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是我低估了他對我的瞭解。我以爲我那麼隨口一說就打發過去了,卻萬萬沒有想到我一閃而逝的那絲慌張被他看在了眼裡,連我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細節,他卻注意到了。
那串念珠令他想起的是我左耳上那枚耳釘,過去這麼久了,它還頑固地紮在那個耳洞裡,好像已經生了根一樣,可是他曾經給我的那塊翡翠觀音,卻早已物歸原主。
他苦笑一聲:程落薰,你不知道自己不太會撒謊嗎?說什麼一個朋友送的,要不是在乎的人送給你的東西,你不會隨身戴着的。
唐熙從家裡跑出來時,剛洗過的頭髮還來不及吹乾,髮梢溼漉漉的,還有水滴滴下來。因爲是剛洗完澡,身上還有沐浴露的清香。
她跑到許至君面前,許至君微笑着剛想說些什麼,忽然之間,她撲過去用力地抱住了他:“嚇死我了,我還以爲她會跟你一起回來。”
兩三秒之後,許至君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他有點兒尷尬,卻又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不敢推開唐熙。
這是唐熙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可能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爲什麼要哭,但就是很想哭,非得這麼做不可,再不找個出口她心裡那些委屈和怨懟都快把她給淹沒了。
過了好一會兒,夏天的夜晚颳起了清涼的風,唐熙擡起頭來,滿臉潮溼卻漾開了笑容:“好了,哭完了。”
是從那一刻開始,許至君心裡好像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給觸動了。
“不知道你哭什麼。”
他的語氣,如此溫柔。
當晚康婕就接到了許至君的電話,說他已經去看過我,一切都好。
“他還說,你跟他說有人會照顧你,是不是?”康婕的語氣有種讓我覺得不太舒服的感覺。
我連忙矢口否認:“我纔沒有那麼說,我只是說有朋友結伴而行。”
不知道她是不是吃錯藥了,講話陰陽怪氣的:“程落薰,你別太不知好歹了,你覺得這樣在許至君面前炫耀有意思嗎?”
我×!
當時我恨不得開口罵人,康婕你是不是瘋了,我他媽炫耀什麼了?我連那朋友是男是女都沒說!
可是一想到她知道我病了時那麼焦急那麼擔憂,一想到許至君千里迢迢飛過來,忍受着高原反應,僅僅只是爲了確定一下我沒事,就立刻回去了……這份情誼,我受之有愧。
這樣一想,我的語氣就軟了下來:“我真的沒有那個意思……”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不知道是不是我又做錯了什麼事惹得康婕不開心了,她在這通電話裡對我表現得非常不滿,可是又不明說:“隨便你,路上小心,我掛了。”
直到耳畔響起一串忙音,我依然處於茫然之中。這到底是怎麼了?難道我得病死在異鄉,他們才滿意?
等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原來從我上次無心地傷害了康婕的自尊開始,她就對我不滿了。
陸知遙叫了我一聲,跟我說:“別發呆了,我們去超市採購,明天要出發了。”
我這纔回過神來,呵呵地乾笑了兩聲,任由他牽着我向超市去了。
全程走完預計是天,陸知遙像一個老師帶着一羣什麼都不懂的小學生一樣在超市裡挑選着旅途中的必備品,我剛拿起一瓶家庭裝的沐浴露就被他勒令放下。
我跟他爭辯:“爲什麼啊?好幾個人呢,用得完的!”
“用得完你個頭,這一路上可能都沒機會洗澡,你給我放下。”
剛制止了我,那邊一塵又開始犯傻了,他拿了四個塑料飯盒放進推車裡!
陸知遙看起來簡直要抓狂了:“你買這麼多飯盒去阿里搞批發嗎?”
一塵是個特別愛乾淨的人,他的解釋是:“一人一個用來泡方便麪啊。”
陸知遙平時是多內斂多沉得住氣的人啊,可是現在他都快被我們弄得瀕臨崩潰了。他無奈地再次向我們強調:“減輕負重,泡麪的碗筷有一份就夠了,大家輪流用,儘量多買一些方便食品,餅乾火腿腸之類的。沐浴露洗髮水也不用再添置了,現有的那些還不一定用得完。一塵明天出發之前你記得再去買兩個氧氣罐,要不然到了古格你也沒辦法進洞。”
一塵和阿亮走開之後,他又跟我說:“你不是愛吃趣多多嗎,多拿點兒。”
正合我意!聽到他這麼說,我立刻一副趣多多不要錢的樣子拼命往推車裡扔,一邊扔一邊問他:“有一次你跟我說在新疆的某個地方你曾看到過銀河,是哪兒?”
