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湖邊拍黑頸鶴的時候,我站在沼澤邊等他,因爲怕不安全所以沒敢亂動,那條狗就在我身邊傻傻地陪着我。直到他從很遠的地方走過來,手裡拿着一根黑色的羽毛,笑着對我說:“撿給你的。”
太陽從他身後的山上升起來,逆光中他的每一根頭髮都沐浴着光芒。
我覺得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朝陽。
離開霍爾的時候,陸知遙坐上了副駕駛座的位置,把我打發到後座去了,雖然他沒有說明原因,而是用“我視力最好,坐在前面看見動物可以通知你們”這個理由打發了我們,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是不想我再影響司機了。
我有點兒憂傷,坐在我左邊的一塵剝開一顆快融化了的巧克力給我:“吃不吃?”
我領情地接過來,又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爲什麼要準備這麼多巧克力啊?”
一塵剛想告訴我是爲了補充體力,結果前排的陸知遙又賤兮兮地嘲笑我說:“這你都不知道啊,當年紅軍長征的時候就是吃的巧克力啊。”
我剛想說“不是吃草根和皮帶嗎”,立馬,我就反應過來了。
這個渾蛋,他又拐着彎兒諷刺我!
從霍爾去扎達的途中,在陸知遙的提醒下,我們看到了成羣結隊的藏野驢,它們的屁股長得像一顆桃心,還有藏羚羊羣,公的頭上有威風凜凜的、類似豎琴形狀的角,就像無數次在紀錄片裡看到的那樣。
我差點兒又激動得叫出聲來了,陸知遙當機立斷地指着我說:“你衣服顏色太豔,別下去,我們下去拍。”
我百無聊賴地趴在窗戶上,看着他們躡手躡腳地慢慢挪着,希望能夠離羊羣近一點兒,再近一點兒。
司機悠然地抽着煙跟我說:“以前藏羚羊的警覺性沒這麼高,看到人也不躲,後來被獵殺得太厲害了,現在遠遠地看到人就跑,唉……”
想起曾在紀錄片裡看到的那些血淋淋的場面,我心裡頓時很不是滋味兒。
陸知遙有句話說得很對,地球不光是人類的。
廣闊的荒原上聳立着的都是壯闊的大山,因爲富含各種各樣的礦物資源,所以每座山的顏色看起來都有些不同,棗紅的、青綠的,甚至還有淺紫色。
不知不覺車就開到了扎達,我生平第一次見到那麼奇異的景象,那些……說山也不恰當,可是如果不叫山,應該叫什麼?
拐彎的地方有大型的推土車和卡車在修路,我們只好停下來等一等。
陸知遙這個沒有導遊證的完美導遊再次解答了我的困惑:這是土林,由遠古大湖湖盆和河牀歷經千萬年地質變遷而成,風化了幾千年了。
他說完這句話,安靜了一整天的手機忽然響了。他看了一眼手機屏幕,走到一旁去接電話,皺着眉好像有什麼事情很爲難的樣子。
我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靜靜地看着這個突然闖入我生命中的陌生人。
他不是我理想中的那個人,他是比我的理想更美好千百倍的存在。
關於他的過去和未來,我一無所知,我們最初的想法不過就是結伴一起走一段路而已,可是這樣風餐露宿的朝夕相處,有些東西已經漸漸發生了改變。
但直到這個時候,我還在僥倖地想,也許並不是我以爲的那樣。
這樣的感情,我經歷過一次之後就比任何人都明白,心太累了。
在車上那些冗長而乏味的時刻,我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的後腦勺,有時候我想開口問他,你是不是越來越討厭我了?
對他,我一點點把握都沒有。
如果你有那麼一點點喜歡我,哪怕就一點點,我也會有勇氣去爭取。
可是,我也不知道怎麼去分辨,生怕也許我以爲的表示,也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這樣的自己,顯得那麼渺小而力不從心。
人類最大的弱點,就是在事情尚未發生之前,往往高估了自己的理智和對局面的掌控能力。
只要還殘存着些許理智,我就無所畏懼。
我以爲愛情就是一場瘟疫,而林逸舟的死使我有了對抗這種瘟疫的免疫力,於是我以爲這種瘟疫再也無法置我於死地。
似乎就在一夜之間,許至君意識到自己的人生將被徹底改變。
從那次他對他媽媽發了一通脾氣之後,家裡的氣氛就總是有點兒怪怪的,面對着整天只有兩人的飯桌,許至君也開始儘量找理由不回去吃飯了。
但其實在外面也沒意思,偶爾他一個人開着車在郊區狂飆的時候,腦袋裡總會突然冒出程落薰從公寓裡搬走時的情景。他總記得自己問她:如果那天死的那個人是我,你會不會也這麼難過?
