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真的覺得很好笑,我有一次看到一個作家說,一個人最初的尊嚴感是來自血統、出身和父母,我當時就想真是報應啊,我沒有能夠讓我感到驕傲的父母,所以他們也別想有個能讓他們感到驕傲的女兒。”這是康婕決定不讀高中而去讀中專的時候跟我說的話。
也許若干年後,當她獲得安寧祥和的幸福生活之後,當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後,她會明白其實苦痛的回憶不必一代一代地傳承,刻薄惡毒的父母也可以生出善良正直的孩子,齷齪自私的父母也可以有溫柔寬容的兒女。
而此刻她站在她媽媽身邊,忍受着周圍鄰里們探究的眼神和知情者意味深長的表情,她覺得自己再多待一分鐘都是煎熬。
她耐着性子問她媽媽:“你想吃點兒什麼,我去給你買。”
沒想到對方絲毫不領情,眼淚汪汪的好像比竇娥還委屈:“我什麼都不吃,餓死算了!”
眼看旁邊的人又看了過來,康婕按捺不住心裡的火氣,語氣也重了:“好心好意問你想吃什麼,你這是什麼態度,你放心吧,餓不死,餓死了也沒人會心疼。”
其實這句話脫口而出的時候她已經有點兒後悔了,並不是後悔這話說得太傷人,她太瞭解她媽媽了,她纔不會被一兩句話傷到呢。
康婕後悔的是,她點燃鞭炮的引線了。
果然,她媽媽不顧衆人的側目開始號啕大哭,哭聲中還摻雜着抱怨:“你說得好,都是我的錯,我最大的錯就是生了你這麼個沒用的東西。你要是找個好男人,我用得着吃這些苦嗎?鄉里王阿姨的女兒,去年找了個拆遷戶,現在房子也有了,還給了家裡二十萬,今年都要生孩子了。你看看你,還不曉得有沒有人要……”
周圍的人都背過身去哧哧地笑,康婕轉身就走,她覺得自己要是繼續站在這裡聽她媽媽唸叨這些,那不是孝順,那是純傻×!
那天晚上康婕一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着,她心情太差了,實在不想去上班,索性請了假。
她買了一杯奶茶在王府井的櫥窗邊坐了下來,茫然地看着大街,人好多啊,爲什麼別人看上去都是那麼愉悅的樣子,爲什麼別人就有那麼多值得高興的事情?
她想起TVB的肥皂劇裡那些人總是說“哪,做人哪,最重要的是開心”,可是那些人爲什麼不再說說,到底要怎麼樣纔會開心?
她爲什麼要活着?
曾經以爲是爲了那些人所說的快樂而活,曾經以爲只要長大,過去那些令我們痛苦的元素就都不算什麼了。
可是當我們長大後,才發現所有歡樂都很短暫,任何擁有都只能讓我得到瞬息的安寧,其他時間,我仍然無所適從,在現實生活與美好幻想的夾縫中,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康婕捧着奶茶,咬着吸管,忽然覺得有一種很想很想流淚的感覺。
就在這個時候,她的手機響了。
每次見到陳沉她都會想起十五歲那年第一次見到他時,他穿着一件天藍色襯衣,頭髮像很柔軟的刺,那個時候的他那麼年輕那麼美好,每一根睫毛都在陽光裡顫動。
那是十五歲的康婕第一次聽到愛情的召喚。