“哦,那個啊,在賽里木湖。其實這些地方我都去過了,要不是你想去,我才懶得去了。”
不知道爲什麼他說完這句話忽然笑了,我站在餅乾櫃面前一擡頭就看見他難得一見的柔軟笑意,我拿着趣多多的手僵在空中,半天不能動彈。
過了好一會兒,我低下頭,眼眶裡有種溫熱的潮溼感。
本來好好的沒事,還有公費買趣多多呢,怎麼突然地,我就這麼想哭啊。
收拾行李的時候我生怕漏掉了什麼,可是越是怕就越是沒把握。
陸知遙見我一臉慌張又迷茫的表情,把我叫到他面前,傳授了一個他自己的習慣給我:“你總是丟三落四的,我教你一個方法。”
他告訴我,所有東西都應該有固定的擺放位置:“我全身的每個口袋裡放的東西都是固定的,衣服左邊口袋放鑰匙和錢包,右邊放手機,褲子左邊口袋放TOUCH,右邊放那個。”
“哪個?”我是真的沒聽懂。
他笑了一下:“成年人都應該隨身帶的那個。”
過了兩秒鐘,我反應過來了:色狼!
從拉薩出發去阿里的時候,我戴着陸知遙給我的那頂灰色帽子,揹着他的單反,很矯情地衝布達拉宮揮了揮手,大聲地說了一句,拉薩,再見啦!
開車的司機是個甘肅漢子,不知道是不是被我觸到了笑點,他一直衝着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我笑。
我有點兒不好意思:“師傅,您專心開車,我知道我長得好看,可是咱們安全第一!”
我這話剛說完,師傅立馬從後視鏡裡看着坐在後排的陸知遙道:“隊長,小姑娘說得還真有道理,要不你換個你們隊伍裡最難看的坐她這兒?”
好一個陸知遙,只見他面不改色地說:“現在坐您邊兒上的那個,就是我們隊伍裡最難看的。”
我……我……氣死我了,沒見過這麼牙尖嘴利的人!
進入盛夏後,長沙的溫度高得就算在街上裸奔都嫌熱。
午飯時間過後,康婕在公司寫字樓的大廳裡看到了陳沉,她有點兒意外,也有點兒不高興,語氣自然也就不太好:“你怎麼在這裡?”
陳沉早就習慣了她在人前跟他搞得涇渭分明的樣子,所以仍是一臉不正經:“剛好路過,就來看看你,別緊張,不找你借錢。”
他說這句話時,蘇施琪正好從門口進來,看到康婕和一個陌生男人時,她的眼睛裡立刻閃過一絲精光。
爲了不引起大家的八卦心理,康婕連忙把陳沉拖到大廳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可縱然如此,蘇施琪走進電梯時依然滿臉的意味深長。
電梯一路直上,到八樓時停了下來,電梯門一開,蘇施琪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的蕭航。
他燦爛地笑着跟她打招呼:“Hi,你看見康婕沒有?”
其實在康婕進公司之前,蕭航偶爾也會來找老大,那時他對蘇施琪還比較熱情,有時出於客氣甚至會給她帶點兒小點心,但自從康婕來了之後,她就再也沒有享受過那種待遇了。
此刻,她眼珠一轉,故意說:“看見啦,在樓下跟她男朋友說話呢。”
蘇施琪沒看錯,在她話音落下的那一秒,蕭航臉上那種燦爛得像午後陽光的笑容的確僵硬了那麼一瞬間,雖然他很快就調整得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他們挺親密的,我看你今天還是別找她啦。”她不忘落井下石。
“嗯,改天也行,那我先走了。”蕭航禮貌地笑了笑,轉身往另外一邊的電梯去了。
看着他流露出些許落寞的背影,蘇施琪冷笑一聲。傷心了吧,活該,誰叫你對那個新來的山炮女感興趣!
她一直記得康婕面試那天像個糉子一樣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傻×行爲。
從那天開始,無論康婕後來怎麼打扮,蘇施琪都認定了她是個土鱉!
