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然正在隨園外跟學子們閒聊,外加一心二用地注意着官道上的動靜。留下王熙然是讓他照看封邑,免得有心之人在王珏離開後挑動學子們爲她請願,若如此她會很危險,再寬厚的帝王也不願看到臣子過於得人心。
除了王熙然,孟襄和墨雲也坐在旁邊吃着烤鴨聽他們聊天。眼見早晨離去的幾人出現在視線內,三人趕緊快步迎上去詢問情況。
看衆人面色不好,王熙然詫異地問道:“如何?可是出了差錯?”
王珏輕嘆一聲,“並無,崔家人已被羈押,我們事前所做的安排未出問題。只是,重家父女在滿月宴下午以祭祖之由離去,而大哥…衙役去大哥家尋人時,發現他已過世。”
“什麼?!”三人聽到這個消息都很震驚,誰會對王老大這個無關緊要的人動手?既動手,必然有一定要除掉他的理由。
王熙然略思索後猜測道:“或許不是重家人所爲?他們既已逃脫何必還要多此一舉?”
“二嫂已說出兩個有問題的手帕重夏都經手過,又有王思維是通過他們纔到崔家族學,他們如何也擺脫不了干係。我們離開時,長安令已命衙役抓捕所有博陵崔氏族人和重家父女。”
李晉江猜測道:“或許是怕萬一被捉拿,咱們會要求滴血認親,而這可以作爲旁證來證明他們別有所圖。只是我依然想不通,他們當初爲何要留下那孩子,如今帶着孩子逃跑也很累贅吧?”
大家碰頭進行短暫交流後,一行人又向王家老宅走去。王珏打算給王李氏熬點安神湯,讓她好好睡一覺。盧氏來得很快,趕巧王李氏剛喝完藥,衆人退出房間,只留盧氏和王劉氏陪着她。
隨着百家派師徒的迴歸,今日堂審的過程開始由同去衙門的王家僕從傳播。起先聽說已找到陷害王縣伯的主謀,南山村民與書生們皆是歡呼着擊掌慶賀。而後得知王寶柱被害的消息,原本因找到陷害之人的興奮心情也蕩然無存。
知道王家人必然心情不好,大家都體貼得沒上門打擾。這些人無論做什麼都儘量將聲音放小,住得近的還特意換上素淨衣衫。
墨家師徒津津有味地聽着李晉江以話本模式講述今日堂審過程,待李晉江說完最後一個字開始拿起茶碗牛飲,師徒倆依然覺得意猶未盡。墨家算是主要幕後參與者,可惜爲了不讓人將一些事情與他們聯繫起來,愣是沒一個墨家人去現場看熱鬧。
“南山被封鎖當日,墨家沒有觀望而是當夜就來探訪,可見墨家不愧爲自古以來最仗義的學派。我們師徒那幾日皆在人監視之下,若不是得郎君出手相助,恐要花費很多功夫才能成事。”
王珏絲毫沒有大唐本土文人的矜持勁,張口就對墨家一頓誇讚奉承,然而墨家師徒也覺得她說的都是事實,一點沒像百家派弟子們一樣露出羞澀表情。
孟襄故作謙遜地擺擺手,“好說好說,同盟間本該相互關照。再說我們也得了百家派的技法,你教給我那做舊物品的方法,比現行最好的技法還要好用。待我他日做些古董去賣,也好給我這徒兒攢點私房錢用。”
“老師!!”墨雲這些日子最聽不得的就是‘私房’二字,他那日沒通知任何人就私自接活兒,最後還留下一百兩銀子做私房的事情,被墨家三位長老知道後好頓教訓。
孟襄慣愛捉弄墨雲,墨雲若鬧騰起來則沒完沒了。自從在墨家堡見識過一次現場演繹,王珏至今仍記憶猶新,爲了不讓他們在自己家中上演師徒大戰,王珏連忙插話轉移他們注意力。
“還要多謝那位墨侍老者,若不是他肯拿出自己的珍藏,恐怕想以信件作爲證明崔氏欲造反的憑證還是有些難。我有一新制墨法,改進搗鬆和制膠技術後可使墨豐肌膩理、光澤如漆,還要勞煩郎君幫我將此法轉交給他。”
王珏從案上的一本書內翻出三張紙遞給孟襄,對方並未客氣拒絕便爽快地將紙收入袖中。若真能製出好墨,其金錢收入必然不下於王珏的新紙買賣。說是給老者,然而墨家門規有一條便是無私財,跟給學派沒區別。
這筆買賣做得好,即得了感激又有豐厚的金錢回報,雖然很不厚道,但墨家師徒都很期待再來兩次這種事兒。
知道王珏還有事情要跟弟子們商議,師徒二人未待多久便找藉口離開。兩人離去時除了原本拿走的好處外,還帶了幾車吃食。王家有白事不能食肉,正好他們師徒沒吃夠烤鴨,咱主動開口幫忙解決麻煩。
書房內只剩百家派師徒,王珏坐直身子,開始考校弟子們,“你們覺得崔氏會有何等下場,聖上該怎麼判這個案子才能得到臣民稱讚?”
