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肆章

王一鳴想起大學畢業,自己剛剛到清江省委辦公廳報到的時候。一個農村孩子,一腳踏進了省委大院,這讓王一鳴感到誠惶誠恐。那還是八十年代初,中國剛剛進行改革開放沒幾年,在清江省這個內陸省份,各方面的發展纔剛剛起步,經濟發展水平還相當落後。省委大院內的建築,還是國民黨時期省黨部的舊址。灰白色的主體建築,四層樓,風格有點中西合璧,房間高高大大的,大木窗戶,刷着深紅色的油漆,樓道里陰森森的,靜靜的,氣氛莊嚴凝重得嚇人。

進出大門口的車輛,也不像現在,到處是豪華轎車。那個時候,省委領導的車輛,大都是黑色的上海轎車。只有省委趙書記和省軍區司令員老潘,省長老李,坐的是國產的大紅旗。那種車子,寬寬大大的,像是一輛活動着的裝甲車。每當趙書記坐着這輛車子,進出大門口時,門口的警衛,都畢恭畢敬地敬禮。

王一鳴拿着自己的行李,先到省委大院門口的接待室,登記了自己的名字,又拿出自己的報到證明,交給把門的戰士驗看之後,把門的戰士拿起電話,撥通了辦公廳人事處工作人員的電話,得到答覆後,纔對王一鳴擺了擺手,說:“好了,請進吧,人事處在一樓。”

王一鳴左手拿着報到的介紹信,右手提起自己的行李,裡面是自己隨身換洗的衣服,和一套簡單的被褥。那是母親特意準備的,都是去年剛剛收穫的棉花,爲了兒子上班,提前趕製的。本來大學宿舍裡,王一鳴還有一套舊的被褥,蓋了四年了。但母親說,那太舊了,提回來,放在農村的家裡用。你現在是上班的人了,是我們家第一個吃公家飯的人,在外面混,理應體面些。

父親也知道,兒子順利地進了省委辦公廳了,辦公廳到學校挑人,自己的兒子是爲數不多的幾個。作爲農村孩子,祖祖輩輩都是農民,自己的孩子能考上大學,又順利地進了省委辦公廳工作,這是家族裡破天荒的大事情。就是在整個縣城裡,也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新聞。

爲了讓兒子體面地報到,父親特意賣了家裡養的一頭老水羊,換了一百多塊錢,爲兒子添置了一套新被褥,又給了兒子幾十塊錢,讓他到省城裡的百貨商店,買一身新衣服。那個時候,對於普通老百姓來說,最時髦最高檔的就是滌卡布料,能夠用滌卡布做一套中山服,是每一個成年男人的夢想。王一鳴拿着父母給的錢,到省城裡,買了一套藍色的中山服。皮鞋他沒捨得買,要十幾塊錢一雙,他嫌貴,就買了一雙深藍色的運動鞋,雖然配中山服不太妥當,但適應性強,用處多,先對付着也沒問題了。等上班後發了工資,最當緊的,就是先買一雙黑皮鞋,穿在腳上,嗵嗵地響,走着也帶勁,人也顯得精神些。

王一鳴一路上東張西望,近距離打量着這空曠的省委大院,那進進出出的車輛,那一個一個器宇軒昂的行人。這裡的一切一切,對於他這個剛剛踏入社會的大學畢業生,都是那麼地新鮮。尤其這裡面的人,男人女人,都是氣質不俗,走路一律擡着頭,目光平視,走路的步子不緊不慢,有節奏地甩着雙手,臉上隨時掛滿了笑容。特別是女同志,不管年齡大的小的,穿着都非常講究,高跟鞋,走路咔咔作響,襯衫的料子和裙子的樣式,都是最時髦的,和她們的年齡、身份、氣質都非常相配。

這個世界,和以往王一鳴生活的世界,差別簡直是太大了。說得誇張點,簡直是有天壤之別。

王一鳴一路觀察着,在大廳裡懸掛着的示意圖上,找到了辦公廳人事處的房間號碼。順着走廊,走到盡頭,裡面的四五個房間,就是人事處的辦公地方。處長、副處長的房間,門都虛掩着,只有辦公室的門,是敞開着的,裡面是一個大大的辦公室,放着四五張桌子,坐着三個工作人員,其中一個年輕些的女人,正在桌子上寫着什麼。其他的兩個人,背對着門口,王一鳴也看不清他們的臉面,只好輕輕地敲了一下門。

那個女人擡起頭,看了王一鳴一眼,說了聲:“請進!”等王一鳴走了進來,就接着問了一句:“你找誰?什麼事情?”

王一鳴這纔看清楚,這是一個大約二十七八歲的女人,白皙的皮膚,大大的眼睛,燙着當時非常時髦的頭髮,這樣的頭髮,在農村老百姓那裡,叫雞窩頭,但在城市女性那裡,卻是非常自然的。

王一鳴放下手中的行李,把左手上的介紹信遞到女人手裡說:“您好,我是來報到的,這是我的介紹信。”

那女人接過介紹信看了一眼,立即露出笑容說:“啊,新來的大學生,歡迎啊歡迎!”說着站了起來,放下手中的活計,對王一鳴說,“你跟我來,去見見處長,看他怎麼安排。”那兩個背對着辦公室門口的人,這個時候,也轉過身來,好奇地看着王一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王一鳴也衝他們點了點頭,笑了笑,算是打過了招呼。然後就轉身跟着那女人,走出房間,到了對面一個門牌上寫着處長字樣的房間。那女人敲了一下,還沒等裡面迴應,就推開門,走了進去。

裡面是個寬大的房間,足有三十個平方米,靠牆是一排排的鐵皮櫃子,上面掛着鎖。辦公桌子後面,坐着一個年紀40歲左右的男人,偏過頭,往門口看着。

那女人甩着手,高跟鞋一陣咔咔聲,就走到了桌子前,把手中的信放到辦公桌上,看着那中年男人,說:“姚處,新來的大學生,來報到的。您看怎麼安排?”

那姓姚的處長看了王一鳴一眼,立即站了起來,熱情地伸出手,握着王一鳴的手使勁地晃了晃說:“好,好,歡迎啊歡迎!我們辦公廳又來了新生力量,這一批共三個,都是大學畢業生,在學校都是學生幹部,個個好樣的,你是第一個報到的。來,來,先坐下,聊聊!”說着把王一鳴讓到沙發上,又對着站在那裡的女人說,“小於,快倒杯水,給剛來的小王!”

王一鳴這才知道,這個女人原來姓於。倒完水,那女人衝王一鳴笑了笑說:“你先和處長聊聊,有什麼事情,再找我,我叫於豔麗,負責你們這些大學畢業生的接待工作,有什麼別客氣。”說完就走了出去。

王一鳴坐在那裡,喝着水,和處長隨便地聊着天。處長問了問,王一鳴在學校裡學的什麼專業,有什麼特長,對什麼最感興趣,對今後的工作,有什麼要求。

王一鳴知道,在自己的檔案裡,這些都有相當詳細的敘述,這個姓姚的處長,也可能去學校,看過自己的檔案了,但因爲檔案還沒有轉過來,處長看的檔案又多,對具體的哪一個人呢,他對不上號,所以才又問了問,想加深一下印象。

王一鳴就告訴他,自己是省裡的名校——清江大學中文系畢業的,自己在學校裡是校報的副主編,最擅長的是寫文章,對文學、哲學、歷史都有興趣,也有一定的研究。對於自己的工作,沒有什麼要求,領導叫幹什麼就幹什麼,服從命令聽指揮。

姚處長聽了王一鳴的敘述,邊點頭邊說:“好,好,我就喜歡你這個態度,年輕人,有文化,又很謙虛。這很好。到省委辦公廳工作,不比別的地方,這是我們整個清江省的心臟,我們能夠在這裡工作,爲省委領導服務,不管幹什麼,都是非常光榮的事情。我們一定要嚴格要求自己,謙虛謹慎,不驕不躁,兢兢業業地爲領導做好服務,爲領導服務,就是爲人民服務。因爲領導忙的都是關係着全省人民的大事情。作爲剛參加工作的大學生,你們這些新來的,一定要有這個覺悟的。等過幾天,你們幾個全部報到後,我們人事處還要專門抽出時間,對你們進行培訓。好吧,我帶你去見一見權副秘書長,他分管秘書處,從你的檔案情況看,我們認爲先把你放在秘書處比較合適些。那裡離領導更近些,你一定要加緊學習,儘快熟悉情況,學好爲領導服務的本領。”說着,就拿起桌子上的電話,撥了一個號碼,等電話通了,他就說,“權秘書長,我是姚建功,新來了一位大學畢業生,您有時間嗎?我帶他見見你。”等得到答覆後,他立即站了起來,對王一鳴說:“走吧,我帶你上樓去,見見秘書長,認識認識,明天你就可以正式上班了。”

王一鳴站了起來,又提起手中的行李。姚建功說:“行李你就先放在小於辦公室,等一會兒你還要下來,她還要帶你去後勤處,要一間宿舍。”

王一鳴提着自己的行李,進了對面的辦公室,衝於豔麗笑了笑說:“你好,於姐,我的行李就先在你這裡放一下啊,處長讓我見一見秘書長。”

於豔麗衝王一鳴點了點頭,說:“放那吧,沒問題,等一會兒你還有事情要辦呢。”說着衝王一鳴笑了笑。王一鳴這一次仔細看了看她的笑容,覺得這個女人,對自己的第一印象還真是不錯。人長得也漂亮,不知道是什麼背景,她才能到省委機關工作。

跟着姚處,王一鳴上了這座辦公樓的二樓,在樓梯的東面,找到了一個掛有副秘書長牌子的房間,姚處輕輕地敲了一下門,裡面就傳來一聲:“請進。”姚處推開門,帶着王一鳴,一前一後,走了進去。

王一鳴看長長的辦公桌後,坐着一個頭發稀疏、年齡有50歲出頭的男人,鼻樑上架着一副高度近視的眼鏡,那玻璃鏡片一圈一圈的,度數可能在七八百度,這樣的眼鏡,即使在大學裡,也是很少見得到的。

只見那個男人,面無表情地看了姚建功一眼,又掃了王一鳴一眼,上下打量了一下,說:“新來的?”

姚建功忙笑了笑,說:“秘書長,他叫王一鳴,是我們辦公廳這一次特意挑選的大學生。”說着又轉回頭,衝王一鳴擺了一下手,說,“來,小王,快見過權秘書長。”

王一鳴忙迎着權副秘書長掃過來的目光,露出討好的表情,點着頭說:“您好,秘書長!您好!”

這個時候,權副秘書長才慢騰騰地站了起來,象徵性地伸出手來,握了王一鳴的手,軟綿綿的,晃了一下,說:“到辦公廳來寫材料,這個差事不好乾哪!小夥子,你要有思想準備啊,等你幹兩年你就懂了。”

王一鳴不知道怎麼接他的話,只好站在那裡,傻笑着。姚處忙接過話茬,說:“是啊,是啊,在辦公廳,數這個給領導寫材料最辛苦了,耗費腦力不說,還經常加班加點,吃飯睡覺,都不能保證。看着整天坐那不動彈,但只有懂行的人才知道,幹這個最耗費精力,也最辛苦。況且,別人幹這個,還幹不了,領導不滿意,只有權秘書長出馬,省委趙書記才放心。別人寫的材料,根本不符合他的胃口。所以權秘書長才大才小用,親自操刀,離開了權秘書長,這辦公廳,不知道今後怎麼過啊!小王,你剛來,還不瞭解,權秘書長,是省內知名的一支筆,我們省委的大材料,像省委常委會的決議、公報,和趙書記的絕大部分講話,都出自權秘書長的大手筆。你一定要多向他學習,多請教,爭取寫出好的文章來,爲辦公廳爭光添彩!”

王一鳴什麼也不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是臉上堆着笑,一個勁地不住地點頭,說:“好,好,我記住了,記住了。多學習,多請教!”

又隨便寒暄了幾句,姚處見差不多了,就說:“秘書長你忙,我們就不打擾了。”

權副秘書長也不客氣,擺了擺手,說:“好,你們去吧,我還有事情忙,有空常來坐坐啊!”說着又坐回到自己辦公桌後面的藤椅裡。

王一鳴又衝他點了一下頭,發現權副秘書長已經低下頭,看着自己辦公桌上的材料,根本就沒有注意到王一鳴的動作。王一鳴覺得,他真是有急的事情要忙,於是立即悄悄地退到門口,輕輕掩上他辦公室裡的門,跟着姚處,又走到樓梯的西面。王一鳴看到,上面都是秘書們的房間。幾十個房間,上面的牌子都寫着秘書一處、秘書二處、文電處、打印室,等等。

在一個掛有處長室的房間門口,姚建功門也沒敲,直接推門就進去了,邊走邊衝裡面大聲說:“何處長,你的人來了。”

王一鳴只好跟着他,進到房間裡頭。就見房間裡已經站起來一個40歲左右的男人,留着偏分頭,穿着一件深藍色的中山服,胸前的口袋裡,掛着一支鋼筆。白皙的皮膚,鼻樑上架着一副近視鏡,斯斯文文的,個子不高,不到一米七零,他看了一眼王一鳴,連忙熱情地伸出手來,使勁地晃着說:“歡迎,歡迎,你就是王一鳴吧?清江大學的,中文系的高材生。”

王一鳴說:“是的,處長知道我?”

何處長說:“我也是清江大學畢業的,中文系,不過比不了你這個大學生,我們那時候,都是推薦上大學,工農兵學員。但再怎麼說,我們都是校友嘛。”

姚處長忙解釋說:“小王,就是何處長向領導提出的,到你們系選的大學生。你是學校推薦的第一個,我們看了檔案,各方面都不錯,就要了你。”

王一鳴連忙說:“太感謝了,感謝了,我今後一定要好好工作,不辜負領導的希望。”

何處長扶了扶眼鏡的鏡框,說:“大家都是兄弟,能夠到一起工作,就是緣分,以後我們一起幹,有什麼事情互相商量,不要客氣。”說完又問了問王一鳴的住處安排沒有。

姚處長說:“還沒有,等會兒讓於豔麗帶他去後勤處,要一間宿舍,先住下來,食堂那裡,也安排好,解決了吃與住的問題,安定下來再上班。”

何處長拍了一下王一鳴的肩膀,說:“先不急,安頓好,把生活上的事情先處理好,明天后天再上班,都行。有什麼事情,可以隨時來找我。正式上班後,我再給你安排辦公室,不急。去吧,先處理好自己的事情。”

王一鳴只好跟着姚建功,又下了樓。姚建功安排於豔麗,帶着王一鳴去一趟後勤處,安排住的地方,吃的地方。

王一鳴跟着於豔麗,提着自己的行李,一再說:“麻煩你了,於姐。我這一天,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於豔麗說:“千萬別客氣,這就是我的分內工作,今後大家就是辦公廳裡的同事了,用不着客氣。”

到了後勤處,找到管住房、管食堂的工作人員,登記之後,王一鳴就領到了一副鑰匙。工作人員小李,一個20歲出頭的小夥子,領着王一鳴,先到省委機關食堂,登記了一下,領了一沓飯票。因爲王一鳴還沒有發工資,只能是先記賬,到月底發了工資,再從工資里扣除。然後七扭八拐,就找到一棟三層的樓房裡,上到三樓,在走廊的盡頭,上面一個寫有316的房間。小李對王一鳴說:“就是這間房,你打開看看吧!”