康婕當然不知道這個小插曲,對她來說,眼下的生活就是日復一日地重複,沒有驚喜也沒有波瀾。可是她心裡有個很清楚的意識,雖然現在沒發生什麼事情,但並不意味着從此以後生活就一帆風順了。
這麼多年的生活經驗告訴她,悲傷的事情總會不期而至,只不過是換件外衣而已。
一開始她並沒有意識到蕭航的淡出,相反她甚至覺得那個神經病沒有再來找她商量扮演他女朋友的事,實在是上蒼慈悲。
直到某個週末,在課堂上,她拿着紅筆跟着老師的講解在書上畫重點時,前排那個眼鏡妹忽然回過頭來問她:“你男朋友今天來接你嗎?不來的話我們一起去逛逛?”
康婕愣了好久才明白她說的男朋友是指蕭航,忽然之間,心口好像被輕輕地捶了一拳,有點兒悶悶的,不知該如何排解的感覺。
她對眼鏡妹搖了搖頭:“去不成呢,我還有事。”
從那一秒開始,康婕完全無心聽老師講課了,她不停地轉着手中的筆,企圖分散因爲想起蕭航而帶來的不快,可是轉着轉着,手中的筆“哐當”一聲砸在了課桌上。
她發出那條信息的時候,心裡在輕聲罵自己:康婕,你就是喜歡沒事找事!
那是她第一次主動發短信給蕭航,內容看起來很簡單:喂,你在幹什麼?
過了大概五分鐘,她才收到回覆,在這五分鐘裡,康婕被一種很奇怪很微妙的情緒所籠罩着,像期待着什麼卻又十分忐忑。
五分鐘啊,蕭航編輯兩個字難道要用五分鐘的時間嗎?
他的回覆比康婕的問題更簡單:發呆。
看到這條短信時,康婕簡直想從課堂上直接飛到他面前,抓着他的肩膀怒吼着把他搖醒:你是不是得老年癡呆了啊!
可事實就是這樣,她根本不明白爲什麼,一直很熱情很友好的蕭航,就這麼莫名其妙地跟她疏遠了。
這是一個平行的世界,有人日漸生分,有人日漸親密。
經過那天晚上唐熙石破天驚的一抱之後,她跟許至君的關係基本已經明朗化了。
縱然許至君之前想得清清楚楚,大不了到了最後關頭坦言相告,說自己暫時還放不下程落薰,可是每次當他想這樣說的時候,腦袋裡總會冒出一個聲音質疑他的底氣。
真的放不下嗎?
沒錯,因爲放不下,所以纔會聽到她抱恙的消息後,第一時間飛去拉薩探情況。
可是在拉薩見到她的時候,她分明是那麼快活的樣子,眼角眉梢,連頭髮絲都透着新生的朝氣和喜悅。她不再是那個在機場一臉陰霾的程落薰,很明顯,她在旅途中獲得了一些讓她退去戾氣的能量。
那種能量,跟她手上戴的那串紫檀念珠有沒有什麼關係呢?
這樣一深想,他就覺得很煩躁。
世界上大多數人在遇到攔路的巨石時,通常都會選擇繞開它而不是摧毀它,因爲前者的成本比後者要低得多。
曾經的許至君在任何事情上遇到麻煩時都會選擇不逃避,耐心地從本質上解決困難,唯獨這件事,他決定繞開它。
繞開它,就把它當做人生的邊角餘料;繞開它,從此步履坦蕩豁達。
下定了決心之後,面對唐熙主動伸過來的那隻白皙纖細的手,他也就沒再躲開。
第一次正式地將唐熙以女朋友的身份帶去清吧跟朋友們聚會時,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好像對這個情況一點兒也不覺得驚訝。
趁沒人注意的時候,他溜出去抽了支菸,看着街邊的彩色霓虹,他有點兒悲哀地想,程落薰,我們真的就這樣了吧……最高興的人是陳阿姨,因爲身體原因,她近年來越來越不愛出門了,可是看到自己一直期待的願望成真,她還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小小地慶祝一下。
當然不能做得太明顯,萬一弄得許至君心裡有什麼疙瘩就不好了。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在某天晚上看電視的時候陳阿姨故作漫不經心地對許至君說:“前兩天聽說一個朋友新開了家餐廳,裝修得很漂亮,你有空陪媽媽去看看吧。”
許至君“嗯”了一聲算是應承了。
陳阿姨的餘光瞥到他的臉,毫無歡喜的面孔,想起他跟程落薰那個丫頭在一起的時候,跟現在簡直是判若兩人。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按照人生的慣例預測,特別年輕的愛情總是會出現阻礙,大家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其實很多東西都不像人類自己以爲的那麼堅固,尤其是愛。
她伸了個懶腰,起身回臥室之前,再次漫不經心地補充了一句:“叫上唐熙一起。”
許至君擡起頭剛想說什麼,她就輕輕地關上了臥室的門,將他所有想說的話,想表達的情緒,全都擋在了那扇薄薄的門外。
週末的時候,無論是餐廳還是休閒場所,目光所及之處除了人,就是人。
許至君停好車後滿頭大汗地坐下來感嘆道:“幸好我訂了位子,要不然這麼熱的天,在外面等,會死人的!”
