已謀劃完全,若不擺脫蠃蟲人族之身,受限於壽數與天賦,這輩子都追不上燕王。
唯有神道,才能直通六重天,手握神通,摩弄乾坤!
那雙金燈也似的豎瞳,照亮方圓萬里的漆黑水域。
懷王大袖一捲,帶出七八股的陰風,裹起上萬斤重的海水,將幾頭大鯨硬生生提起。
周大先生心神凜然,正色道:
懷王面色猙獰,一邊吞下飽滿果肉,溢出汁水,一邊將那滴真龍精血按進眉心!
“殿下,你要……作甚?”
“入海搏殺蛟龍,隻手擒拿大鯨,殿下道術修爲也是拔尖。”
“殿下可是覺得心涼?”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衆人一驚,紛紛擡頭望向高處,卻見那位丰神俊朗的懷王殿下,周身縈繞陰穢濁流,宛若一尊大魔橫亙天海。
清是道之精,濁是道之蕪。
周萬山,你就與滿船的血食,一同助本王成就宗師吧!”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周大先生可感興趣?
正是毛羽鋪錦,團身結絮!
方圓有丈二規模,長短似黿鼉樣致!
兩隻腳尖利如鉤,九個頭攢環一處!
展開翅極善飛揚,縱大鵬無他力氣!
發起聲遠振天涯,比仙鶴還能高唳!
眼多閃灼幌金光,氣傲不同凡鳥類!
赫然是一頭九頭長蟲!
……
他雙手大張,深邃虛空如撐開裂隙,萬千濁流似蛟蟒纏繞軀體,襯得那張俊逸面龐,格外邪異。
比之雷音還要宏大的聲響,猛地響徹於無邊巨淵,幾乎將龍牙大艦掀翻過去——
六根怡然,行住寂默!一心不生,萬法俱息。”
喜怒哀樂,種種雜念,齊齊發動,難以自控。
“歷朝歷代的帝王雄主,亦或者大有能爲的真統掌教,誰不想執掌陰陽。
聖人連左相古少磬、宣國公李鴻光都滅盡滿門。
“本王十場大祭,還差一次就可圓滿。
“發生何事?”
周大先生眸光一閃,捕捉到懷王外露的那抹情緒,輕聲道:
懷王深吸一口氣,虛空濁流肆虐垂落,爭先恐後涌入十座氣海,將其推向五重天。
莽山校場上,大纛筆直挺立,迎風獵獵招展。
旗面上的金翅大鵬栩栩如生,頗有神韻。
紀淵身披大紅蟒袍,端坐於太師椅上,聲如洪鐘:
“清明已過,也該送人上路了。
拔營!發兵!”
ps:應該還能再寫一章,可能晚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