王一鳴掏出鑰匙,打開一看,房間挺大的,足有二三十個平方,放着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牀鋪,和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牀鋪上是一套軍用被褥,看着是新的,房間裡收拾得乾乾淨淨。王一鳴看了,非常滿意。對小李說:“挺好的,挺好的,謝謝你了兄弟。”

小李說:“不用客氣。對於你們這幾個剛上班的大學生,領導交代過,要特殊照顧。一個人一間房。還要買好新被褥。其他的上班的,都是兩個人一間房,我上班三年了,還是和別人同住一間宿舍。我是軍人轉業,比不得你們,有文化,受優待。”

他的話讓王一鳴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但又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只好說:“謝謝兄弟,謝謝兄弟。”

小李走後,王一鳴關上門,在牀上躺了躺,打量了一下自己的這個房間,又在房間裡來回走了幾圈,感覺還是非常滿意。剛上班,就有了自己獨自生活的空間,況且是在省城裡,是在省委大院裡,這對於王一鳴,簡直是太出乎意料了。在大學裡,他知道,那些畢業參加工作好幾年的人,想在單位要一間房子,都是非常困難的事。學校裡那些資歷淺的講師、助教什麼的,長期住集體宿舍,都談戀愛好多年了,都無法結婚,最迫切的問題,就是找到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

而自己,一大學畢業,這個問題就順利解決了,想什麼時候睡覺就什麼時候睡覺,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這實在是非常幸福的事情。睡了一會兒,王一鳴就走出門,觀察自己剛剛到達的這個地方的情況。他先在走廊的盡頭,找到公共衛生間,去了一趟,洗了手。然後,又走下樓,圍着省委大院這個院子,花了一個多小時,轉了一遍。

他看到,在這個院子裡,有食堂、大禮堂、籃球場、商店、洗澡堂,甚至連郵電局都有。一幢幢的樓房,有新的,有舊的,大多數是三層的樓房,紅磚的牆壁,挑起的屋檐,房子寬大、厚重,是那個時代最好的建築了。有的是拿來辦公的,有的是供領導幹部居住的家屬樓。在這個大院子裡,進進出出的人員,可能有上千人。

對於王一鳴這個沒見過多少世面的農村孩子,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界,這裡面的一切,對他都是新鮮的。這裡面的人,是生活在這個社會的頂層的。他們的生活,是王一鳴以前從來就沒有接觸過的,他對此充滿了好奇。

傍晚,他在食堂裡打了一份飯,端着飯盆,準備拿回到自己的宿舍吃,在路上,正好碰上了出去買菜回來的於豔麗。

王一鳴連忙站了下來,熱情地叫了一聲:“於姐。”

於豔麗早就看到他了,知道他是去食堂打飯了,就說:“小王,打飯去了?”

王一鳴說:“是,於姐。你買菜去了?”

於豔麗說:“是,食堂的飯每天就那幾個花樣,沒有變化,我還是喜歡自己做飯吃,等有時間,請你去我家坐坐,吃吃我炒的菜。我家就在你的宿舍後面,13棟203,有空去啊!”

王一鳴連忙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說:“好,好,有空一定去,一定去。”

回到宿舍,邊吃飯王一鳴邊思忖,自己在省城裡,確實也不認識什麼人,除了自己留在省城裡工作的那十幾個同學和學校裡幾個關係還不錯的老師,自己幾乎沒有什麼人可以來往。這個於姐,對自己的印象不錯,對人也熱情,況且同在一個大院子裡生活,有什麼事情,真是可以請她幫幫忙的。

王一鳴上班後,就開始了按部就班的秘書生活。先是參加了人事處的培訓,學習保密制度,怎樣辦文。

然後在何處長的領導下,就開始接觸機關的具體事務。處理來文、來信、來電、來訪。好在他有基礎,文筆好,腦子好使,上手很快,幾個月過後,就成了秘書處的一個比較得力的秘書。

有的大的材料,何處長也讓他參與參與,平常裡工作不忙的時候,他就自己主動學習,主要是看省委趙書記的講話材料,揣摩文章的立意、佈局和主要觀點。對整個清江省的省情、民意,都在另一個全新的高度上,有了理解。

沒事情的時候,他也喜好在院子裡轉轉,散散步。省委大院裡到處是參天的大樹,有些古木都有幾百年的樹齡了,樹圍都有幾米粗,在這樣的樹下,就是夏天,周圍是三十多度的高溫,站在樹下,立即有一種清涼的感覺。

王一鳴散步的時候,幾次碰到於豔麗,帶着一個三歲的小男孩,旁邊跟着一個30歲左右的男人,王一鳴判斷,這是她的男人。那小孩,就是於豔麗的兒子。果不其然,於豔麗一看見王一鳴,都會熱情地打招呼。然後對自己的老公說:“這是王一鳴,我們辦公廳剛來的大學畢業生。”

對王一鳴說:“小王,這是我老公,孫廣明,在省人民銀行工作。”

王一鳴忙禮貌地和孫廣明握了握手,又抱了抱他們的兒子,誇了一句:“你看你們兒子,長得多好啊,把你們的優點都繼承下來了。”

王一鳴會說話,自然於豔麗和孫廣明都高興,熱情地邀請王一鳴沒事情的時候,到家裡坐坐。

一個星期天的晚上八點,王一鳴想想沒有什麼事情了,就給他們的兒子買了點吃的東西,什麼餅乾、糖果之類的,到了於豔麗的家裡,登門拜訪。恰好他們一家三口都在,看王一鳴真的來了,手裡還帶着東西,自然是分外熱情。

王一鳴進門口就看到,他們的家是兩室一廳,面積雖然不大,也就是六七十個平方的樣子,但在這省城裡,尤其是在省委大院裡,擁有這樣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也是非常令人羨慕的事情了。家裡有一臺黑白電視機,這也是那個年代非常金貴的東西,一般的家庭,根本想都不敢想。可見於豔麗兩口子的生活水平,在普通人之上。

於豔麗忙熱情地倒茶,招呼着王一鳴坐下,吃水果,聊天,幾個人天南地北地閒扯着,自然是越聊越投機。那個年代,人還非常淳樸,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像如今牽涉了那麼多的利益關係,反而是不好相處了。

無意間,於豔麗就問了王一鳴一個問題,說:“我看你都是一個人散步,星期天還是到食堂打飯,你還沒有女朋友吧?”

王一鳴在大學裡,雖然表現好,學習好,長相也不錯,但因爲家庭是農村的,家裡條件差,平時裡穿的衣服,都是落後過時的東西,比不上那些城市裡的孩子,穿得也高檔、時髦多了。有的人甚至都戴上了手錶,上海牌的,一塊都需要一百多塊。在農村裡掙工分,一家人幹上一年,也掙不了一塊手錶的錢的。

這樣的差別,就讓王一鳴感到有些自卑,他覺得,自己和那些城裡的孩子,更是沒辦法比。自己兄妹多,父母都是農民,手裡沒什麼錢,有時候連吃飯都成問題。自己和弟弟二虎上學,已經讓家裡不堪重負了。好在考上了大學,國家免費不說,還發生活補貼。自己的生活費用靠國家就可以解決了,弟弟也考上了省裡的師範學院,基本上不用家裡管了。但兩個妹妹,三妮和四鳳還在讀書,需要花錢,對於父母,都是不小的負擔。自己只能是好好學習,到時候分配個好的工作,儘快幫助父母,解決家庭的苦難。

所以他沒有心思談戀愛,沒有主動追求過哪個女同學,也沒有接受哪個女同學的追求。現在於豔麗問了自己,他只好如實回答說:“於姐,我還沒有談過戀愛,沒有女朋友。”

於豔麗一聽,就更興奮了,說:“那更好辦了,我給你介紹個行不行?我妹妹,大學三年級,等下個星期天,我介紹你們認識一下。她在清江大學經濟系,和你還是校友呢!你都有什麼條件,說來我聽聽看。”

王一鳴說:“我一個農村孩子,剛畢業的窮大學生,能有什麼條件?就是要求對方人品要好,知道孝順父母,賢惠就行了。至於長相,有個一般就可以了,我也沒有過多要求。”

於豔麗說:“別謙虛,別謙虛,我看你不錯的。大學畢業,長相不錯,小夥子一表人才,工作又好,有文化,又懂事,不就是家庭窮點嗎,那有啥?時間長了會好的,就這麼說定了啊,我妹妹,人挺不錯的,等你見了就知道了,比我還漂亮。就是瘦了點,不要緊,女人嘛,等結了婚,生了孩子,自然會胖起來的。我結婚前也瘦,現在不是胖起來了嗎?”說着看了孫廣明一眼,說,“是吧,我們結婚時,我還不到90斤,等生了小龍之後,體重一下子就到了110斤了。現在還得控制着飲食,怕再發胖。”

孫廣明點了點頭,對王一鳴說:“是,是,她們三姐妹,都偏瘦的,沒辦法,閨女像爹,你看小龍外公的體型,都57歲了,還風度翩翩,一點也沒有肚腩,不像那些廳局長們,一個個大腹便便,個子不高,褲腰不少,有的褲腰都趕上褲子長了。”

“廳局長”,王一鳴一下子敏感起來,整個清江省不過就是幾十個廳局長。姓於的廳局長,只有於開山一個,他是省長助理、省財政廳長,在省政府組成人員的名單上,他的排名是很靠前的,直接排名在幾個副省長之後,在省政府秘書長之前。

上班這兩個多月,王一鳴除了處理公文,沒事情的時候,他就一遍又一遍地翻辦公廳發下來的那些電話號碼本,熟悉各個部門領導的名字,尤其是各個省委領導,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協的領導,他們的職務、稱謂、在省級領導幹部中的排名順序。這是每一個辦公廳的秘書,首先要掌握的東西。那些地市級一把手,市長、市委書記和省直機關各個部門一把手的名字,也是掌握的重點。

所以,王一鳴迅速明白了,於豔麗很有可能就是省長助理、省財政廳長於開山的女兒。當然現在還不能開門見山地問,那樣顯得自己沒城府,太急功近利。但從於豔麗的長相、氣質,和她的工作情況來看,她絕對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兒。

雖然表面上裝得不露聲色,但王一鳴心裡還是一陣激動,畢竟他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情,這個事情太重大了,這或許是他王一鳴此生最大的轉機。如果和於豔麗的妹妹談了戀愛,能夠最終順利結婚的話,那麼他王一鳴一下子就成了大官的上門女婿,這對於他這樣的農村孩子,該是多麼天翻地覆地變化啊!以後的事情還會起什麼變化,簡直是無法預料啊!

從於豔麗家裡出來後,王一鳴心潮澎湃,他還是有點不相信,自己的運氣會這樣好,工作解決了,戀愛也要解決了,如果於豔麗的妹妹長得像她本人一樣,那樣漂亮,自己也是沒有什麼挑剔的了,況且人家的家庭,又是那麼好。他唯一擔心的,就是這個於豔麗的妹妹,會不會看得上自己,人家是**,公主脾氣,和自己這個農村子弟,有着天壤之別。這是他心裡忐忑不安的地方。這一個星期,他是在萬分不安的等待中度過的,心裡七上八下的,幹什麼都集中不了精力,辦文也出了幾次差錯,捱了幾個老秘書的一陣批評。

對這個,他也沒有放在心上,自己剛來,是個新人,什麼都不熟悉,需要向老同志們請教。辦錯了事情,挨別人批評幾句,沒有什麼。自己又是一個沒有任何家庭背景的孩子,在這個大機關裡混,沒有任何人爲你撐腰說話,自然你就沒有牛氣的資本。什麼都要看別人的臉色行事,這是很自然的事情。

有時候何處長安排他,到權副秘書長辦公室裡送材料,有時候一天下來,進進出出幾趟,也沒見權副秘書長站起來,和他正兒八經地點個頭。上廁所時偶然碰上權副秘書長,他的臉,總是繃得緊緊的,像是隨時要下雨的陰天。王一鳴向他點頭,他有時候看見了,也裝作沒看見,鼻子裡都不會哼上一聲。

其他的副秘書長和辦公廳的副主任,王一鳴算了算,有七個,有的只是在開會時見過面,有的走到走廊裡或者院子裡,碰上了,王一鳴露出笑臉,準備提前向領導打招呼,但雙肩擦過的時候,王一鳴才發現,人家根本就沒正看他一眼。自己的表情,都是浪費的。或許人家根本就沒有在意你是誰。

省委秘書長、辦公廳主任喬遠方,根本就不在這座樓裡辦公,他和各個省委常委,在後院還有一棟專門的三層樓,那裡戒備森嚴,是不準隨便出入的。像王一鳴這樣的普通秘書,根本就沒有機會出入那樣重要的辦公場合。就是送文件,也輪不到他。

省委辦公廳的秘書二處,是專門爲各個領導服務的秘書集中的地方,他們纔是有資格隨時出入常委樓的。這些領導秘書,是整個辦公廳秘書們中的最高等級。他們在領導身邊服務,一個一個,器宇軒昂。偶爾到這邊辦公廳的樓上辦事情,王一鳴看他們,穿着打扮,都是料子很好的中山服、夾克衫,是當時最新、最時髦的款式。手中的公文包,都是皮質很好的,一看就是高檔貨,名牌,一般人用不起的。他們的皮鞋,也是擦得黑又亮,走起路來,個個挺直着腰桿,非常有氣質。

那些處長們見了這些領導秘書,立即矮了半截,一個一個,堆滿着笑臉,嘴裡說着恭維的話,拍着肩膀,“兄弟,兄弟”地叫着,有的還隔三差五地,約這些秘書們吃吃飯,打打牌,通融通融感情,目的是通過秘書和領導拉近關係,讓秘書向領導吹吹風,等有了提拔升職的機會,會想得到他。

那些副秘書長、辦公廳副主任、巡視員什麼的,見了這些領導秘書,架子也不擺了,一個一個,變得和藹可親起來。“小張,小王,小李”這樣的稱呼,他們也不敢叫了,見了面,總是討好地叫“張秘,王秘,李秘”。似乎這些年齡比他們小許多的人,成了他們的朋友、哥們兒。那個親熱的勁,讓王一鳴這些普通秘書,感到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當然,大家只是眼裡看到,心裡明白,在行動上並不能表現出什麼不滿,大家都明白,在這個集體裡,誰的官大,誰就有分量。你是小人物,就要接受現實。心裡就是再委屈,再不滿,也不能在臉上有絲毫的表示,還要笑,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地工作、生活,不能把不良情緒帶到工作中,要不然就會有領導找你談話,你就會被認定爲是有不良情緒的人,不適合在這樣的部門工作。最終你就會被淘汰出局,調出這個關鍵的單位,另換一份無關痛癢的工作。

