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卡無力軟癱在柔軟的牀墊上,頭頂明晃晃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顯得格外蒼白。他緩緩地擡起手遮住嗎有些刺眼的光,在手掌投射下來的陰影中,他看到了那張扭曲的面容,像是在黑暗中無助嘶鳴的野獸,伸出的獠牙和利齒讓人望而生畏。
他知道集祈口中的怪物是什麼,也知道自己這張平靜面容下隱藏的是什麼。當他拿起那關試劑的時候就已經註定會有今天的局面,就像是飛蛾披上了蝴蝶的僞裝出現在陽光下,溫暖的火在一點點將他燃燒殆盡。是的,就是一點點將他燃燒。那管試劑給予了他夢寐以求的提督天賦,讓他順利地成爲了一個提督,但是也讓他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每隔一段時間他必須服用用於鎮定的藥物和注射大量的鎮定劑,只有那樣才能將他體內涌動的暴力因子徹底壓制,才能不讓那深海的殘暴在他身上顯露,才能讓他過上普通人的生活。這就是和惡魔做交易的後果,一個沒有天資的普通人想要竊取神壇上的力量,必要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但是帕卡至始至終都沒有過一絲後悔,如果再給他選擇一次的機會,他還是會毫不猶豫地走進那扇門,毫不猶豫地在契約書上籤下自己的名字,毫不猶豫地喝下那管試劑。因爲那至少能讓他明白他活着到底是爲了什麼,那就是爲了自己的復仇!
每個人對人生都有些不一樣的理解,在帕卡的眼中,生命這種東西早就隨着那位神父的離去而變得無所謂,就像是可以用來做交換的東西,有着明碼的標價,而那管可以稱之爲進化的藥劑就值這個價,值他這條命。如果他註定要死,那麼就讓他死在前進的道路上,因爲他已經沒有了退後的機會和權力。
他深深嘆了口氣,拿起牀頭邊上的相冊,薄薄的玻璃下是一張年輕人和一個可愛小女孩的合影,小女孩穿着蕾絲鑲邊的白色連衣裙,小巧的臉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那是名爲奧班農的驅逐艦娘,是帕卡成爲提督之後收留的唯一艦娘。每次看到自己的回來,她都會用自己的裙襬兜着土豆,問要不要吃點土豆。儘管看起來有點傻乎乎的,但是帕卡從不覺得,他總是用力地揉着女孩的小腦袋,問她晚上要吃紅燒土豆嗎?因爲他知道那是奧班農唯一擁有的東西,作爲一個作戰能力幾乎可以忽略的驅逐艦娘,能夠擁有的就只有她那個叫做一袋土豆的艦裝。
帕卡看着相冊無聲地笑,他伸出手劃過照片上女孩的小臉,臉上露出了幸福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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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樓角落裡的房間
集祈躺在牀上,頭頂明亮的燈光照得他有些發懵,腦海裡一直迴盪着帕卡臨走時的聲音,像是不停回放的音頻,充斥着他整個大腦。
“你天生擁有提督天賦當然可以冠冕堂皇地站在我的面前用道義來指責甚至譴責我。但是你別忘了,我是個什麼都沒有的窮光蛋,想要成爲提督但是沒有天賦,就像在懸崖邊上馬上要掉進深淵的人看到了根稻草一樣,你的第一念頭就是伸手去抓住它,不管他是食人花還是吃人藤,你能做的就是不顧一切地抓住着唯一的一點光!”