那所破學校裡的學生全都不愛念書,但父母們又不放心那麼小就讓自家孩子去混社會,所以一股腦兒將他們全塞到這種根本學不到什麼東西的地方來了,在一片烏煙瘴氣之中,陳沉像是唯一的一縷清風。
康婕記得他們剛在一起的那會兒,陳沉每天都要去網吧玩遊戲,她就在旁邊上網看看小說,隔一會兒他就會湊過來握一握她的手。
陳沉愛踢足球,很多時候康婕就抱着他的外套坐在球場邊等他,要是進了一個球他就會很開心地跑過來把她抱起來轉圈兒。
第一次接吻的時候是在秋天,他們一起去爬山,漫山都是金黃的樹葉,她穿着一件紫色毛衣,傻乎乎的像個直立行走的茄子。
爬到半山腰時她死都不肯繼續了,陳沉停下來哄她說,爬上去了有獎勵。
獎勵就是一個吻。
那是彼此人生中的第一個吻,兩人都沒有經驗,瞪着眼睛看着對方,最後還是陳沉用手把她的眼睛擋住了。
因爲青澀所以有些笨拙,但即使笨拙,也是纖塵不染的笨拙。
雖然後來嫌隙漸生,但康婕不會忘記那個黃昏在喧囂的晚霞中,他揹着她從山頂一步一步往下走的場景。
路面上都是金黃色的落葉,腳踩在上面會聽見輕微的碎裂聲,從逆光的角度能看到他輪廓邊的絨毛,康婕心裡一動,有一種很柔軟,很柔軟的感覺瀰漫開來。
最美的不是那條山路上的落葉和不知名的小花,而是她愛的人留下的一步一步甜蜜而踏實的腳印。
他是世界上第一個讓她覺得自己被愛,讓她覺得自己很重要的人。
和世界上的很多情侶一樣,他們說過相親相愛之類的傻話,但也和世界上的很多情侶一樣,他們沒有說到做到。
就是因爲她太念舊,太記得那些過往的美好了,纔會在後來的那麼多年裡,弄得自己的生活苦澀不堪。
在街口見面的時候陳沉一臉菜色,一看就知道他昨天晚上又沒睡覺,他愁眉苦臉地對康婕說:“我怎麼知道我會輸啊!前面一直贏,我操,誰曉得最後一把全輸了!”
康婕冷冷地看着他,她一次又一次地告訴過自己,忘掉吧,忘掉他穿淺色襯衣笑得像個孩子的樣子,忘掉他曾經眉飛色舞地替她慶祝生日,忘掉在炎炎夏日等得快融化的冰淇淋,忘掉那些美好的日子。
忘掉那個明朗茁壯的少年,看清楚眼前這個喪心病狂的賭徒吧。
可是沒有用,那些鏤刻在青春最初期的記憶,磨滅不了。尤其在難過得想着乾脆死了算了,反正活着也沒什麼意義,反正活得這麼累的時候,那些記憶總會從塵封的匣子裡撲騰出來。
悲傷是開啓那個匣子的鑰匙,它們總被痛苦喚醒。
一言不發的康婕甩了幾百塊錢給他,轉身要走的時候被陳沉一把拉住,他眼睛裡的那些關心倒不是裝出來的:“怎麼啦?又不是不還你,過兩天翻本了帶你去買衣服行不行?”
康婕厭惡地甩開他的手,看陰溝裡的老鼠般嫌棄地看了他一眼。
立刻,他的臉色變了:“你別用那種眼神看我。”
康婕一聲冷笑,被刺傷了?原來他還有自尊啊,她撇撇嘴:“算了,我是心情不好,不是衝你來的,你好自爲之吧。”
她剛要走又被陳沉拉住:“有什麼事讓你心情不好不能跟我說啊?”
“關你屁事啊。”
月光下陳沉的臉看起來又像是回到了許多年前,乾淨,明亮,讓她想起了小時候飛過蔚藍天空的白色紙飛機。
她終於還是沒忍住,眼淚奔騰而出。
過了幾天康婕來找我,跟我說了這件事:“陳沉找兄弟把那個阿龍打了一頓,打得好慘啊,臉上都是淤青。”
我愣了半天:“陳沉是誰啊?你新交的男朋友啊?”