王一鳴是個細心的人,他有非同一般的悟性,在短短的幾個月時間內,他已經把裡面的潛規則,研究得大致清楚了。他的思想有了相當充分的準備,該怎麼說話,該怎麼做事,該如何和同事們處理人際關係,他都拿捏得很有分寸。

又過了一個星期,星期六的下午,於豔麗來了電話,說要王一鳴晚上到他們家裡吃晚飯。雖然是上下樓,通過電話聯繫,還是隱秘些,比直接到辦公室說話方便。在機關裡,人多嘴雜,還是隱秘些好。

王一鳴一接聽電話,就明白了,知道今天晚上可能要和於豔麗的妹妹見面。他準時下了班,向何處長打了招呼,確定沒有什麼事情了,就離開了辦公樓,到了門口的百貨商店,又買了些東西。主要是一些水果、餅乾之類的。現在王一鳴有了工資收入,雖然不高,每月四十多塊錢,在當時,也是不小的一筆收入了。自己生活,也已經沒有問題。每個月還可以向老家的父母,寄上十塊八塊錢,貼補家用,供兩個妹妹讀書上學。

回到宿舍,他又拿出自己最好的衣服,這個時候是10月份的天氣,秋高氣爽,溫度不冷也不熱。白天是十七八度,晚上是十三四度,穿上件夾克衫,就可以了。

王一鳴穿上自己新買的白襯衫,外套一件新買的灰色的夾克衫,配上自己的深藍色褲子,把一雙剛穿了一個多月的上海皮鞋,擦得亮閃閃的。穿上這身行頭,來回在屋子裡走了兩遍,在桌子上的鏡子裡,他來回看了幾遍,確認沒有什麼不妥當了,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小鬧鐘,快七點鐘了,這個時候,正是吃晚飯的時候。

幾分鐘過後,他就到了於豔麗的家門口。輕輕敲了一下門,門很快就打開了,於豔麗笑容滿面地站在門口,腰裡還繫着件白色的圍裙,看起來正在做飯。見是王一鳴到了,忙熱情地把王一鳴往裡面讓。她兒子孫小龍看王一鳴手裡提着個袋子,知道自己又有好吃的了,二話不說,馬上跑過來,奪過袋子,蹣跚着跑到沙發上,掏出裡面的餅乾,一把撕開,放了一塊就到自己的嘴裡。

於豔麗看了自己兒子一眼,假裝生氣地說:“你這個淘氣的孩子,沒見過餅乾啊!快叫叔叔,謝謝叔叔。”

孫小龍嘴裡嚼着東西,嗚嗚啦啦地說了一聲:“謝謝叔叔!”眼睛卻直盯着電視機,看着裡面的少兒節目,不再搭理任何人。

王一鳴向屋子裡看了看,發現孫廣明沒在家,就問了一句:“孫哥不在啊?”

於豔麗說:“他啊,有應酬。不回來吃飯了。沒事,我妹妹來了,我們四個吃,一樣。”說着衝着廚房裡喊了一聲,“豔梅,你出來一下,王一鳴來了,見一見,認識認識。”

話音沒落,王一鳴就看到,一個個子高高、身材苗條的姑娘走了出來,她大大的眼睛,瓜子臉,皮膚比於豔麗還白皙,頭髮隨便地在腦後綰了一條馬尾巴辮子,這是那個時候流行的髮型。穿一套藍色的套裝,翻領,裡面襯着帶碎花的白襯衣,棕色的皮鞋,走路挺胸擡頭,很有精神。王一鳴覺得,這個女孩子,給自己的第一印象非常不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

於豔麗指着王一鳴,對自己的妹妹說:“豔梅,這就是我給你說過的王一鳴,我們辦公廳今年剛分來的大學生,你們清江大學中文系的高材生,不知道你們在學校裡見過沒見過?”

王一鳴鄭重地看了一眼於豔梅,對於豔麗說:“沒見過,學校那麼大,幾千人,男生女生,又不在一個樓上,學校食堂,又有好幾個,不容易認識。”

於豔梅也認真看了王一鳴一眼,搖頭說:“沒見過。”

於豔麗忙招呼着雙方坐下來,說:“好了,今天你們就算是認識了,有時間常聯繫。”說完就站了起來,說,“你們隨便聊,我去準備飯,我們馬上就開飯。”

王一鳴陪於豔梅坐下來,兩個人第一次接觸,雙方都有些拘謹,小龍還在看電視,三歲的小孩子,他還不懂什麼事情。邊看電視,嘴裡邊吃着東西,目不轉睛地盯着電視機的屏幕。

王一鳴乾咳了一聲,就沒事找話說:“學校的校報你看過嗎?我在學校時,做過副主編的,那是業餘時間兼職,曾寫過些文章的。”

於豔梅說:“看過,我們宿舍有一份,我想起來了,我在上面是看到過你的名字,寫的具體是什麼東西,我想不起來了,是散文吧?”

王一鳴說:“是,大部分是散文,我曾經寫過一篇《?家鄉的河?》的散文,先在校報上發表的,後來省報也用了,還給我付了25元的稿費呢!”

於豔梅說:“啊,那真是不錯啦!我有點印象了,你的那篇散文,我是看到過。你們中文系的,都挺能寫的,好多人都在報上發表過文章了。”

王一鳴說:“我們就是靠這個吃飯的,不會寫哪成!你們經濟系的也不錯啊,學生會主席魏正東你認識吧,我們一屆的,也是我們河川縣的,我們算是老鄉吧。”

“認識,聽說畢業後分到省社科院經濟研究所了。我聽過他講話,挺有激情的。聽說他讀了不少的書,馬列原著都能背了,都叫他‘老夫子’。在學校好多人都佩服他,說他學問大,在全國的學術期刊上都發表文章了。”於豔梅說。

“他是挺有水平的,就是思想激進些,學校有些領導看不慣他,才把他分得很差。按他的成績,可以進省政府發展研究中心,一點問題也沒有。不過現在也挺好的,可以安心讀書,作研究,挺適合他的。”王一鳴隨聲附和着。

兩個人畢竟是一個學校的,雖然王一鳴比於豔梅高兩屆,但學校的事情,還是容易找到共同的話題的。

魏正東是王一鳴的老鄉,兩個人都在河川縣高中讀書,王一鳴是文科班的尖子,而魏正東是理科班的尖子,到了參加高考的時候,兩個人都沒有經驗,不敢報那些省外的名校,怕錄取不上還要復讀。於是不約而同地報了清江大學。暑假回家的時候,所有河川縣的學生,都喜歡一起乘火車,大家互相照應着,一起買票,擠火車,爬窗戶。那個時候,交通非常不發達,汽車少,票價還貴。火車票,用學生證半價就可以買到。從省城到河川縣城,坐那種綠皮的火車,也就是慢車,300公里的路,需要六個多小時。有人做伴,大家就有說有笑的,也不寂寞了。這樣,王一鳴就和魏正東漸漸熟悉了起來。在學校時,魏正東也經常寫文章,不過他的文章,理論文章多些,有的觀點還相當尖銳,在校報上發不出來。他就把自己的文章投出去,結果在許多大型學術期刊上卻發表出來了,一時間成了學校的轟動新聞。

大學畢業後,有的學校領導看他是個搞研究的材料,就想讓他留校。但他不願意教書,所以選擇了去研究所上班,自由,可以有大把的時間看書。王一鳴曾經到研究所找過他,兩個人還吃了一頓飯。聽他的話味,魏正東對他的工作還是不滿意,現在戀愛也不談,正在準備複習考研究生。

王一鳴卻不一樣,他對自己的工作很滿意,雖然做的是最不起眼的秘書,但在省委大院子裡,身份特殊,出去了人家一聽你在省委混,立即對你高看一眼。社會地位明顯不一樣。

現在於豔麗願意把自己的妹妹介紹給自己做女朋友,不就是衝着自己的這個身份。如果自己像魏正東一樣,是個普通的研究人員,估計對方就要重新考慮了。

王一鳴和於豔梅隨便地聊着,雙方越來越熟悉,越來越放鬆,漸漸發現,兩個人確實有不少的共同語言。等於豔麗準備好飯菜,端上桌子的時候,大家已經非常熟悉了。臉上的表情也放鬆了許多。

於豔麗看妹妹和王一鳴聊得挺投機,估計有戲,也很高興,特意拿出一瓶紅酒,打開讓王一鳴喝,她和於豔梅,一人也倒了一杯。

王一鳴第一次喝這樣檔次的紅酒,他原來在家裡喝的,都是塊把錢一瓶的葡萄酒,逢年過節,農村人才拿出一瓶招待客人。那酒黏黏的,甜得很。

現在這種紅酒,放在高腳杯裡,像玫瑰花的顏色,非常好看,喝在嘴裡不甜,相反倒有一股天然的葡萄味。這樣的酒王一鳴在百貨商店裡看到過,價格嚇人,一瓶要十幾塊錢,有的要幾十塊錢,不是王一鳴這樣的人可以消費起的。

王一鳴在於豔麗的勸說下,連喝了幾杯,漸漸感到渾身發熱,就不敢喝了。吃了不少的菜,都是一些相當家常的菜。看起來於豔麗手藝不錯,炒的菜比機關的大食堂好吃多了。酒足飯飽後,於豔梅幫助姐姐收拾了桌子,還要幫助姐姐洗碗。

於豔麗說:“今天不用了,我自己收拾,你去陪着小王到下面院子裡走走,等有時間了,你自己就可以來了,要加強聯繫。”

王一鳴看於豔麗這麼善解人意,是真心想促成自己和她妹妹的事情,於是只好接受於豔麗的建議,到下面院子裡的大樹下走了走。

運動了半個小時,王一鳴想上洗手間了,就說:“到我宿舍裡看看吧,你也認認門,等下週六,你還過來找我,我帶你看電影去。”

於豔梅遲疑了一下,還是同意了,就跟着王一鳴爬上樓梯,上了三樓的宿舍。王一鳴把門打開,從保溫瓶裡爲於豔梅倒了杯水,自己趕忙去了樓梯盡頭的衛生間,痛快地放鬆了一下。剛纔在於豔麗家,他一直憋着,不好意思上廁所。

王一鳴又不好意思地問了於豔梅,要不要上衛生間。於豔梅點了點頭,覺得這個王一鳴,還挺善解人意的,夠細心。王一鳴又帶着於豔梅,去了女士的衛生間。

這樣**的事情都可以溝通了,一個晚上下來,王一鳴覺得,自己和這個女孩子,已經非常熟悉了。晚上十點,於豔梅該回家了,王一鳴陪她,先去了於豔麗家,敲開門打了招呼。於豔麗安排王一鳴,把於豔梅送到家。夜裡一個女孩子,不安全。

於豔梅是騎自行車來的,王一鳴剛上班,還買不起自行車,於豔麗只好把自己的自行車鑰匙借給王一鳴,讓他騎着送自己的妹妹。

兩個人趁着夜色,順着馬路走了十幾分鍾,就拐進了省政府大院的家屬區。這個地方王一鳴以前也沒有來過。只見在一棟三層樓房前,於豔梅下了車,對王一鳴說:“到了,一鳴,謝謝你了!你請回吧,有時間再邀請你到家裡玩,現在天太晚了,不方便。”

王一鳴也覺得,今晚自己的使命就算完成了,於是就掉轉頭,看着於豔梅敲開門,進了院子,衝自己擺了擺手,自己就騎上自行車,飛快地回了。

走在路上,他進一步確定了自己的判斷,於豔梅的父親,不用問就是那位省長助理、省財政廳長於開山了。要不然他們家也不可能住在這省政府大院裡,況且能夠住上這樣的小樓的,都是副省級的領導幹部。省長助理,應該算可以享受副省長的待遇了吧。這個於豔梅,大小姐,對自己的印象應該是不錯的,自己要抓緊時間,表現表現,爭取最後的勝利。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每到星期六的下午,不出意外,於豔梅就會來省委大院看自己的姐姐,也順便着找王一鳴。兩個人看看電影,逛逛街,有時候還到機關食堂裡吃飯。在院子裡散步,更是常有的,有時候還帶着於豔麗的兒子小龍。

沒有多長時間,辦公廳秘書處的同事們,就知道小夥子王一鳴開始談戀愛了。並且對象不是別人,就是於開山的三女兒,一個還沒有畢業的大學生。那個時候,社會剛剛開放不久,但大學生談戀愛,也已經不稀罕。公園裡,大路上,經常可以看到,三三兩兩的時髦青年,留着長髮,穿着喇叭褲,手中提着收錄機,招搖過市。

知道了王一鳴女朋友的身份,辦公廳裡那些熟悉不熟悉的同事們,再看王一鳴,和以前的眼光就有點不一樣。特別是自己的頂頭上司何處長,隔三差五,也不找自己的茬子了,時不時地還會在處裡星期一的全體會議上,表揚王一鳴幾句。說王一鳴雖然是位新同志,但進步很快,辦文規範,材料寫得也好,幾次受到秘書長的表揚。

他說的秘書長,王一鳴覺得,還是權副秘書長。原來他都不看自己一眼,現在進了他的辦公室送材料,都會特意站起來,和王一鳴握握手,說兩句客氣話。估計是有一次,王一鳴帶着於豔梅,和於豔麗一家三口,在院子裡散步時,碰到了陪老婆散步的權副秘書長。他瞪着高度的近視鏡,驚訝地打量了一下王一鳴和他身邊的漂亮姑娘。

於豔麗忙介紹說:“這是我妹妹,秘書長。”

於豔梅忙禮貌地喊了一聲:“叔叔好!”

權副秘書長忙臉上帶着笑容,說:“好,好,你爸爸還好吧?好久沒有見到他了,你別看就這兩個大院子,中間就隔着幾條馬路,但不開會,卻很少有機會見得到。”

於豔麗忙接過話說:“我爸也經常提起你,說起你們當年一起在市政府工作的時候,他很懷念那個時代。我爸說了,等有時間,就邀請你去家裡坐坐,吃頓飯。”

“好,好,我一定去,一定去。”權副秘書長下意識地應付着,回頭又誇了於豔麗的兒子小龍幾句,“你看這小傢伙,長得多好,像他爸爸一樣帥,長大了還是一位帥哥!”