王思源皺眉說:“此案證據多卻難判,大伯的死在沒捉到重家父女前不好查。雖有崔軒在朝堂上失態說漏嘴,然而博陵崔氏出過太多賢才,若他們統一口徑把事情都往崔軒身上引,其他人或可免於懲罰。崔氏嫡支加旁系合起來有幾千口人,這還不算奴僕,很多人確實並不知情,若判其全族罪恐被認爲過於嚴苛。”
黃文接着說道:“其它世家想讓崔氏垮掉他們好上位,然而此次案件是大唐第一個世家謀反案,此案可作爲今後判罰依據。那些世家誰都不能保證自家今後是否會出現這樣的蠢材,因此他們爲了集體利益必然會找理由說服聖上輕判。”
武照嘟嘴接話,“若如此,他們心中含恨再算計咱們怎麼辦?老師快想辦法弄死他們吧!”
衆人聞言暴汗,萌師妹每次都頂着那張可愛的小臉,說出嚇死人不償命的話,他們快撐不住了……。
“想輕判也不容易,登州因堤壩損毀而遭難的百姓怎麼算?若輕判,登州百姓必然會來鳴冤。既要穩住世家這個大羣體,又要安撫好百姓。此事不好抉擇,聖上要爲難了。”說到聖上要爲難,李晉江的語氣很是幸災樂禍,誰讓他把咱困起來的,查抄的東西現在還沒送回來呢。
唐律對謀反罪的處罰是歷代最輕的,王珏想知道李承乾對這事兒的看法,“承乾,若是你,你會怎麼判?”
知道老師在考校自己爲君之道,李承乾謹慎着深思起來,“按《唐律》,應該祖孫兄弟連坐沒官。然,崔氏人口太多,到底該連坐多少?崔智璋這一脈在博陵崔氏中才華最平庸,若只連坐他們,豈不是解開了那些旁系的束縛?”
程處默不愛分析這些個事情,但聽到李承乾最後的結論,立馬不幹了,“若按《唐律》判,反倒是幫崔氏砍掉爛樹枝?憑啥呀,老師跟師兄們快想想辦法!”
“這就是爲什麼明知崔智璋父子作死,那些有才華的崔氏旁支依然冷眼旁觀。若崔智璋除掉我,博陵崔氏地位更穩固。若崔智璋一脈被判刑,旁支們頂多被降降職,然而一直壓着他們的人卻能被除去。”古代的輩分和孝字太壓人,尤其是世家更講究共同進退。別看大家同情那些旁系,若他們在明面上反抗,等待他們的結果就是羣起攻之,前途盡失。
聽王珏說完,弟子們皆是一腔怒火,房遺愛更是憤然跳起,“誰定的律法這麼不講道理?!謀反這麼大的事兒就該都砍了!”
李崇義拉了拉房遺愛的袖子,小聲說道:“開年那會兒,房相他們聯名上書剛更改的律法。”
“我爹?!他成天說我不學無術,待會兒回家我要跟他好好說說這律法中的道理!”衆人看着房遺愛斜眼撇嘴的欠揍樣,集體爲房玄齡默哀,二師兄懂個屁律法啊……。
判王賈氏時趕上改律法,判崔氏又趕上這種事兒,也不知什麼運道。倒是聖上和幾位大臣們再次躺槍,他們也挺冤枉,誰知道一改律法你家就出事?