他更記得,她還沒有回答,自己就先替她說了:我想,你不會。
因爲活着,所以要承擔這一切,就像一個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解開的詛咒,封閉了他所有快樂、開心、愉悅的情緒,剩下的除了煩惱就是鬱悶。
而這些話,他不知道可以跟誰說。
還有羅素然的孩子……康婕她們說過,叫淺淺。無論多不想承認,那的確是跟自己有血緣關係的妹妹……最匪夷所思的就是和唐熙訂婚!虧她們想得出來!
跟唐熙在一起的時候,他曾不經意地提起過這件事,希望唐熙能跟他保持一致的立場,不要被他媽媽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蠱惑了,可他怎麼也沒想到,唐熙竟一點兒也不覺得那些想法很荒誕。
恰恰相反,唐熙不僅不反對,甚至有點兒贊同的意思。
她的笑容總顯得不夠真實,總像隔着一層薄薄的霧,帶着一些似是而非的意味:“陳阿姨做這個決定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她沒跟你說得太清楚,也許是有顧慮,也許……”
也許個屁!
許至君一想起唐熙說的那些話,心裡就有股無明怒火在燃燒。
以往他總是竭力剋制自己的某些情緒,可這陣子他覺得自己就像被逼到了懸崖邊的野獸,再不回頭反抗,就只能任由別人掌控自己的命運了。
在許至君極力逃避着回家這件事的同時,唐熙卻成了他媽媽生活中最親近的人。
她暫時將自己的生活丟到一邊,將所有愛好丟到一邊,專心致志地陪着陳阿姨。一起去超市買蔬菜水果,一起在家裡動手做飯,一起去醫院拿體檢報告。
這一切都是揹着許至君進行的,眼看着陳阿姨的臉色一天比一天蒼白,唐熙心裡也越發着急了。
“阿姨,您還是跟小君說了吧……”
陳阿姨緊抿着嘴脣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她說:“等最壞的結果出來了再說吧。”
唐熙無力地看着眼前這個神情凝重的中年女子,躊躇滿志的她,第一次感覺到原來人生中有那麼多事不是你付出了努力,就一定可以改變的。
終於,她經過了深思熟慮之後,還是開口了:“阿姨,有件事情我一直沒跟您說,怕影響您的病情。但是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說了。”
陳阿姨臉上立刻浮起又驚又怕的表情,頓了頓,唐熙接着說:“小君跟程落薰並不像您以爲的,斷得那麼幹淨。您生日前兩天,小君接到一個電話,聽說那個女孩子在拉薩病倒了,他二話不說就飛去看她……當天去當天就回來了,我們就是從那之後在一起的……”
陳阿姨的臉色變得非常非常難看,她拿着筷子的手都有點兒發抖了:“你怎麼不早點兒告訴我這件事?我要是知道,一定不會讓他去的!都分手這麼久了,還藕斷絲連的,像話嗎?”
說着說着,陳阿姨簡直氣得渾身都在發抖了。
唐熙也沒想到對方會有這麼大的反應,這比她預期的要難收場,一時之間她也只會說些“阿姨,我沒告訴您就是不想您生氣,身體要緊”之類蒼白無力的話。
客廳裡只有鐘聲滴答滴答地響着,彷彿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等待着一場暴風驟雨的洗禮。
“是時候跟他好好兒談談了。”
這是陳阿姨那天晚上在飯桌上說的最後一句話。
夜晚的江邊,人還是那麼多,風箏也還是飛得那麼高。
許至君停下車,靠在車邊點了支菸,默默地看着那些與自己無關的人,想起的是曾經的某個夏夜,自己和程落薰在這裡背靠着背坐了一個通宵。
那天,天亮得很快,什麼都還來不及回味,一切就已經成爲過去。
風箏飛得再高,還是被那根線拉着。
煙快燃盡的時候,許至君忽然很想給那個身在阿里的人打個電話,但也只是想想,並沒有付諸行動。
程落薰,你根本不明白,屬於我的那根線還在你的手裡緊緊地握着。
可是,很快很快,那條線就要斷了。
自從那晚尷尬的場面之後,康婕又有將近一個禮拜的時間沒有見到蕭航,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
不是第一次發生的事情,承受起來似乎也就沒那麼難受了。週末的時候康婕還是像往常一樣揹着幾本書去學校上課,專心地把老師講的重點畫出來,再在旁邊畫上一個五角星作爲標記。
只是偶爾擡起頭看見窗外刺眼的太陽時,她會有那麼一瞬間的失神,思緒便會不由自主地飄起來,想起那些她並不太願意記得的事情。
前排的眼鏡妹又哪壺不開提哪壺地問她:“好久沒見你男朋友啦,吵架了?”
是時候撇清那層原本就子虛烏有的關係了,雖然根本不用對眼鏡妹這樣的萍水之交做什麼交代,可是康婕還是微笑着說:“他從來都不是我的男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