權副秘書長的老婆站在一邊,也隨聲附和着,說了幾句話,才揮手離開。

王一鳴站在旁邊,悄悄地觀察着這一切,思忖着他們話裡的意思。後來熟悉了,他才知道,原來於豔麗的爸爸於開山,當過省城江城市的市政府秘書長,而權副秘書長,那個時候是市政府的副秘書長,兩個人當年是同事。而當時的市長,就是現在的省委書記趙長東。

趙長東是清江省老資格的領導人,是個具有傳奇色彩的人物。聽說他出身於一個大資本家的家庭,祖父、父親都是解放前赫赫有名的大資本家,在上海、北京、香港和內地衆多城市,都有自己的產業。他們家雖然是有錢人,但早年就同情**,祖父、父親都對**的事業,給予了幫助。趙長東年輕的時候,更是傾向於革命,解放前就在上海秘密參加了學生運動,成爲學生領袖,是上海地下黨在大學生裡發展的黨員之一。

解放軍過江前,他父親思前想後,還是帶着家人去了香港,以後又長期定居加拿大,成爲當地的華僑領袖。而留在國內的趙長東,解放後依然跟着自己的介紹人,自己的老師,先在上海,後到北京,從事黨的經濟工作。

趙長東的入黨介紹人黃克貴,更是**建國後經濟戰線上的領導人之一。曾經出任過國家計委副主任,還做過一屆的部長,但“文革”期間,受到了衝擊,下放五七幹校勞動。

“文革”前,黃克貴就把趙長東推薦到了清江省,出任省計劃委員會的副主任。趙長東因爲有海外關係,“文革”中也受到了牽連,被下放幹校勞動。後來通過了審查,證明他們家庭對革命是有特殊貢獻的,他才又官復原職。

“文革”結束,撥亂反正,許多原來被撤職的老幹部,又走上了領導崗位。黃克貴這個時候,到了清江省,擔任省委書記。作爲他的老部下,趙長東也順理成章,成了江城市的市長。以後又當了市委書記、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等黃克貴高升到中央後,趙長東就做了省長,一屆過後,就成了省委書記。

於豔麗的爸爸於開山,就是趙長東任市長時候的市政府秘書長,所以兩人也建立了很深的感情,是多年交往的老部下、老戰友。於開山之所以能夠出任省長助理、省財政廳長,背後的原因,在整個清江省的政界,都是公開的秘密了。

這些情況,隨着王一鳴對整個官場上的熟悉,和於家姐妹交往的加深,再加上自己的信息蒐集工作也做得不錯,他逐漸掌握了個一清二楚。

經過幾個月的交往,王一鳴和於豔梅的關係,已經迅速升溫。雖然還沒有見過雙方的父母,但兩個人的親密關係,已經達到了熱戀的程度。王一鳴的那間小屋,也成了他們兩人每星期一次幽會的愛巢。

兩人都是20歲出頭的年輕人,血氣方剛,正是**強烈的時候,又經過這麼長時間的交往,雙方在心裡都已經完全接納了對方。當時的社會風氣,也已經開始開化,男女青年,也不再像他們的父輩那樣保守、僵化,對於和自己親愛的人,發生婚前的性關係,並不反對。

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兩個人正在屋子裡卿卿我我,突然外面雷鳴電閃,暴雨傾盆,風大雨也大,颳得院子裡的大樹,都倒下了不少。到晚上十點鐘了,外面的雨還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樣子。王一鳴就勸於豔梅說:“今天你就住我這吧,雨這麼大,沒辦法回的。就是冒雨回,這樣的天氣,到家裡也被雨淋溼了,說不定會淋出病來的。”

於豔梅推開門,站在門口,向外面望了一眼,看到確實沒辦法出門,只好同意了王一鳴的提議。夜裡兩個人躺在牀上,先是誰也不脫衣服,抱在了一起。後來覺得非常彆扭,於是王一鳴就先脫了自己的衣服,然後就幫於豔梅脫。

於豔梅一開始不同意,但經不住王一鳴的死纏爛打,最後也只好妥協,脫得只剩下一個乳罩和三角褲。兩個人在此之前,動情的時候都是穿着衣服,隔着衣服乾點自己喜歡乾的事情,親親嘴,摸摸對方敏感的地方,都是適可而止,尤其是於豔梅,還堅守着自己的最後一道防線。但今天在牀上,在這樣風雨交加的夜晚,兩個人幾乎脫光了衣服躺在了一起,這樣的深夜,孤男寡女,只要不是鐵石心腸,是誰也經受不了性的誘惑的。最後王一鳴實在是受不了了,就開始脫於豔梅那最後的兩件貼身內衣。於豔梅這個時候,也早已經被王一鳴惹得全身發燙,神志亢奮,不能自已,只好放棄了抵抗,讓王一鳴一點一點,進入了自己的身體。

兩個青春的身子,在這一夜,瘋狂地交織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壓抑了二十多年的情感,都在這一夜發泄了出來。王一鳴發現,於豔梅帶給自己的,是另一個陌生、好奇的世界,這裡有說不出的美好。於豔梅的身子,雖然苗條、纖細,有點弱不禁風的感覺,但她的皮膚細膩、光滑,渾身上下,像緞子一樣流暢,抱在懷裡,像抱着一件藝術品。身子裡散發出剛剛發育成熟的女性的氣味,這個味道,讓王一鳴感到心裡非常溫馨、放鬆。23年了,王一鳴感到,這個夜晚,是自己有生以來最感幸福的一個夜晚。一個女人美麗的身子屬於了他;同時,他也把自己青春矯健的身子,奉獻給一個女人。他征服她,她接納他,他們在一起耕雲播雨,享受着這人間至愛。這個味道,是王一鳴和於豔梅以前從來沒體會過的,從這個夜晚開始,兩人的關係又有了新的改變,兩個人都把對方當做是這個世界上最貼心的人,兩個人已經決定,在以後的日子裡,要風雨同舟,不離不棄,度過美好的一生。

第二天一早,兩個人都恢復了理智,面對着昨夜的激情釋放,於豔梅先擔心害怕起來,她害怕沒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自己會懷孕。王一鳴在這個方面老到些,他看過一些書,知道女性有安全期,於豔梅上個星期天剛來過月經,這幾天,應該是安全的日子。要不然他也不會那麼大膽,不採取任何措施,肆意胡爲。於豔梅聽了他的開導,將信將疑,回了學校。後來兩個人老實了兩個星期,靜靜地觀察了一下,看真的沒有懷孕,才放下心來。以後的日子,就學會了採取安全措施,不冒險從事。

於豔麗看自己的妹妹和王一鳴的關係已經確定了下來,也很滿意,她回家的時候,也會向自己的父母偶爾透一句。於開山兩口子,也是通情達理的人,他們對自己大女兒的眼光,還是非常相信的。對於小夥子的家庭,他們沒有過多的要求,只是要求人要好,要老實,有文化,工作穩定,長相要說得過去。他們要求大女兒安排一下,約這位未來的三女婿王一鳴上家裡見見面,溝通溝通,看看人品到底如何。他們兩口子再最後把把關。

星期六的晚上,按照約定的時間,王一鳴和於豔梅一起,騎上於豔梅的自行車,載着她,於豔梅的手中提着王一鳴買的一個水果花籃,來到家裡吃晚飯。

這畢竟是第一次正式登門,整個下午,王一鳴上班時都心神不定,思忖着晚上的這第一次出場。下班的時候,於豔梅已經來了,王一鳴給了她自己房間的鑰匙。於豔梅下午沒課,提前就騎上自行車,早早地就等在了房間裡。王一鳴收拾打扮了一下,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從裡到外,煥然一新。這幾個月的工資,他在衣服上的開銷不算小,新買了一套毛料的中山服,又買了兩件新的白襯衫,可以經常換洗。皮鞋當然還是一雙,但他知道愛惜,所以看着還是像新的一樣。他穿好衣服,轉了個身,讓於豔梅看了看。於豔梅說:“可以了,挺精神的。”兩個人又商量了買點什麼東西送給二老。

貴的買不了,只能買一般的吃的東西,於豔梅說:“我們傢什麼都不缺,我們就隨便地買點水果,提着個果籃,也好看,又不花多少錢。”

敲開門,王一鳴看到一個年紀大約十七八歲、穿着樸素的女孩子站在門口,衝着於豔梅叫了一聲姐。看着王一鳴,笑了笑,沒有說話。

王一鳴也衝着她點了點頭,笑了笑,算是打過了招呼。於豔梅忙介紹說:“一鳴,這是表妹秋玲。”又對秋玲說,“這是王一鳴,你以後叫他王哥就行了。”

秋玲忙懂事地叫了聲:“王哥。”

於豔梅在前,王一鳴在後,通過不大的院子,就進來堂屋的正廳。王一鳴邊走邊掃視了一下,這個院子雖然不大,也就是三四十個平方的樣子,但放着一盆一盆的花草,有的是盆景,各種顏色的花草都有,顯得非常有情調。

推開紗窗門,王一鳴看到屋子裡已經坐滿了人了。於豔麗三口也在。看到王一鳴和於豔梅進來了,裡面的人紛紛站了起來。王一鳴看到,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國字臉,皮膚白皙,頭頂光光的,只有稀疏的幾根頭髮了,中等身材,不胖也不瘦,但兩隻眼睛炯炯有神,目光甚至有些銳利,好像能夠穿透人體似的,雙手叉在腰間,衝着自己微笑着,渾身上下,有着一種不言自明的氣勢。不用問,這位就是於豔梅的父親,自己未來的老丈人於開山了。

他身邊是一個50歲上下的婦女,微胖,燙髮頭,打着波浪卷,圓圓的大大的眼睛,精巧的鼻子,白白的皮膚。她個子高高的,和於豔麗姐妹的個子差不多,穿着高跟鞋,顯得大方、優雅,一看就是有身份的國家幹部。

王一鳴剛進來,只好掃視了一圈,衝大家不住地點頭。於豔麗忙介紹說:“爸爸,這就是王一鳴。”接着又對王一鳴說,“這是我爸爸,這是媽媽。他們都想見見你。”

王一鳴忙叫了一聲:“叔叔好,阿姨好。”

於開山伸出手來,象徵性地握了一下王一鳴的手,指了指沙發,說:“坐吧,小王。隨便聊聊。”

於豔梅媽媽,又忙着倒茶,拿水果,說你們先聊着,我去看看秋玲準備好飯沒有,等一會兒我們就開飯。王一鳴在於開山身邊的沙發上坐下來,對面是孫廣明、於豔麗兩口子,小龍這個時候,在和小姨於豔梅嘰嘰喳喳地說着什麼。王一鳴還沒有開口,就先輕輕地喝了一下茶水,穩定了一下情緒,然後擡起頭,順便觀察了一下這個房間。

這是一樓的客廳,面積約有二十多個平方的樣子,靠牆的一面,擺放着那個年代非常時髦的傢俱,上面放着彩色電視機和組合音響,從那精巧的造型來看,不用問,這些都是國外進口的品牌,只有在省城裡的免稅商店裡,纔可以買得到這些東西。對於一般的家庭,從來沒有機會出國的人,靠自己的工資收入,想要擁有這些東西,在那個年代,是不現實的。於開山屬於高級幹部了,每年自然都有出國的機會,家裡有這些東西不算什麼。

屁股底下,坐的是高級的真皮沙發,這樣的東西,王一鳴只是在省委辦公廳的會議室裡坐過,在普通老百姓家裡,也是難以見到的。正中的山牆上,掛着的是一幅尺幅頗大的山水畫。這裡的一切,都隨時隨地地彰顯着這個家庭的主人不同一般的身份。

王一鳴還在出神,就聽於開山輕聲地問他:“小王,到辦公廳多長時間了,還適應吧?”

王一鳴看着於開山的眼睛,說:“快四個月了,基本上適應了。”

“聽說你是學中文的,那文筆一定很好了。”

“還可以吧,我喜歡寫點東西,原來在報紙還發表過,《?清江日報?》上登載過我的文章,在副刊上,是散文。”

“噢,那相當不錯了,年輕人,有文學功底,好,好,尤其是幹文字工作的,沒有文學功底,就沒有文采,寫出來的文章,就會言之無物。言之無文,行之不遠嘛!我年輕時也從事過秘書工作,後來又做過市政府的秘書長,我看過許多秘書寫的文章,但真正有印象的卻不多。大多是應景之作,玩的都是八股文、文字遊戲,所以好秘書難找啊!能做事,又會寫文章,尤其大手筆,更是難得啊!你看**寫的文章,文采多好,氣魄多大,讀着多順口,帶勁。你一定要好好看看,多學習,爭取做個好秘書。”

王一鳴說:“我一定牢記您的話,多學習,多思考,提高自己文字水平,還請於叔叔您今後多多指點。”

“你們辦公廳的權副秘書長,我們是老同事了,他在我們省,算是大秀才了,省委許多大文章,都出自他的手筆。但依我看,他的功夫,還是欠點火候。最關鍵的,是缺乏激情,缺乏靈氣,那樣的文章,寫得再長,也不會有太多的價值,只能是材料的簡單堆砌,你一定要學習他,超越他。只有那樣,你才能出人頭地。”

王一鳴說:“我記住了,叔叔。我一定好好學習他的優點,爭取超過他。”兩個人越說越投機,越說越有話題。等於豔梅媽媽把飯張羅好後,大家坐到餐廳裡,開始吃飯,還意猶未盡。

亮相第一次王一鳴的獲得了於家父母的首肯,於家也開始正式承認他是於家未來的女婿。王一鳴和於豔梅,就大大方方、公開地出雙入對,成了別人眼裡一對親密的情侶。

於開山對這個三女婿,從長相到口才都非常滿意。王一鳴一米七五的個子,身材不胖不瘦,白皙的皮膚,大大的眼睛,身材筆直,就是和城裡孩子相比,這自然條件一點也不差。況且小夥子聰明伶俐,悟性很高,工作又好,現在雖然還沒有和自己的女兒結婚,但兩個人的關係,做父親的也看得出。自己的閨女,是真心喜歡這個小夥子,於是他心裡就有了栽培栽培王一鳴的意思。和省委秘書長、辦公廳主任喬遠方吃飯的時候,在一次酒酣耳熱之際,他就交代喬遠方,適當的時候,關照關照自己的大女兒於豔麗和自己未來的女婿王一鳴。喬遠方也是清江省老資格的省級幹部,和於開山都屬於趙書記欣賞的人,一個當着省委大院的大總管,一個管着全省的錢袋子,都是趙老書記最爲倚重的人之一,官場上私下裡傳播的小道消息,都說他們二人是趙老書記的左膀右臂,他們自己也知道,兩個人是一個戰壕的戰友,理所當然地應該相互關照。

對於於豔麗喬秘書長自然認識,但對於王一鳴這個剛剛上班的小夥子,喬秘書長還對不上號。辦公廳裡上百號人,像王一鳴這樣剛上班的,根本就沒有機會接觸秘書長這樣的大領導。但既然於開山打了招呼,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到了年底,辦公廳新提拔了一批處級幹部,王一鳴看到,下發的任職文件裡,有於豔麗的,她被提拔爲人事處的副處長了。

到了過春節的時候,機關放假,王一鳴提前買了火車票,要求於豔梅和自己一起回老家幾天,看看父母,讓家裡人認識認識。於豔梅反正沒事情,學校放了一個月的假,徵求了父母的意見後,就和王一鳴一起,坐上火車,回了趟河川縣谷口鎮王一鳴的老家王家村。

在火車上坐了六個多小時,人擠得要命,人挨着人,連上廁所的可能都沒有,空氣又髒,把沒有受過這樣罪的大小姐於豔梅,弄得是一臉疲憊。

王一鳴可憐她受不了,就不住地抱怨說:“這個破鐵路,幾十年了,還是這個水平,把人擠得都成了沙丁魚,好在我們年輕,還受得了。要是老年人,簡直是沒辦法活了。”

於豔梅雖然疲憊,但第一次有這樣的經歷,也非常新鮮,她倒勸王一鳴說:“這沒有什麼,不經歷一次,哪知道普通人是這樣生活的呢!我以前回老家,都是坐我爸爸的專車,從小到大,最差的也是輛北京吉普吧!坐這樣的火車,還是第一次,挺好的。我受得了。”

王一鳴心裡想,我的大小姐,你就是受不了,也得咬牙堅持啊,現在到了中途,又不能下去了。你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吧!