她也愣了:“你不記得了?我的初戀啊,你還見過他一次啊,不過你說你不太喜歡他,我就再沒讓你們見過面了。”
滿肚子心事的我根本無暇在往事裡找出和“陳沉”這個名字有關的細枝末節,這麼多年來康婕也交了不少男朋友,我哪裡記得那麼多甲乙丙丁,我哪裡還記得我之所以說不喜歡那個僅有一面之緣的男生,是因爲他趁康婕去洗手間的時候跟我要電話號碼。
現在的我尚不能做到喜怒不形於色,何況是當時的我。
只是時間過去太久了,我根本就忘了當時的我臉色一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之後起身就走,剛從洗手間裡出來的康婕一把抓住我,問我怎麼了。
我忍了忍,說我不舒服要先走了。
那個時候她愛他愛得太深,無論我怎麼旁敲側擊跟她說這個人靠不住,她都聽不進去。
那是她第一次戀愛,沒有誰阻擋得了她,說得形象一點兒,她那會兒就跟范進中舉了似的。
其實對康婕,我心中一直有着很複雜的感情,說到底,就是內疚。
我覺得在好長好長一段時光裡面,康婕就像是隱沒在光線背後的人一樣,我在衆目睽睽之下高調地曬着自己的快樂、幸福、悲傷和痛苦,我情緒裡的所有起伏波動都有那麼多雙眼睛在看着,無論開不開心總有人關心着我。
可是她有什麼呢?她似乎已經習慣了那種被忽視的感覺,習慣了一個人承擔所有艱難,習慣了自己一個人搞定那些接踵而至的麻煩。
其實我真的不配—每當她跟別人說起我,用到“我最好的朋友”這幾個字的時候,我都有這樣的感覺。
我真的不配。
見我絲毫沒有興趣的樣子,她也就收了聲,我們沉默地對坐了一會兒,吃完了她帶來的那兩個抹茶蛋糕之後,我終於說出了我的決定。
“康婕,你說得對,我應該離開這裡。”
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只是想要愛而已。
他媽的你什麼意思啊!你是不是想分手了?
做出這個決定之後我整個人彷彿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連身體都變得輕盈起來。
那段時間康婕成了一個非常忙碌的人,一方面她每天晚上照樣要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上班,我每次看到她哥特般濃厚的妝容,都忍不住勸她,換個工作吧,女孩子老熬夜老得快。
她總是開玩笑說,我保證等我攢夠了贖身的錢就從良!
另一方面她還要照顧她那個極品媽媽,有時候週末下班都快天亮了,她乾脆就懶得睡,上幾小時網就直接去菜市場買骨頭回去燉湯,一邊燉一邊惡狠狠地念叨着:“我真是上輩子造了太多孽啊!”
這還不算完,她稍微有一點兒空還得幫我參謀出行計劃,去哪兒呢?聽說漠河的夏天有極光,不錯哦。可是江南水鄉的溫婉多情,也不錯哦。北京可是中國的文化中心,理想主義者的天堂,難道不去?要不去海邊吧,讓潮汐帶走所有的過往?
最後我們兩人都要瘋了,偌大一張中國地圖快被我們戳爛了,要不閉着眼睛隨便指個地方吧。
我後來去看復工後的素然姐,她已經比剛生完孩子的時候瘦了一些,雖然還沒有恢復她過去的曼妙身材但看樣子指日可待了。
坐在咖啡館裡聊天的時候說起這個話題,素然姐說,我去過的地方中我最喜歡的就是雲南,那裡的天空出奇的藍,藍得就像把大海掛到了頭頂上。
她還說雲南有三種極致的顏色,一種是天藍,一種是樹木的翠綠,還有就是鋪天蓋地的花紅。
光聽她的描述我已經覺得神往,以至於某輛熟悉的雷克薩斯從路邊一閃而過我都沒發覺。
在你身處的空間之外,平行的時間裡,你愛過的人和愛過你的人,他們分別在做着什麼,你概不得知,唯有命運含笑地看着塵世:這些凡夫俗子,又要上演怎樣浪漫或者殘酷的故事了。
要在很久很久之後我纔會見到那個女孩子,唐熙。
她是個真正的淑女,我不是說那種扭捏造作的女孩子,吃飯只沾溼一雙筷子駒飽了,買瓶香水要在服務員面前頤指氣使好半天,人人都在鬨堂大笑時她卻正襟危坐,唐熙當然不是那種女孩子。
她的修養都是表現在別人很少注意的細節上,塗了口紅喝水時一定會擦掉留在杯口的痕跡,街上發放的宣傳單她一定禮貌地接下,到了有垃圾桶的地方再丟,無論別人在她面前說多麼低俗的笑話她總是保持不卑不亢的笑容,她不拒人於千里之外,同時使人如沐春風。