陳阿姨用叉子輕輕地敲了一下他面前的瓷盤,皺着眉頭說:“我真不懂你們這代人是怎麼回事,動不動就是死啊死的,少說點兒不吉利的話!”
許至君無奈地挑了挑眉頭,唐熙順勢把話題轉開了:“阿姨,我們點東西吃吧。”
自從許至君和唐熙確定在一起之後,陳阿姨越發覺得自己的眼光很好,也越發真心喜歡這個舉止得體、優雅恬靜的女孩子了。
真是需要對比,每當看到唐熙,陳阿姨心裡都會不由自主地拿她跟程落薰比,無論怎麼比唐熙都甩程落薰一大截。
她知道許至君並沒有完全投入到這場感情中,但是沒關係,時間會讓他明白,所有人最終都只會跟適合自己的那個人在一起,愛情這回事,其實並沒有那麼重要。
點好餐之後,許至君一擡頭,頃刻之間,他腦袋“嗡”地不能運作了。
他清清楚楚地看見,羅素然抱着淺淺,和宋遠一起走了進來。
與此同時,羅素然也一臉慘白地注視着他,她懷裡的淺淺一臉天真沉靜,無所畏懼地面對着這個廣闊而慘烈的世界。
不太記得我昏昏沉沉地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儘管緊閉着車窗,我還是明顯地感覺到溫度下降了不少。
我回過頭去,看到一塵和阿亮兩人也睡得跟豬一樣,只有陸知遙戴着耳機,目光清亮凜冽得如同盤旋在蒼穹的雄鷹。
我說話的時候有點兒顫抖:“好冷啊。”
他把我那件豔紅的衝鋒衣扔給我,面無表情地說:“你看看外面。”
我擦掉蒙在車窗上的霧氣和灰塵,這纔看見,外面居然是巍峨的雪山!而我們的車,正行駛在兩座雪山之間的山路上。
在炎炎盛夏,我居然看到了如此壯闊的情景,很久之後想起來,我仍然覺得這一生因爲有過這樣短暫的片刻而加重了生命本身的分量。
雪山上有一些積雪在融化,遠遠看去,像一個不怎麼端正的漢字。
我轉過頭去叫陸知遙取下耳機:“你看,那面山上,像不像寫着一個‘等’字?”
他順着我示意的方向看過去,嘴角挑起一點點笑:“師傅,停一下車,讓她拍張照。”
我透過長焦鏡頭將那幅畫面真實而完整地記錄了下來,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那些熱愛攝影的人,原來影像是比文字更具體的記錄方式,它既可以結合文字相輔相成,又可以脫離文字獨自存在。
但更讓我覺得意外的是,陸知遙竟然會在這種瑣事上浪費時間,我本以爲他會嘲笑我矯情呢。
我對他的某些誤解,直到我們再度重逢的時候才能一一澄清。
那是很久很久以後,他對我說:“你總能注意到被很多人忽略的細節,那是因爲你有着極其豐富的內心世界。”
當晚九點多的時候我們才抵達日喀則,在一家西安人開的肉夾饃店裡吃晚飯的時候,我的腦袋裡還在回想着那個“等”字。
它被我看到,是否帶着某種尚未言明的指引?
等什麼呢?
我在等什麼呢?
等待曾經讓我悲傷痛苦的事情,裹着糖衣,再度來臨嗎?
夜幕籠罩着整座城市,憂傷浸透了每一張臉。
不是因爲愛,只是因爲冷。
他不是我理想中的那個人,他是比我的理想更美好千百倍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