到了縣城,下了火車,最當緊的事情就是找廁所。在火車上,雖然做好了精神準備,在上火車前幾個小時,王一鳴就提醒過於豔梅,不要喝水,吃東西,忍着,肚子裡最好是什麼東西也沒有,空着腹,比肚子裡都是東西要方便得多。要不然萬一不該來的來了,到時候要放鬆,卻上不了廁所,因爲裡面也可能都是人,你根本就擠不動。到時候就非常難看了。

於豔梅聽從了他的建議,就提前做好了準備,但一下火車,就不行了,說自己憋不住了,要當緊找廁所。

王一鳴連忙帶她去找廁所,哪知道這個時候人羣蜂擁而至,許多人和他們的情況是一樣的,廁所門口也是擁擠得像是火車站的售票大廳似的,王一鳴看等下去根本是沒希望了,就動員於豔梅,拉下大小姐的面子,硬擠過去,只要到了廁所裡,找到或找不到蹲位,都要自己想辦法解決了,這個時候,顧不得臉面了。

於豔梅點了點頭,讓王一鳴看着東西,自己就不顧一切地向裡面擠去,很快就從王一鳴的視線裡消失了。過了一會兒,於豔梅就回來了,臉上帶着輕鬆的表情。

王一鳴看她這個樣子,估計事情已經圓滿解決了,就問她:“裡面怎麼樣?有地方嗎?”

於豔梅撇了撇嘴說:“哪裡會有!都是隨便找個地方,誰也顧不得臉面了。唉,出門真難!這個罪受的,簡直超過了我的想象。今後沒什麼事情,我是不回來了,你要回來自己回,我是再不能受這個洋罪了。真難受,憋得肚子痛。”

王一鳴憐惜她,就說:“好,好,今後沒什麼事情,我也不回來了,等交通條件好了再考慮吧。”

於豔梅說:“那要等到猴年馬月了,最關鍵的是你要當官,當大官,好歹有一輛北京吉普,那就好了,我們回家,也風光風光!”

王一鳴苦笑了一下,說:“我一個小秘書,現在還沒有轉正,連個正式的級別還沒有,想要一輛吉普車,基本上是白日做夢了吧!”

於豔梅說:“快了,等你轉了正,有大姐在那照應着,怎麼着也給你解決個副科級,兩三年提一級,過個五六年,你也是處長了。到時候回到縣裡,讓他們派個車接接送送,他們還巴不得呢!”

王一鳴知道,要是哪一天自己真成了省委辦公廳的處長了,想回老家,提前向縣裡的父母官打個招呼,他們就是再忙,也會派輛專車,接自己回家的。當然,那樣做也有風險,就是萬一別人知道了,會說閒話,說自己擺臭架子,搞不正之風。要是被級別更大的領導知道了,說不定還會影響自己的前途。最安全的辦法,就是低調,夾着尾巴做人。在機關裡,哪一個方面,你都要小心謹慎,馬虎不得。哪怕是小小的一個失誤,都有可能葬送你的前途。

路邊有一輛輛的人力三輪車,推三輪車的,都是城郊那些失去土地的農民,一年到頭,靠出賣自己的體力找口飯吃。王一鳴看到一個戴着火車頭棉帽子的大哥,年紀約莫有四十多歲,嘴裡哈着白白的霧氣,身上穿的是舊舊的棉襖、棉褲,有的地方都磨出了破洞,上面打了一塊塊大大的補丁,看到王一鳴和於豔梅提幾個包,一看就是從外地趕回來過年的,連忙把自己的三輪車推上來,招呼着王一鳴坐他的車子。

王一鳴問:“到縣裡的青年浴池多少錢?”

那中年漢子說:“你們兩個人,四五個包,給三塊算了。”

王一鳴說:“這麼貴啊?平常裡不是一塊錢嗎?你怎麼這麼貴,不坐不坐了。”

“老闆,照顧一下吧,今天都臘月二十九了,都漲價了,不信你問問去,都是這個價。”

“不坐了,不坐了,我們自己走着去。縣城就這麼大,也用不了多少時間。”說着王一鳴做出要走的樣子。

那中年男子沒辦法,只好妥協,說:“好,好,你給兩塊錢吧,兩塊我把你們送到地方。”

王一鳴說:“最多給你一塊五,你要拉就拉,不拉我們另找人。”

那中年男人看王一鳴這麼會搞價錢,聽口音也是本地人,估計再磨蹭下去,也賺不到什麼便宜了,就只好妥協,說:“好,好,走吧,走吧,算我照顧你們一次。”說着下了車,從王一鳴手中奪過行李包,放到了自己的三輪車上。

於豔梅靜靜地站在一旁,聽着王一鳴和推三輪車的男人搞價錢,這一切對於她都是新奇的,她實在不知道,別人的生活狀態是這個樣子的,搞價錢也會有這麼多的技巧。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你要是不明白,到了這裡,你就會寸步難行,或者成了別人眼裡的傻瓜,白白挨宰。她也佩服起自己的男人,在這樣的環境裡生存,遊刃有餘,和各個方面的人打交道,都沒見他發憷過。這也是一種能力,一種適應環境的能力。

到了青年浴池,在總檯存好行李,王一鳴買了兩張票,遞給於豔梅一張,說:“好好洗洗澡,回家就沒有機會了。家裡條件差,最近的浴室,也在鎮子上,離家有十幾裡,條件也比縣城裡差多了。我們好好洗個澡,然後找個飯館,吃點東西,再到汽車站坐車,等天黑前回到家裡,就算不錯了。”

兩個人洗了澡,又吃了飯,坐上汽車站的破公共汽車,晃晃悠悠地經過了兩個多小時,到了鎮子上,等下了車,就看到弟弟二虎,妹妹三妮、四鳳,一人推了一輛自行車,都站在汽車站,抻着脖子往車上看。

弟弟放假前,到大院裡看哥哥。王一鳴告訴他,臘月三十,單位才放假。像他這樣要回老家過年的,向領導打招呼,可以提前走一天,臘月二十九纔可以出發。等到家裡的鎮子上,恐怕天都要快黑了。他安排二虎,回家告訴爹和娘,於豔梅也要和自己一起回去,讓爹孃提前準備準備,把家裡打掃乾淨。

二虎說:“哥,沒問題,我先回去十幾天,等你和嫂子回來了,我把一切都準備好了。臘月二十九,我下午就帶着三妮,到車站早早等着。不見你回來,我就不回家。一定啊一定!”

那個時候,農村還沒有電話,寫信到鄉里,也不知道郵遞員幾天送一次,還是口頭約定方便。

到下午五點的時候,終於等來了從縣城方向開來的公共汽車,二虎和三妮、四鳳一看汽車進了站,就不住地透過車窗往上看,找自己的哥哥。

等王一鳴和於豔梅一前一後,提着行李,走下了車子,弟弟、妹妹忙迎上來,二虎接過王一鳴手中的大包,紅着臉看了於豔梅一眼,叫了聲:“嫂子。”

三妮和四鳳一左一右,接過於豔梅手中的東西,兩個人抱着於豔梅的胳膊,相擁着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說:“嫂子,你長得真好看。爹孃見了你,不知道該有多高興呢!”

於豔梅雖然沒有和王一鳴正式結婚,但兩人已經有非常親密的關係了,聽着男人的弟弟妹妹叫自己嫂子,並不覺得有什麼難爲情,相反,還覺得挺有意思。

王一鳴邊走邊說:“你們等久了吧!”說着用手輕輕捏了捏自己妹妹四鳳的臉,說,“你的臉怎麼又凍了?不注意保護好,皴了,不好看了。”

四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學校早上跑步,風颳臉,凍住了唄!”

於豔梅用手摸了摸她脖子上的圍巾,說:“等回了家,戴上嫂子給你新買的圍巾,羊毛的,就暖和了。”

在回來之前,提前十幾天,於豔梅就開始準備東西了。她知道王一鳴工資不高,還沒有多少錢,家裡人又多,還需要他時不時地接濟一些。自己家裡條件好,雖然於豔梅還沒有工資收入,但女孩子飯量小,她又經常在家裡吃飯,學校發每月二十多塊的補貼錢,她都用不完。父母平時又給零花錢,逢年過節,她還有紅包。這樣,她的手裡就有不少的私房錢。這一次回家,她就全部拿出來了,去了一趟又一趟的百貨商店,給每個人都選了禮物。什麼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買了幾大包東西。

三輛自行車,只有一輛是王一鳴他們家的,其餘的都是從村子裡借來的。王一鳴和於豔梅騎一輛,三妮和四鳳騎一輛。有些小的東西,四鳳手裡提着。那兩個大包,都讓二虎用繩子綁在了自行車後座的兩邊,二虎自己馱着。

順着鄉間的土路,三輛車子又經過半個多小時,纔回到了家裡。等到了村口的小橋上,爹孃已經站在那裡等了好久了。旁邊還有許多人,都知道王一鳴要帶着女朋友回來,都想見識見識新媳婦長得什麼樣子,左鄰右舍,看到遠處的自行車,都伸長了脖子,想看個熱鬧。

王一鳴剎住車閘,讓於豔梅跳下車。於豔梅坐了半個小時的自行車,鄉間的土路,高低不平,顛簸得屁股生疼,腿早就麻了,跳下車來,一下子適應不了,走不了路,一瘸一拐的。

王一鳴的娘連忙走上來,一把攙扶着自己的兒媳婦,說:“我的娃,這一路可讓你受了不少的罪吧!你是城裡人,金貴着呢!沒受過咱們莊稼人的苦,快活動活動,腿一定痠麻了,等到家了躺躺,休息休息就好了。”

王一鳴忙對於豔梅說:“這是咱娘,這是咱爹。”

於豔梅忙爽快地叫了一聲:“娘,爹。”

王一鳴的爹王春福,嘴裡叼着個長長的菸袋,臉上的老皮,笑成了一臉核桃,揣着手,腰裡面拴了一條粗大的帶子,把上身的大棉襖,緊緊地捆着。下面是一條大棉褲,因爲常常蹲坐在地下,有的地方捲曲成了螞蟥的形狀。腳上是一雙大棉鞋,上面沾滿了草屑,是一個典型的鄉下農民打扮。

聽說兒子要回來過年了,又帶着沒過門的兒媳婦,老漢心裡,那是高興得沒法說。走到哪裡,只要有人問他,他都是笑呵呵的,把兒子、兒媳婦要回來的消息告訴別人。自從二兒子二虎從省城裡放假回家,把王一鳴要回來過年的確切消息帶給他,他老早就開始準備了起來。

這幾年,農村實行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農村人幹活,再不是大鍋飯了,大家都肯下功夫了。他們家裡,分得了十幾畝的田地,種的小麥,一季可以打上五六千斤,除去上交的公糧,還有三千多斤。秋季還有玉米、芝麻、黃豆、紅薯的收成,風調雨順的時候,家裡什麼糧食都有,可以天天吃白麪。家裡又養了豬、牛、羊,到了年關,殺了一頭豬,除了賣給別人的,光是留下的豬雜、豬頭肉,就有幾十斤。當然,爲了迎接孩子回來,還留下一條豬後腿,少說也有四五十斤重,今年這個年,是老漢長這麼大,最感到高興的。

王一鳴看到父親,忙跳下自行車,從兜裡掏出了早準備好的“大前門”香菸(這是那個時候比較時髦的牌子),掏出一支,遞給父親,說:“爹,換這個,這個好抽。”說完遞給爹爹一支,然後依次向旁邊的男人們分發下去,見到一個,根據他們的輩分,稱呼他們“大哥、叔叔、大伯、爺爺”。見了女的,也不忘稱呼她們“大嫂、嬸子、大娘、奶奶”。這是禮儀,在外面工作的人,一旦回到村子裡,要更加懂得人情世故。見了年長的,要懂得主動打招呼,要不然他們會在背後罵你,說你剛出了三天門,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也不能說普通話,要說家鄉話。鄰村的一個當兵的,剛出去一年,回到村子裡和鄉親們說話,講的是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就被鄉親們笑話了好幾年。

折騰了一整天,終於回到了家裡。半年沒在家,王一鳴看到家裡的變化還是挺大的。新蓋了兩間偏房,牆壁還是用白灰粉刷的,白白的,牆壁上貼着幾張年畫,還掛着一些明星的掛曆。地上還鋪了紅磚,地面上一乾二淨,裡面放着一張寬大的木牀,上面是新做的被褥,新買的牀單,一看就知道,這些都是爲王一鳴和於豔梅準備的。

堂屋雖然還是那四間瓦房,屋子裡的牆壁上,到處貼滿了報紙,一看就是新糊上的,房頂上顯然也已經清掃過了,那些平常裡懸掛着的髒東西,也不再晃晃悠悠的,做出搖搖欲墜的樣子了。桌子也擦得乾乾淨淨,顯然這些都是弟弟妹妹們的傑作,爲了迎接哥嫂的到來,他們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到了家裡,還沒顧得上吃飯,於豔梅就打開了旅行包,一件一件,分發她爲大家準備的禮物。兩個妹妹,一人得到了一條羊毛圍巾,長長的,大紅的顏色,蓬蓬鬆鬆,厚重得很,一看就是上等的好東西,在縣城裡都買不到的,只有城裡人,纔能有這樣稀罕的東西。把三妮和四鳳兩個姑娘,興奮得不得了。

爹得到了一件軍用毛衣,娘得到了一件對襟的羊毛衫,給弟弟二虎,於豔梅買了一雙翻毛的牛皮棉鞋。這些都是那個時候農村人非常金貴的東西,一般的老百姓,是買不起,也捨不得穿這樣的東西的。此外還有大包小包的食品、省城裡的糖果什麼的,把一家人團團圓圓的氣氛立即烘托了出來。

王一鳴看着於豔梅,一件一件地往外掏東西,一個一個,都兼顧到了,老的小的,大家都滿意,不禁佩服起自己女人的聰明和細心。

晚上父親燒火,母親做飯,一家人吃着熱氣騰騰的飯菜,說着話,笑呵呵的,真是感到其樂融融。

晚上休息時,母親征求王一鳴的意見,是讓於豔梅自己睡還是兒子、媳婦睡在一起。老太太不知道,城裡人開放,沒結婚照樣男男女女,可以住在一起的。

王一鳴說,你不用管了,在城市裡,我們早就住在一起了,等她一畢業,我們就打結婚證,這沒什麼。

老太太看兒子這樣說,也就不再說什麼。

在家裡待了一個多星期,大年初七,王一鳴早早就起來了,吃過母親做的飯,收拾了行李,還是二虎和三妮、四鳳送他們去車站。在家裡時,母親特意把王一鳴拉到一邊,悄悄地說:“對這閨女,品性、氣質我沒話說,但唯一不滿意的地方,就是她太瘦,你看她那腰,那麼細,一把都可以掐過來。兒子,她這個樣子,今後生孩子,能行嗎?咱們莊稼人,我還是喜歡胖一點的,大塊頭,看着也氣派。你看你堂嫂,個子又高,塊頭又大,站着比男人都顯塊頭。”