怎麼看都覺得她跟許至君是絕配。
但這個時候,他們還沒有在一起,許至君只是奉命陪她一起去機場接她表妹。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唐熙一直重複着說:“真不好意思,我沒想麻煩你的,我爸早就催我去考駕照了,可我一直懶得去,拖到現在還沒考到。”
許至君笑笑:“不用這麼客氣,只是舉手之勞而已,唐叔叔也是不放心你才叫我陪着去的。”
說完這句話兩人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有那麼一瞬,許至君有點兒失神,如果是跟程落薰在一起,一定不會這麼悶吧……科學家說一張紙如果被摺疊超過五十一次,其厚度可以超過地球到太陽之間的距離。
許至君覺得他與程落薰之間好像就有一張這樣的紙在反覆地對摺着,將原本捱得很近的兩人一點一點推到了再也無法泅渡的河岸對面去了。
“我記得以前見你戴過一塊玉,怎麼現在不戴了?”好不容易,唐熙終於又找了個話題,卻不知道這是許至君最不願意提起的事。
他的臉上浮起一絲尷尬的笑:“那個……啊,呵呵,不想戴了。”
明顯就是敷衍的回答,唐熙這麼伶俐的人不會意識不到自己問錯了問題,於是她也很尷尬地笑了笑,兩人便再也沒說話了。
通往機場的公路上很空蕩,大大的廣告牌上不知道是什麼產品的廣告,赫然寫着一句話:愛情是鬼。
在這段時間裡,李珊珊和宋遠之間的爭吵爆發得越來越頻繁,以前那個穿着盔甲的剽悍女戰士彷彿在一夜之間變得手無寸鐵,任何一點點風吹草動都會引發她的惶恐,與這種惶恐成正比的便是她越來越敏感的自尊心,哪怕宋遠有一句話沒說好,都會引得她勃然大怒。
爲了支撐兩人的生活,以前整天遊手好閒吃喝玩樂的宋遠也開始工作了。本來羅素然還想接濟他們一點兒,可是隨着淺淺的出生和成長,她的經濟壓力陡然增大,就算想幫幫他們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宋遠在經歷了N次找到工作後在一個禮拜之內拍着桌子丟下一句“老子不幹了”之後,終於在一家證券公司稍微安分了些。
可是李珊珊認爲他並不是成熟了,並不是秉着“大丈夫能屈能伸”的精神去對抗職場潛規則的,而是……而是因爲那個公司有個不要臉的小妖精!
關於這個小妖精其實李珊珊早就發現端倪了,情人節的時候宋遠的手機上就莫名其妙地收到了一條短信,一派嬌嗔的口吻:祝你情人節不快樂,一點兒都不快樂!
李珊珊看到這條短信的時候沒有聲張,宋遠也就搪塞着說只是公司的一個普通同事,平時就愛開玩笑。他怎麼都沒想到從那天開始,李珊珊幾乎每天都會調出他的短信詳單來看,一個多月之後,戰爭終於爆發了。
宋遠不止一次地解釋:“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別人根本就沒有要勾引我的意思,都是你自己意淫出來的!”
但是沒有用,李珊珊認定了的事,誰都別想扭轉。她在深夜裡給我打電話,一邊說一邊哭:“落薰,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是不是報應啊你說,是不是真的有報應這回事啊?”
我握着手機一陣啞然,我知道她現在總是處於患得患失之中,可是我沒想到,她居然心理脆弱到了這種程度。
他們最大的一次爭吵爆發在我出去之前的那個週末,我趕到他們那間出租屋的時候,兩人已經吵完了。李珊珊抱着抱枕坐在小沙發上,她的臉深深地埋在抱枕裡,任我們誰去拉她她都不理。
宋遠則坐在電腦跟前一邊玩兒遊戲一邊罵罵咧咧地摔着鼠標,旁邊的菸灰缸裡堆滿了菸蒂。
整個房間籠罩在一層極其壓抑的氣氛中,一時之間我也不好開口說什麼。
過了很久很久,局面還是僵持不下,我只好附在李珊珊的耳邊輕聲說:“珊珊,過兩天我就要出去了,你們保重啊。”
聽了我這句話,她猛地擡起頭來,也顧不得臉上的疤了,她驚訝地看着我,愕然地問:“你要去哪裡?”
那塊疤在經過了兩次激光手術之後已經比以前淡一些了,但僅僅是淡了一點兒,跟李珊珊從前美貌無敵的樣子是絕不可同日而語的。
說真的,我很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