“我和你誰都沒有錯,你是可以在陽光下自由飛舞的蝴蝶,而我只是待在黑暗裡的蛾子,我永遠只能羨慕地看着你,看着溫暖的光,卻不敢出現在陽光下。因爲那對你來說是溫暖的光,對我來說,就是足以將我燒焦的火。”
他閉上眼,眼前浮現着帕卡那張扭曲的面容,像個孤獨而發狠的野獸。或許就跟他說的一樣,自己根本沒有資格對他的選擇說三道四,因爲他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就跟當時在貧民窟裡的自己一樣,每天穿着破舊的衣服,蜷縮在牆角看着往來的人流,那時自己也會想,要是自己能夠出生在一個富有的家庭該多少,每天早上起牀的時候有女僕爲自己穿衣,走到餐廳有着熱氣騰騰的早飯,出門可以騎馬或者坐車,在商場中可以任意購買想要的東西。他嚮往那樣衣食無憂的日子,如果當時有人出現在他的面前,告訴他我可以實現你的願望,集祈會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和那個惡魔簽下契約,哪怕生命的長度因此縮短一半也無所謂,因爲半生的富裕遠比一生的貧窮更加誘人。
想到這,集祈才發現當時的自己和帕卡一樣,都是個渴望得到光的可憐蟲,只是他幸運地得到了化繭成蝶的機會,而帕卡只能拖着飛蛾的身軀在黑暗中等待。
集祈輕嘆口氣,微微擡眼看向窗外,外面此刻是漆黑一片,銀色的月牙高掛在星空中。這艘巨大的豪華遊輪在撒滿月光的海面上前行,隱藏在內部的機械裝置中燃燒着昂貴的柴油,用幾乎聽不見聲音卻動力強勁的引擎帶着他和他的艦娘們去往新的鎮守府。在那裡,他可以享受到以前從未有過的尊貴,可以吃上裝點在精緻餐盤中的烤肉,可以用上處處鍍金光芒閃耀的浴室,也可以和美麗的女孩子們共處一室,摟抱着她們曼妙迷人的曲線入睡。這些東西是他在貧民窟的時候想都不敢想的,而現在他卻可以輕而易舉地唾手可得,彷彿是再普通不過的事。
或許這就是人心中渴求的慾望,也是人類不斷前進的動力。只不過有的人似乎是上帝的私生子,可以簡單從深淵中飛向天堂,在唱詩班的歌聲中獲得天使的羽翼,而有的倒黴蛋卻只能從地獄跌入更深的地獄,在燃燒的鬼火中長出猙獰的骨翼。兩個都是所謂的天使,只不過一個被人稱爲聖潔,一個被人稱爲墮落。
就跟帕卡說的一樣,自己天生擁有提督的天賦,當然可以冠冕堂皇地站在道義的制高點去自責那些付出了代價爬上神壇的後來者,但是說一千道一萬,自己和他們到底有什麼區別,只不過是出生的時候得到了眷顧,可以少承受一些痛苦罷了,同樣都是流着深海血液的怪物,本質上沒有任何的分別。
這應該就是故事中所說的天意吧,當初從學院畢業的時候,想的就是有一個艦娘有一個鎮守府,每天出海和深海戰鬥,月底拿着報表找政府要津貼,就這樣平平淡淡地度過自己的一生。當然有可能沒有那麼地幸運,有可能中途就被反撲的深海乾掉,有可能剛上任就死不瞑目。但這也無可厚非,畢竟做任何事都有風險,就算你躲在家裡自以爲把所有的危險都拒之門外,但當你拿起杯子喝水的時候也有可能會被這柔若無物的液體嗆死,做提督只不過是死亡的風險大了一點而已。可是當你做風險巨大的事並且以爲這能爲人類的未來帶來希望的時候,突然有人告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你會有怎樣的感覺?
就像現在集祈知道提督在遺傳學的角度上來講,竟然是深海的後裔,以爲那些天賦都是由深海的血液帶來的,他的內心在瞬間變得一片空白,腦袋蒙圈。這是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結局,像是一部歷史正劇在結尾出現了荒誕怪異的表演,是個人都會覺得驚奇和不可能,集祈也是如此。
但是那又能怎樣?是哭着喊着跑去深海告訴她們我要回來認親?還是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繼續和這些與自己有着血緣關係的怪物戰鬥?前者的話只會被那些沒有感情的死侍撕成碎片,唯一的選擇只有後者——繼續戰鬥。按照生物學上的理論來說,這是兩個物種之間的競爭,而且還是那種除非一個滅絕不然不死不休的競爭,而作爲人類的自己能做的就是在這場看不到結局的戰爭中,保護好哪些可愛的少女。
或許多年後人類會以慘重的代價獲勝,自己也有機會在海上駕駛着自己的帆船,帶着美麗的艦娘們環遊世界,但那絕對不是現在可以臆想的畫面。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擁有絕對的力量,可以守護少女們的力量,至少再次面對深海的時候不會像過去那樣充滿了無力與絕望。
想到這,集祈突然有些同情起那個永遠直着身子低着頭的年輕人,長長的黑色額發遮擋着他沒有神采的眼睛,讓人看不到他的孤獨。
或許當初的他也和現在的自己一樣渴望力量,纔會毫不猶豫地走進那間辦公室,喝下了那管如同毒藥的血液。因爲他知道自己絕對不能像個什麼也做不了的弱者,在世界的底層掙扎蠕動,一定要爬上金字塔,用手中的長刀告訴深海,我這個復仇者再一次回來了。
殺不死你的,必會使你更加強大!懷着這樣的信念,那個神色平靜但是眼睛裡卻藏着嘶吼野獸的帕卡出現在了那場暴雨夜中,出現在了神父的葬禮上,從那一刻開始,他就清楚地明白自己要做什麼,就像個從高山上滾下來的頑石,沒人能夠阻擋他前進的步伐,不管是現實還是深海,每一個都只能在他燃燒着的生命之光中,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