王一鳴笑了笑說:“娘,城裡人和鄉下人的審美觀點不一樣,就我大嫂那塊頭,到了城市裡,想找對象都難!誰敢要啊,一百八十多斤,站在那裡,像一堵牆。在農村幹莊稼活是有勁,但城市裡,又不需要幹莊稼活。要那麼大的塊頭幹什麼!豔梅腰是瘦,但身上的肉結實,屁股並不小,生孩子肯定沒問題。她們家裡的人,就那樣,她姐原來也是這樣,但現在,生了孩子也胖起來了,體重有一百二十多斤了,在城市裡,已經相當胖了,所以你不用擔心的。”

母親聽了王一鳴的話,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

這次回家,算是於豔梅在王家的正式露面,再次確定了雙方的關係。

第二年夏天,等王一鳴工作了一年之後,在於豔麗的運作下,一轉正,他就得到了副主任科員的職務。這個職務,雖然在省委辦公廳,是不顯眼的,王一鳴知道,要是在縣城裡,許多人奮鬥一生,都不可能得到這樣的位子。

在縣城裡讀書時,王一鳴看到,那些在縣城裡非常風光的人物,像縣高中的校長、縣百貨公司的經理、縣化肥廠的廠長、食品公司的經理,這些炙手可熱的位子,不過也就是股長、副科長的角色,正科長的級別,在縣城已經是大人物了。副縣級的位子,更是鳳毛麟角,就是那有數的十幾個人。而自己一畢業,剛剛工作一年,就得到了副科級的位子,這應該是非常令人興奮的事情了。

級別有了,工資也提高了十幾塊,現在每個月,王一鳴就有五十幾塊錢的收入了,比縣城裡工作好多年的老師還高几塊錢。因爲家裡的情況也好多了,不用他每月從自己的工資中節省出十幾塊寄往鄉下了。弟弟二虎雖然也在省城裡,因爲讀的是師範,補貼就很高,不僅吃飯不用花什麼錢,就連平常裡的日常用品,也是自己從伙食費裡節省的錢,王一鳴一年下來,也就是爲弟弟買雙球鞋,或者買幾件好一點的衣服,算是盡了哥哥的情義。

二虎是個懂事、憨厚的孩子,對哥哥從小就非常崇拜,又非常知道心疼父母,孝順長輩,家裡的情況,他非常體諒。所以他報考大學的時候,預先就向學校的老師打聽過了,哪裡補貼高,上大學不用花錢。本來,憑他的成績,也是可以到外地讀個好一點的學校,但爲了節約路費,他還是選擇讀了省城的師範學院。

王一鳴思前想後,還是覺得以前挺對不住自己的弟弟的,就花了幾十塊錢,爲弟弟買了一套運動服,送到了弟弟的學校。

二虎看到哥哥爲自己買了這麼貴的衣服,就說:“哥,這衣服穿着是好看,就是價錢太貴了,那是人家城裡人穿的,我們家條件差,三妮和四鳳還都在上學,家裡開支大,我們不能和人家攀比吃什麼穿什麼了,你今後和嫂子也不要再爲我買什麼新衣服了,你把那不穿的衣服給我穿就行了。我不計較。你雖然上班了,但談戀愛,還要應酬,必要的花費是少不了的,在大機關裡混,我們農村人,穿得太寒磣,也會讓人看不起的。你都上班一年多了,還沒有一輛新自行車騎,你就攢些錢,給自己先買一輛自行車吧!手錶也得有,你看那些參加工作的,誰手腕子上沒有塊手錶啊,這你也得有,沒有怕別人看不起。”

王一鳴想想,弟弟講的確實也有道理,於是也就想方設法地攢了些錢,一年下來,他就爲自己買了一輛永久牌自行車。星期天和於豔梅,經常騎着自行車,逛街或者上公園。

第二年,於豔梅也參加了工作,被分配到省財經學校當老師,兩個人的工資加在一起,很快日子就好過多了。半年下來,他就又攢夠了錢,爲自己買了一塊上海牌手錶,明晃晃的,戴在手上,時不時地擡起手,看看時間,顯得格外地帶勁。

弟弟二虎也大學畢業了,根據分配方案,他們這批學生,都是哪裡來哪裡去。二虎先是被分回了老家的地級市裡,但出於照顧家庭的需要,也爲了在農忙的時候,回家幫助父母乾乾農活,二虎主動提出分回縣城裡。按他的成績,他被分配到縣城的城關鎮中學,教初中的語文,對這個工作,他也很滿意。縣城離鄉下的老家,也就是二十多公里,騎上自行車,一個多小時就到了,星期天就可以回家去了,幫父母照顧農田。學校裡給他分了一間宿舍,他還可以時不時地到縣高中,看一下正在讀高中的四鳳。

三妮去年參加了高考,卻非常不順利。她學的是文科,但成績出來後,離分數線還差八十多分。父母本想讓她到學校再復讀一年,明年再試一試。但三妮說,自己不是讀書的料,一背書就腦子疼,對復讀一點信心也沒有。別到最後,錢也花了,莊稼活也耽誤了,一頭也沒有得到。家裡的地多,活重,兩個哥哥又都不在家,乾脆自己輟學,幫助父母做農活,也減輕了家裡的負擔。

等春節回家過年的時候,王一鳴看到妹妹三妮,像是換了個人一樣,十**歲的大姑娘,腰也變粗了,身子也強壯了,胳臂也粗得像個男人了,走起路來,嗵嗵地踏着地,像是能把地面跺出一個窟窿。原來細皮嫩肉的學生妹,現在已經有點農家婦女的味道了。

王一鳴知道,這都是超負荷的體力勞動的結果。那個時候,農村實行了五六年的分田大包乾,大集體時代的農業機械化,已經蕩然無存了。一家一家的田地,都成了皮帶。因爲農村的土地一塊一塊的情況不一樣,有的地勢高,有的地勢低;有的土壤肥沃,有的貧瘠;有的利於灌溉,有的利於排澇。所以在分地的時候,頗費周折。精明的莊稼人不願意自己的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裡,所以在分地的時候,都是平均分配,各家各戶,都是旱地也有,水田也有,一戶戶,都是一條條的,像是長長的皮帶。這樣的土地模塊,根本就沒辦法進行機械化的耕作,所以幾乎一夜之間,隨着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實行,中國農民又迴歸到幾乎刀耕火種的年代,重複着古老的耕作模式。

原來在生產隊大集體的時代,每到耕田犁地的時候,公社裡的東方紅大型手扶拖拉機,一輛一輛,就會出現在那一望無際的田地上,煙筒裡突突地冒着黑煙,機器聲轟鳴着,像是一個曠古未有的大力士,一趟下來,就把土地掀了個底朝天。

原來的大寶貝,突然成了誰也不待見的東西,停在了倉庫裡,先是腐蝕、生鏽,然後是年久失修,誰也不再用心看護,一天一天,就被那些貪小便宜的人,拆去賣了廢鐵。

農村幾十年建設的農田水利設施,那些水泥乾渠、排水溝,也被那些愛貪便宜的鄉民,爲了擴大自己承包地的面積,多種一行或者兩行莊稼,人爲地破壞掉了,整個農村,成了一個個家庭單打獨鬥的生產單位。在這樣的情況下,農民幹活的積極性是無可置疑地提高了,但農村勞動的艱鉅性、繁重性,卻把二十世紀的中國農民,推回到遙遠的過去,他們要完全依靠人力,從自然手裡討食吃。

中國農民,就像一頭任勞任怨的老黃牛,爲了自己的那一口糧食,沒日沒夜地在田地裡掙扎着,他們雖然生活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卻和刀耕火種的時代沒有本質的區別,一樣地都要掏力流汗,靠自己的血肉之軀,在黃土地上耕耘。這樣的勞動,天長日久,不僅可以改變一個人的生活習慣,更重要的是,它還可以不費力氣地改變一個人的身體狀態。一個苗條纖細的農村姑娘,經過年把的體力勞動,就變得飯量驚人,腰圍會陡然增加許多,變得肩寬背厚,甚至會虎背熊腰,從後面看,完全和男人沒有多少區別。

看着妹妹三妮短短一年的改變,從一個皮膚白皙、身段苗條的學生妹,變成了地地道道的農村婦女,王一鳴感慨萬千。他想起自己看過的一本書,說蘇聯三十年代搞大清洗的時候,那些出身高貴、長相嬌媚的女孩子,受到了有組織的迫害,爲了把她們改造成爲像普通勞動者一樣的社會主義建設者,有關部門就組織這些美麗的姑娘們,到了伐木場,當扛木頭的工人。幾年下來,這些當初從事音樂、舞蹈等藝術工作的,身段苗條、氣質優雅的高貴女性,在每天繁重的體力勞動下,一個一個,變成了膀大腰圓相撲運動員般的身材。她們力氣巨大,飯量驚人,一個人可以扛起一根圓木,和體力好的男人沒有什麼區別。讓那些當初曾經見過她們美麗的身段、爲之神魂顛倒的男人們,一個一個大倒胃口,頓時沒有了任何非分之想。

這說明繁重的體力勞動,超過人體負荷的勞動,有時候對人類,帶來的是多麼大的災難。王一鳴想,如果於豔梅也在鄉下,從事這樣的體力勞動,一年過後,會變成什麼樣子?那個曾經的楊柳細腰,讓自己癡迷的身材,白皙的皮膚,城裡女人那典雅的氣質,那搖曳多姿的步態,會不會都不復存在了?

看着妹妹,他又心疼起來,問:“三妮,不上學你不後悔啊?幹農活多苦啊!現在咱家又可以供得起你讀書了,你爲什麼不上了呢!好歹考上個學校,都比這當農民強,長年的風吹日曬雨淋,人老得很快,你看爹,還不到60歲,就已經是標準的小老頭了。城裡那些大幹部,60歲了,還看着像是四十多歲的樣子。於豔梅她爹,就比咱爹小几歲,人家看着腰一點也不彎,臉上的皮膚,白裡透紅,像我一樣,人家那也是一輩子,城裡人和鄉下人,差別那可大着呢!難道你就心甘情願,一輩子做個農村人?”

三妮聽哥哥說,知道他也是爲自己好,苦笑了一下說:“哥,你的好意我理解,但我看了,我就是這個命,我費了很大的勁了,就是學不會,我也沒辦法,我再學習,也考不上大學的。我不像你,天生的聰明,咱家老祖墳裡的靈氣,都讓你和二哥帶走了,我和四鳳,都不是讀書的料,這樣也好,可以在家裡多陪陪爹孃,你們就放心工作吧,人各有命,我們就是這樣的命,不怨恨誰。”

王一鳴聽了,也只好作罷,打消了再勸妹妹讀書的念頭。

於豔梅剛參加工作半年,突然發現自己該來的例假沒有準時來,到醫院一檢查,發現自己懷孕了。回來找王一鳴商量怎麼辦。王一鳴一聽,還挺高興,就說:“反正孩子已經懷上了,第一胎,再怎麼着,也不能打掉的,人家都說,第一胎的孩子聰明。我們趕緊把結婚的手續辦了,我到機關裡,趕快要房子,快抓緊時間,準備吧!”

於豔梅先把懷孕的事情,和姐姐於豔麗說了。於豔麗也同意他們儘快結婚。到了家裡,把懷孕的情況又告訴了母親,母親又告訴了父親。家裡人商量了一下,決定趕早不趕晚,就在隨後的元旦節,把喜事辦了。

王一鳴和於豔梅,通過姐姐於豔麗,找了醫院的熟人,開了婚檢證明,然後順利地辦好了結婚證。王一鳴拿着結婚證,就到了辦公廳的後勤處,提出要一套房子。

後勤處的馬處長,五十多歲,是個表情嚴肅、一絲不苟的老機關,一臉橫肉,相貌有點兇兇的,個子不高,胖胖的,臉上帶着職業性的表情,讓你看不出他的真實想法。因爲縣官不如現管,他管的又是非常具體的事情,爲誰調套房子啦,都是關係到別人的切身利益,所以求他的人很多。求的人多了,他也就漸漸拿起了架子,習慣說的話,逐漸就縮短爲這樣幾句:“研究研究。請耐心等候。你的心情我理解。比你條件好的,還有大把的人。你先等一等吧。我要向秘書長彙報彙報,看他什麼意見。”

當然,對那些能夠決定他前途命運的人,尤其是頂頭上司,他也會卑躬屈膝,俯首稱臣,屁也不敢放一個,只會一個勁地點着頭,說:“好,好,是,是,我這就去辦!”

但對於一般的人,尤其是像王一鳴這樣剛參加工作沒幾年的大學生,小字輩,他是完全不放在眼裡的。在這個大院子,他已經混了幾十年了,誰的底細是什麼,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對人對事,他拿捏的分寸都非常到位,所以雖然下面對他有不少的怨言,但只要把大領導打發好了,他的位子,就照樣穩如泰山。

王一鳴爲了好說話,特意上商店裡,買了一包進口的三五煙,那個時候,機關裡有一段時間,非常時興吸外菸。王一鳴滿面笑容,低三下四地敲開他的門,未曾開口,姿態上先是矮了半分,叫着處長,遞上自己的結婚證,說自己想要一套房子,自己的女朋友不小心懷孕了,再過幾個月,自己就要當爸爸了,不能一家人還擠在一個小屋子裡,那樣就太不方便了。

馬處長知道王一鳴的女朋友是誰,也知道於開山在整個清江省裡的影響,況且於豔麗現在是辦公廳人事處的副處長,大家低頭不見擡頭見,這個叫王一鳴的小夥子,表現還可以。但房子的事情,卻是當時每一個人第一等的大事情,就是在省委辦公廳,房源也是有限的,也無法給每一個工作人員,提供成套的住房。有的人也是排了許多年的隊,才分得了一套房子。除非是領導特意交代,特批,這樣才能打破慣例,提前安排。

對於王一鳴這個要房子的要求,他沒有接到任何領導的指示,所以他就像對付一般人那樣,裝起了糊塗。他看了一眼王一鳴和於豔梅的結婚證,說:“不錯嘛,結婚了,好,好,大喜事啊!要孩子,也應該,唉,只是這房子的事情,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啊老弟!你得找找喬秘書長,他只要點了頭,我纔敢落實啊!這樣吧,我先記上你的名字,等下一批開會的時候,再研究研究看。”

王一鳴一聽,就知道他是在糊弄自己,根本就沒有個痛快話,其實有的房子,他說給誰就給誰住了,只是一批一批,報告秘書長知道個大概數字就行了。作爲秘書長,不可能管得那麼細。王一鳴就知道,他的一個老鄉,聽說是他老婆那邊遠房的侄子,是軍轉幹部,安排在辦公廳車隊裡,一進來沒幾天,就分上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

但現在的情況,又不好和他發生什麼爭執,那會更加激化矛盾,到時候會更被動。想到這裡,王一鳴只好站起來說:“謝謝處長了,希望處長一定把我這個事情放在心上,我全家老小,都感激不盡了。”說着只好悻悻地離開馬處長的房間,回了辦公室。

晚上下班後,他連吃飯的心情都沒有,連忙敲開於豔麗家的門,彙報情況。

於豔麗知道老馬的個性和行事風格,就對王一鳴說:“你這樣就是排上一年,也不一定能得到房子。等着要房子的人多了,誰有關係,誰就能先得。這個地方,什麼規矩都是人定的,什麼規矩也都能突破。你這個事情,看來不找爸爸,讓他老人家親自給喬秘書長打個電話,是辦不成的。這個時候,也沒有辦法了,爸爸那裡,我去說好了,你也不要着急,等消息吧!”