見王珏雖氣憤,但面上顯出的更多是不屑,弟子們便知道她心中已然有主意。幾人互使眼色後,一齊起身作揖道:“請老師指點。”
“你們說,爲什麼有人犯罪其親人也要連坐?”王珏並未直接回答他們的問題,而是打算一步步給他們分析上位者的想法,以及律法因何如此制定。
武照搶答,“怕他們的後代報仇。”
一直未出言的劉大包說道:“想讓大家做事時多加思考,不要因爲自己的行爲連累親人。”
李承乾糾結地提問,“然而女郎與幼童並不知長輩所做之事,一同處罰豈不可憐?”
房間內很靜,李承乾說完話後無人再出言,王珏頷首道:“你們說的都有道理。承乾你可否想過,除了逢災年,造反者多爲有實力的官員或勳貴?因身份高貴,他們的子女沒有做出貢獻便生來高人一等。他們享受了父輩帶來的好處,又有什麼資格逃開父輩帶來的劣勢?”
見大家思索後皆贊同,王珏繼續說道:“我從未教導你們疏遠世家之人,可知道爲何?世家子從小接受的教導是:以姓氏爲榮、凡事以家族爲重,有顧慮和原則的人最好用。像崔智璋這樣的世家族長,實在太少。再反觀那些造反者,多爲寒門、土豪和莽夫,又是爲何?他們的牽絆太少,有人是一朝得勢想要更多,有人則是有勇無腦。”
李承乾聽王珏說完,就知道這話是特意說給他聽,讓他勿要因一次之事而排斥一個羣體,“弟子曉得了,我們不會因爲崔家而對世家存有偏見。”
該囑咐的已說完,王珏繼續轉回剛纔的話題,“剛修改律法,若聖上不按律法來,豈不是朝令夕改?若按律法,恐失民心啊。再有那跟崔家同樣情況的有樣學樣,旁支爲了出頭陷害嫡脈造反,那也夠熱鬧。”
一陣小風吹入室內,大家覺得渾身冷颼颼,老師說得話入耳更冷。不想不覺得,現在他們愈發覺得聖上可憐了。
來重點,“最好的辦法就是隻連坐崔智璋父子的直系血親,其他所有博陵崔勝族人免職,他們一族十代不可爲官。如此既合了律法,顯示出聖上的仁愛,也絕了某些人的小心思。對世家來說,有人獲罪是大損傷,毀他一族前途纔是滅頂之災。”
讓一族人幾代不可爲官?這個主意好!
程處默嘿嘿壞笑,掰着指頭數一會兒說道:“聽說突厥人有八歲就能生子的,若這麼算,崔家人想再入朝也得八十年後。”
“不止,他們失了地位,自然不會有好人家願意與之聯姻。若是取些董楚氏那樣的禍精入門,沒準不到十代就被折騰絕後了。”說到娶親,周齊總能想到奇葩繼母。
黃文也展顏湊趣道:“就算是五代之後又如何,那時寒門學子會更多,他們的地位早已被別的世家取代,想要出頭太難!”
王思源看着李承乾說道:“姑姑監視那董家人晚了一步,至今不知那董氏嫡長子下落,就怕他投到草原或鄰國挑起戰亂。崔家這些人可得看緊,不若再加一條不能離開某某境內。”
“是極!”
大家都折騰一天,事情已經解決,幾日沒回家的那四個跟王珏告別離去,剩下的亦回房休息。
王珏跪坐在書房中,對着燭光發呆。王寶柱死的太突然,雖然王珏歸唐後沒見過他幾次,對他也沒什麼親情。但原主腦中關於他的記憶總是在涌現,還有他得知王賈氏害自己後的絕望表情也總是跳出來。
大哥手裡攥着那張紙又是要表達什麼意思?那個‘一’字是他所書還是別人?到底是誰,爲什麼要害他?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