果不其然,僅僅過了一個星期,後勤處的小李就打電話通知王一鳴,可以到房管科拿房子的鑰匙了。分到的房子是套兩室一廳,70個平方的建築面積,在省委大院裡,這樣的條件,已經是相當不錯了。

事後於豔麗告訴王一鳴,爲了這套房子,於開山親自出面,給喬遠方秘書長打了電話,說明了自己女婿的情況,請求老朋友關照自己的女兒、女婿。喬遠方自然是滿口答應了下來,因爲他也有需要照顧的社會關係和一些事情,今後免不了還是要有用到於開山的時候。這個時候,做個順水人情,到時候事到臨頭,纔可以好意思開口。這是官場的規矩,你投我以桃,我報之以李。

一個令普通人非常傷腦筋的事情,到了有影響力的大人物那裡,僅僅是一個電話,幾句無關痛癢的應酬話,就可以解決許多非常棘手的問題,這就是中國的現實。你是個小人物,就不能不服氣。

拿到了房子的鑰匙,王一鳴迫不及待地找到了自己分得的這套房子。這套房子在家屬區最靠近馬路的地方,這裡相對別的家屬樓,屬於最差的,因爲靠近馬路,噪聲大,灰塵多。但對於這些,王一鳴已經不太在乎了。能夠得到一套房子,這已經是萬分幸運的事情了。他知道,要不是自己是和於豔梅談的戀愛,換了普通人家的女兒,要是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在後勤處按部就班地排到自己的房子,要等到猴年馬月,王一鳴自己也說不清楚。說不定在這個過程中,還要看別人多少白眼,受多少氣,才能得到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而現在,一切都變得簡單起來,簡單到不用自己出面,自己未來的老岳父一個電話,就把問題解決了。

看着這套地處一樓的房子,推開客廳的門,正對着的就是高高的圍牆,圍牆足有四米高,把整個一樓的視線,堵得嚴嚴實實,能夠看到的,就是馬路邊上高大的法國梧桐樹,樹葉在風的吹動下,嘩啦啦地響着。圍牆和樓房之間,圍成了一個十幾平方米的空地,上面擺了幾個扔棄的花盆。

這是一套舊房,估計建設的年頭也有十幾年了,屋子裡簡單地清掃過了一遍,牆壁上有的地方,已經脫落了。地板不錯,是水磨石的地坪,窗戶還是木窗戶,上面的油漆也有些脫落。

王一鳴知道,在院子裡,這樣的房子,是像他這樣的副主任科員和一些剛剛轉業的下級軍官,能夠分到的最好的房子了。就這樣的條件,也不是想要就可以得到的。這是省委大院啊。

房子這個樣子,要入住顯然還需要整理一下。裝修顯然是不必要的,那個時候,住的都是公房,不屬於自己。說不定哪一天,房子就換了。那個時候,一個人一生的發展變化,最爲明顯的,就是體現在房子上。像王一鳴,他現在是科級幹部,只能是住這套房子。等他有一天當上了處長了,他就搬家了,住上三室一廳,也是順理成章。要是有一天,他當上了廳級幹部了,那他又要搬家了,他就可以住上像權副秘書長那樣的四室兩廳,所以一個人的一生,就像蝸牛一樣,搬來搬去。這還是好的,說明你混得不錯,每隔三五年,就有了不小的進步。最慘的是住進一套房子裡,一直到死,都沒有挪窩,那說明你混得太失敗了,提拔升職,根本就沒你的戲。

王一鳴不想裝修,一來自己沒有什麼錢,也裝修不起。二來房子反正也不屬於自己,是公房,自己只是短時期的擁有,就是有錢,也沒必要花在這個方面。他讓於豔梅和於豔麗看了看,幫助參考參考。

姐妹倆一起,圍着房間轉了一圈,還是不太滿意。於豔麗說:“這是一樓,又潮溼,又靠馬路,等以後小孩出生了,外面亂哄哄的,會受影響。不如我再給爸爸說說,讓他再出面,讓喬秘書長親自過問一下,給你們調換一套更好一點的。喬秘書長管大事,他肯定就是交代了馬處長,要給你分一套房子,其他的,他就不過問了。至於分的房子怎麼樣,他也不知道。要落實,還是看下面的。”

王一鳴說:“我看就算了吧,論我的級別,能夠得到這樣的房子,已經非常不錯了。再麻煩爸爸,讓他老人家開口求人也不好。一樓就一樓吧,我父母都是鄉下人,沒進過城裡,住樓房,他們還可能不習慣,說不定他們出門之後,回來連門也找不到。一樓好,他們好找,還有一個小院子,可以種點花草,放點雜物什麼的。我準備就把牆壁找人重新粉刷一下,窗戶的框框上,重新刷一遍油漆,這樣就行了,你們看怎麼樣?”

於豔麗和於豔梅姐妹倆,聽王一鳴這樣說,也表示同意。於豔麗說:“這樣也好,不麻煩了,先住着吧,說不定過了幾年,還會搬家,沒必要大折騰的。刷牆和油漆,你只要找後勤處說說就行了,他們有人,也有東西,不用你花什麼錢,那些都是他們分內的事情。”

於是王一鳴找到後勤處的馬處長,再次送上兩盒三五煙,請求馬處長,安排一下工人,看能不能把牆和窗戶幫助刷一下。

馬處長收下香菸,說:“沒問題,我馬上安排人。”

幾天以後,房子就收拾好了,王一鳴下班後,沒事情就去打掃打掃。眼看離元旦還只有半個月,房子裡還空蕩蕩的,眼下的事情,就是買兩張牀,一張王一鳴和於豔梅住,一張等孩子出生了,保姆住。其他的廚房用品,廚具、竈具的,雜七雜八,全部買齊,並不少花錢。客廳裡還要買一套沙發、茶几,來了客人,有個坐的地方。算來算去,就是買這些必要的東西,也需要一千多元錢。

王一鳴算了算,自己積攢的還有兩百多元錢,因爲這兩年,自己買了自行車和手錶,花了兩百多。於豔梅那裡,也只有兩百多元錢,兩個人加在一起,仍然不夠。

三女兒要結婚了,房子也有了,於開山知道王一鳴沒有什麼錢,就安排自己的老婆叢秀英,到女婿新分的房子裡看一看,看都缺點什麼,家裡有的,就拿給他們。家裡沒有的,就給些錢,讓他們自己買。一定得大面上過得去,不然別人會說我嫁女兒太寒酸。

叢媽媽看後,對房子沒有說什麼,只是說:“就先這樣吧,先安頓下來,以後再想辦法。”又對着女兒和女婿說,“我這四個孩子,二女兒在美國留學,小兒子在北京讀書,結婚的事情,暫且不提。家裡這兩個,豔麗結婚的時候,那時候家庭的條件比不了現在,我給的錢少,只給了她500塊錢。你們結婚了,你爸爸和我商量商量,說你們兩個都參加工作不久,還沒有什麼錢,小王又家在農村,我們想了,先給你們1000塊錢,買一些必要的傢俱,先過着吧,等條件好了,再逐漸配齊。我和你父親結婚時,國家還是非常困難的時期,正趕上大的自然災害,我們啥也沒有買,只是把兩個人的被褥攏在一起,用木板拼了一張牀,下面還墊了磚頭,也過來了。你們現在的條件比我們那時候,簡直是好多了,以後慢慢來,什麼都會有的。”說着掏出1000塊錢,遞到王一鳴的手上。

王一鳴不好意思,推辭了一下說:“讓你們二老花錢,使不得的。我們還是自食其力,有多少錢辦多少事情吧!”

叢媽媽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說:“你這孩子,又見外了,這是我和你爸爸的一點意思,好歹我們還是領導幹部家庭,打發閨女出門子,怎麼着也要像個樣子的,要不然人家會嚼舌頭,說我看不起你這個女婿,不同意閨女嫁給你。拿着,該買什麼就買什麼吧,過日子,必不可少。有了孩子,花錢的地方今後還多着呢!”

於豔梅向王一鳴使了個眼色,說:“拿着吧,父母的意思,要不然他們會不安心的。再怎麼着,我爸也是大廳長啊!女兒要是住在寒窯裡,他臉上也沒有面子的。”

王一鳴笑了笑,只好收下來,說:“那就多謝爸媽了,我一定會好好待豔梅,請你們放心,我們的日子會幸福的。”

叢媽媽笑着說:“你有這個心,就行了。做老人的,都希望自己的子女幸福美滿,我們這個三閨女,從小就沒有離開過我,我們家的閨女,不說是大家閨秀,也算是知書達理、相貌出衆吧,各方面的條件都不差,我們之所以肯把閨女嫁給你,就是看中你有文化,懂禮貌,也能吃苦,是個好孩子。閨女跟你,我們放心。希望你們今後要互相體諒,有什麼商量着來,不能任意使性子,把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我們也就知足了。”

王一鳴一再地點頭說:“好,好,請媽媽放心。”

王一鳴和於豔梅,現在手中陡然有了一千多塊錢,再上街逛商店挑傢俱,心裡也就有底氣了。於豔麗知道妹妹、妹夫錢不多,他們夫婦結婚五六年了,孫廣明的工資又高,手中有了一定的積蓄,現在妹妹要結婚了,一定要好好表示表示一下。兩口子商量來商量去,還是決定拿出200塊錢。要知道,在那個時候,200塊可是一筆大數目了。王一鳴和於豔梅,兩個人的工資加一起,一個月才100多一點。平常裡給同事們結婚添份子錢,一個人都是10塊錢。關係非常好的,送20塊錢的份子錢,已經非常有面子了。而現在,於豔麗對自己的妹妹,一出手就是200塊錢,這可見她們姐妹的情義,是非同一般的。

有了錢,又有於豔麗做參謀,王一鳴和於豔梅,斷斷續續,跑了十幾家商店、傢俱店,把該買的都買齊了。

新添置了窗簾,厚厚的布料,外面帶着白紗,把整個屋子襯托得生機勃勃。木沙發,厚重的木料,一看就是真東西,一個長的,兩個小的,帶一個茶几,放在客廳裡,也像模像樣的。最關鍵的是,長的夠長,足有兩米,二尺多寬,上面鋪一牀被子,就可以睡覺。老家誰來了,如果地方不夠住,就可以臨時在客廳的沙發上,對付對付。

大牀是很好的,實木傢俱,厚厚的水曲柳木板做的。席夢思也是名牌,彈簧緊湊,硬硬的,就是兩個人睡在上面,也不容易塌陷。這是王一鳴第一次擁有自己的彈簧牀墊,以前只有在賓館裡見到過這樣的牀鋪。

廚房的用品也買好了,有煤氣爐,有成套的鍋碗瓢盆。唯一的缺憾是電視機還買不起。

因爲結婚的時間已經定在了元旦,王一鳴提前就向家裡的父母寫了信,又給在縣城教書的弟弟二虎寫了一封信,告訴他自己元旦要結婚的消息,安排他到時候請假,帶着父母,一起到省城裡來一趟,參加自己的婚禮。在信上王一鳴告訴父母,用家裡上好的棉花,做四牀新被子,其他的什麼也不用準備了,直接帶着被子,坐火車來就可以了。

王一鳴的父母接到兒子要結婚的消息,自然是非常高興。按照兒子的吩咐,馬上開始準備。彈了上好的棉花,到供銷社裡買了上好的緞子被面,王一鳴的媽媽,加上三妮,還又找了村裡的嬸子、大嫂,幾天時間,就做好了被子。王一鳴的爸爸王春福老人,又賣了家裡多餘的玉米、大豆、小麥,湊了500塊錢,準備拿到城市裡,給兒子買結婚的東西。

王春福老兩口子,是第一次進省城,看什麼都是新鮮的。在整個省委大院裡是東張西望,像是劉姥姥,陡然進了大觀園裡,一時間眼花繚亂,看什麼都看不過來。

敲不開門,二虎估計哥哥還沒有下班,於是讓自己的父母待在門口,不要亂走,仔細看着東西,自己又找到辦公廳的大樓裡,終於找到了王一鳴。

王一鳴這個時候,才知道父母已經到了,於是連忙向處長打了招呼,先走半小時,去迎接父母。

到三樓把父母找到,王一鳴又帶着父母,到自己的新房子裡,放下東西,先安頓下來。現在家裡鍋碗瓢盆都有,立即就可以開火做飯了。王一鳴買了些饅頭、熟菜、肉食,一會兒於豔梅也下班回來了,一家人就開始吃飯。

吃飯的時候,父母就開始焦急地問兒子,婚事到底怎麼辦?準備好沒有?總共都需要多少錢?說着父親去了一趟廁所,從最裡面的褲子裡一個特意縫好的兜兜裡,掏出還熱乎着的600元錢,遞到兒子手裡說:“我和你娘,聽說你們要結婚了很高興,這是我們倆這一輩子爲自己的子女辦的第一樁大喜事啊!要是你爺爺和奶奶都活着,我帶他們來看一看,參加參加你們的婚禮,看看你們的新家,他們不知道該有多高興啊!只可惜他們不長壽,沒有活到今天。你叔叔、嬸子、姑姑、姑父,還有大舅、二舅和妗子們,我和你娘也通知他們了,因爲路程遠,他們就沒有來,但禮數都到了,有的買了牀單,有的買了被面,還都給了錢,你姑姑給得最多,50塊,還送了一個最高檔的緞子被面,她讓我轉告你,她小時候就最疼你,最看得起你,知道你是老王家最有出息的孩子,就是家裡忙,你表妹和表弟都上學,家裡餵了牛和豬,要每天伺候着吃喝,所以來不了,等有時間了,她和你姑父會專門來趟省城看看你們。”

王一鳴握着父親遞過來的錢,說:“爹,這錢你都是咋拼的啊?”

娘說:“我和你爹一商量,就把那些用不着的糧食,都統統賣了,賣了幾千斤,就換回了這麼多錢。沒事,明年只要收成好,我們又能結餘這麼多。就是收成差點,我們也留夠吃的口糧了,過日子不成問題,你們還用不着操我們的心。”

王一鳴握着那錢,說:“四鳳還在上高中,每年也要有不小的開支,這錢你們還是拿回去吧,一大家人家,有個頭痛發熱、門頭差事的,要應酬,離不開錢的。我們有錢,豔梅她媽給了我們1000塊錢,她大姐也給了200塊。你看這些添置的東西,我們就是用的那些錢,基本上也夠了,該買的也都買了。還沒有買的,我們今後再慢慢攢錢,我們有工資,很快就會好的。這錢你們還是拿着吧!”

於豔梅看自己的男人這樣說,也過來幫腔說:“是啊!爹,娘,你們就不用再爲我們操心了,我們自己都有工作,很快就會好的。人家有的,過幾年我們也都會有。”

爹和娘聽兒子和媳婦都這樣說,臉上很快就露出不高興的表情,正在吃着飯,也沒有胃口了,放下筷子,尤其是爹,往口袋裡直摸,王一鳴知道爹是心情不好,要找煙抽了。

弟弟二虎一看就明白過來了,知道父母是覺得哥哥嫂子沒有收下錢,嫂子的孃家是大戶人家,家裡有錢,連兒子結婚,都是人家幫助操辦的,沒有自己家裡什麼事。這樣不是等於自己的兒子,成了大官家的上門女婿了嗎?這是農村老人家特別在意的事情,到了家裡,和農村的老百姓嘮起了嗑,會挺不起腰桿,於是忙接過話茬說:“大哥,嫂子,我看這錢你們就收下吧!這是爹和娘辦的第一宗大事,他們看重得很呢!你們要是不收下錢,就像這個事和他們沒有關係一樣,他們會覺得自己成了局外人,會不高興的。我看了,你們還缺一個彩色電視機,城市裡,家家都有這個東西了,你們沒有,別人會看笑話的。這裡比不得鄉下,有個什麼東西,可以到鄰居家看。城市裡家家都是關着門,沒事沒非的,誰也不到誰家串門,沒有個彩色電視機,確實說不過去。家裡的事情,有我呢。四鳳那裡,我會管的。你們就收下吧。”二虎一邊說着,一邊對着哥哥不住地使着眼色。

王一鳴一看就懂了,馬上轉變了過來,說:“好,好,這錢我們收着了,正好拿來買個電視機或者洗衣機,這樣我們的東西,就算是買齊了。”說着把錢遞給於豔梅說,“先收起來吧,等爹孃回去了,我們就去選東西。”

於豔梅也是聰明人,看他們兄弟倆的小動作,立即就明白了其中的含意,於是就把錢收過來,放好,纔回來一起吃飯。

父母這個時候,心情也緩和了,父親也不再找煙抽了,重新拿起筷子,夾菜吃飯。

王一鳴邊陪着父母吃飯,邊解釋說,婚禮的事情,就不用您二老操心了,於豔梅孃家那邊,都已經安排好了,到時候我們聽候安排就行了,自有人出面的,具體的安排,到元旦那天才知道。

原來前幾天,爲了婚禮的事情,王一鳴特意徵求了於豔梅父母的意見。依着王一鳴的意思,是小範圍地辦。請請一些至親好友,簡單地安排幾桌,大家吃吃飯,樂和樂和,有那個意思,就行了。婚紗也不一定穿,儀式也不一定當衆舉行,太麻煩,又多花不少冤枉錢。但這些話,王一鳴只是跟於豔梅私下裡透了透,但看於豔梅不置可否,於豔梅說:“你這個意見,先保留,這個事情,得看我父母的意思,他們自有考慮的,我們不用操心。”

果然,當王一鳴和於豔梅提出舉辦婚禮的事情後,於豔梅的父母心裡早就有數了。於豔梅的媽媽叢秀英說:“我和老於總共是四個孩子,你二姐豔紅還在美國留學,什麼時候結婚,在哪裡辦,都是未知數。大偉還在上海讀書,大學還沒有畢業,他是個男孩子,心還野着呢,什麼時候結婚,更是不好說。你大姐豔麗,我們就是大辦的,請了許多親戚朋友,辦了五十多桌,婚禮辦得很排場,我和老於也都非常滿意。看着兒女們過得好,我們也非常高興。現在眼下這幾年,只有豔梅這一樁大事了,我們更不能悄無聲息的,那會讓別人看笑話。你爸爸在省裡工作多年,大小還是個省長助理,親戚朋友,遠親近鄰,交結了不知道多少人,這些年,也爲人家隨了不少的人情禮,現在還在臺上,還有影響,對自己的女兒糊里糊塗,不管不問,熟人朋友問起來,也不好交代。到時候解釋半天,還讓對方落個便宜怪!我和你爸爸商量好了,辦,一定要鄭重其事地辦。但不大辦,我們不學別人,到處發請帖,熟悉的不熟悉的都發,惹人笑話。我和老於好賴在省裡,也是有點臉面的人。我們不做那些過分的事情。我們就是邀請那些平時有來往的親朋好友,大家在一起聚聚,但有些沒有發請帖的,他們知道了,主動地來,我們也得笑臉相迎,提前準備好,留有餘地,任何人只要來,我們都安排飯吃,讓人家喝好吃好,不能讓他們說我們不給面子不懂事。至於地點,我和你爸也商量好了,就選在他們財政廳的財政大酒店,那裡人都熟悉,也好辦。操辦的人也都選好了,大總管就是財政廳的辦公室主任曹明華,你爸說了,這個人辦事細心、周到,這樣的大事交給他,錯不了的。”

曹明華王一鳴也認識,經常在於豔梅家裡會碰到,中等個子,眼睛大得像是鴨蛋,臉胖胖的,逢人都帶着彌勒佛似的笑,走路一搖一擺,像是一頭大企鵝。但這個人非常能辦事,精明得很,於開山用他,就是看重他有眼色,辦事能力強。逢年過節,這個人都會時不時地出現在於家,缺什麼了需要什麼了,不用安排,他只要看到想到了,立即就辦好了,所以很得於開山的信任。有這個神通廣大的人安排,王一鳴自然覺得,一切都沒意見沒什麼問題了。

吃過飯,王一鳴又安排於豔梅陪母親到大院的浴室裡去洗洗澡。父親在二虎的陪同下,也洗了洗澡。農民在家裡一年到頭,也不得洗個熱水澡。夏天的時候,只是到河裡露天洗洗,現在到了城市裡,才知道城裡人的生活原來是這個樣子的。

晚上休息,王一鳴和於豔梅一個房間,父親和母親一個房間,二虎拿了牀被子,就蜷曲在木沙發上,過了一夜。一套房子雖不大,但一家人不用住旅館了,解決了實際問題,有吃的有喝的,也是其樂融融。

元旦那天,一大早,財政廳車隊的小車就來到了王一鳴住的樓下,接上王一鳴的父母、弟弟和王一鳴,到了財政大酒店。一下車,就看見曹明華等在大廳門口了,見到王一鳴帶着家人走進來,連忙熱情地過來握手,叫王一鳴的父母爲:“叔叔,嬸子。”

王一鳴忙爲自己的父母介紹說:“這是省財政廳的辦公室曹主任,婚禮的大總管。”王春福兩口子連忙衝着曹明華點頭,說:“讓你費心了,讓你費心了,太感謝了!”

曹明華說:“不用客氣,都是一家人,不用說兩家話,有什麼我沒有做到的,儘管提,一鳴和我,都是好兄弟,客氣的話就不用多說了。”

論年齡,曹明華要比王一鳴大十幾歲,看他的模樣,至少也是40出頭了。但見了王一鳴,都是拍着肩膀,兄弟兄弟地叫着,在家裡沒外人的時候,他叫於開山就不叫廳長了,都是喊叔叔,喊叢秀英爲阿姨,熱乎得像是一家人似的。

曹明華帶着王一鳴一家人,到了早已準備好的餐廳,讓服務員趕快上早點。服務員不敢怠慢,很快就上了一桌子的吃的東西,有面包、牛奶、包子、饅頭、油條、豆漿,一樣都有五六個,裝在一個盤子裡,另外還上了幾碟新炒的青菜,還有幾個小蒸籠,裡面是蒸好的排骨、魚塊、雞爪之類的東西。王春福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在大酒店裡吃過東西,現在看一個早餐,城裡人就吃這麼多東西,更是心裡不住地感慨,怪不得如今城裡人到處都是大肚子,胖子多,瘦子少,原來是吃得太多了,一點也不知道節約,吃那麼多,咋能不發胖。

曹明華陪着他們吃了早飯,又把他們安排進樓上的一個房間休息,大家一起乘着電梯,到了房間的門口,服務員打開房門,曹明華看着王一鳴一家進去了,才笑着說:“老弟,你陪叔叔、嬸子先休息着,等會兒迎親的車隊到了,我再通知你們下來。”

王一鳴說:“好,多謝了曹大哥,今天讓你多費心了。”

曹明華說:“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都是兄弟,不用客氣。我先下去安排去,一會兒見。”

王一鳴在房間裡,換好了一套新衣服,這是於豔梅和他幾天前在百貨大樓選定的,專門爲了結婚這一天穿的。

到了十一點的時候,曹明華來了,說車隊馬上就要到了,讓王一鳴和家人下去迎接。

王一鳴帶着爹、娘和弟弟,在酒店的大堂門口等了幾分鐘,就見十幾輛小轎車魚貫而入,停在了大堂門口,於豔梅在姐姐於豔麗和她的一個同學的陪同下,走出了小轎車,身上穿的是雪白的婚紗,腳穿一雙紅色的高跟鞋,顯得更高了,臉上撲着粉,畫着眉毛,打扮得像是一個公主,把王春福兩口子都看愣了,幾乎認不出這是自己的兒媳婦了。

後面的十幾輛車子,坐的都是親朋好友,都是於豔梅孃家那邊關係最親密的人。於開山兩口子,也笑容滿面,從第二輛車子裡下來,見到王一鳴的父母,連忙熱情地過來打招呼。

於開山握着王春福的手,使勁地晃着說:“你好啊,老哥哥,身體還紮實吧,從今天起,我們就是一家人了,我把孩子就交給你了,希望你多批評她,讓她多孝敬老人,有什麼,千萬不要客氣!”

王春福看人家那麼大的幹部,一點架子都沒有,和自己說着家常話,不住地套近乎,感動得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只是一個勁地說:“好,好,好。”

按照慣例,稍事休息後,於豔梅和王一鳴要站在大廳的門口,迎接客人。到了十二點,客人陸陸續續地就都來了,王一鳴觀察了一下,整個停車場裡,停滿了各種各樣的汽車,那些省直機關的廳局長、處長們,來得最多。下了車每人都從包裡拿出一個紅色的封包,放到早已準備的一個托盤裡。端托盤的是於豔梅的表妹秋玲,她負責整理今天的封包。

省委辦公廳來的人不多,也就是十幾個。因爲王一鳴本來就沒有向大家發幾張請帖。上班纔剛剛兩年多,他也不認識多少人,就算是泛泛認識的,也沒有和別人有什麼交往。別的同事結婚,請過他的,這兩年也就是五六個人。這次自己結婚,也向他們發了請帖,這叫做禮尚往來。其他的,他只是向秘書處的幾個關係不錯的同事,處長、副處長的,發了正式的請帖。人事處裡也來了幾個,雖然王一鳴沒有向他們發請帖,但於豔麗肯定向他們說了,他們都是看於豔麗的面子,纔來參加王一鳴的婚禮。

十二點整,婚禮正式開始,酒店裡有專門的主持司儀,進行了各種儀式之後,酒宴就開始了。於豔梅到房間裡脫下婚紗,換了一套衣服,就和王一鳴爲大家分別敬酒。大廳裡坐滿了客人,這些人絕大部分,王一鳴都不認識,估計都是財政廳機關和下屬單位的領導,但來的都是客,王一鳴於豔梅只好一個一個,向大家敬酒。大廳旁邊,還有十幾個包廂,都是爲各個領導準備的,這些人有的是於開山多年的同事,有的是多年的朋友,有的曾經是他的部下,現在提拔做了各單位的頭頭,都是在省城裡風光無限的人物,這些人的出席,可以想見,於開山在清江省,是多麼有影響力的一個人。

婚禮加上宴席,前前後後,進行了兩個多小時,客人們才漸漸散去。曹明華又安排汽車,把王一鳴一家和於豔梅姐妹送上汽車,纔回來處理善後的事宜。

到了自己家裡,顧不上休息,於豔梅就和王一鳴關上門,從秋玲交過來的皮包裡,一張一張,開始整理今天的封包。兩口子數來數去,發現今天的封包收入,竟然是一筆鉅款。總共是14650塊錢的收入,在八十年代中期,這絕對屬於一筆大數目了。

王一鳴在心裡算了算,大廳裡擺了有40桌,加上12個包廂,總共是52桌的客人,按十人一桌算,參加自己婚禮的,竟然有520人左右。每個桌子的酒水、飯菜的成本,最多也就是180元。除去這9360元的開支,本次婚禮,淨賺5290元。這實在是一筆大數目的錢了。

兩個人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於是把手中一大把的鈔票,又數來數去了一遍。王一鳴看到有的封包上,還寫有名字、金額。有的一個人,就送了100元,都是一張一張十元的面值。100元在當時,已經是不小的數目了。在省委辦公廳裡,大家添份子,一般關係的,也就是二三十元,只有關係相當好的,才送50元。50元已經是一個人差不多一個月的工資了。

對於那些送100元、50元的人,王一鳴看了看,自己都不認識,和自己根本就沒有任何往來。於豔梅卻基本上都熟悉,說這個是自己的親戚,那個是父親的老部下,都是關係非常好的。王一鳴就跟於豔梅商量,說:“這些人,之所以來參加我們的婚禮,都是看着爸爸的面子,人家纔來的。這些錢我們不能要,要全部還給爸爸、媽媽,我們把人家的名字也抄下來,送給他們二老,等人家有兒女結婚的時候,還需要還禮。那個時候,爸爸還要出錢的。雖然爸爸媽媽沒有說什麼,但這個便宜,我們不能賺,該講的話,還是要講明。”

於豔梅聽王一鳴說得有道理,也同意他的意見。第二天到酒店裡找到經理,結算了婚禮的一切花費,經理又給打了折,說曹主任安排過了,一切都按成本價,只收了9000元錢。

王一鳴和於豔梅拿着那剩下的5000多塊錢,就到了家裡,交給了叢媽媽。叢媽媽看自己的女婿和女兒這麼懂事,自己還沒提,就已經做到了,於是接過錢,說:“這些人情,到時候是都要還回去的,我們的錢,不都是爲兒女攢的嗎!我和你爸爸工作了一輩子,養了幾個孩子,也沒有攢下什麼積蓄,這些錢,你們就先拿走2000,存起來,等孩子出生了用吧,添一個孩子,花錢的地方今後可多着呢!剩下的3000多,就先放在我們這裡,等到了春節,商業局和百貨大樓的領導到家裡看望你爸,拜年的時候,我向他們提出來,爲你們買一臺進口的電視機。他們每年都有一定的內部指標,我給你們要一臺,比着外面,要節省好幾百塊錢呢。”

王一鳴看這樣的安排也非常合理,就對丈母孃一再地表示感謝,說:“謝謝媽媽了,謝謝媽媽了。”

叢媽媽說:“只要你們過得好,我們比什麼都高興。”

婚禮的第二天,王一鳴和於豔梅就陪着父母和弟弟,在省城裡轉了轉,逛了逛百貨大樓,看了看省城裡的公園。父母在城市裡,想到只有三妮一個閨女在家裡看門,就不放心,也沒有什麼玩的心思了。好歹在家裡又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就上了火車站,買了車票,由二虎陪着,坐上火車,回了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