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返回大教堂的路上,阿加莎心事重重。
明確了“第二水路”這個探索方向的正確性,對她而言姑且算是個好消息,然而那位神秘存在的身份仍舊籠罩在謎團之中,卻讓她無論如何都安不下心——當然,現在可以確定那位存在對寒霜城邦的態度很友好,可身爲這座城邦的守衛者領袖,她必須長遠地看事情。
任何一個上位超凡對塵世的注視都不是毫無理由的,在某種意義上,祂們的“注視”本身就是一種具備實質影響的擾動,那位神秘的“造訪者”到底還要注視這裡多久?他在這裡的長久停留會對寒霜造成怎樣長遠的影響?生活在城邦中的人會在這種影響下發生變化嗎?那位存在自己知道這種影響嗎?還是說……祂對此並不在意?
小型蒸汽核心發出低沉有力的低吼,機械機關驅動的車輛駛過城邦古老的街道,道路兩旁的景物在視野的余光中漸漸後退,車子駛過了又一個路口,速度稍微減慢下來。
部下的聲音從前排駕駛位傳來:“大人,要直接返回大教堂嗎?”
阿加莎擡起頭,目光透過車窗,看向大教堂所在的方向。
寂靜大聖堂如往常般靜靜地俯瞰着整座城邦。
寒霜中心是一座山,一座大致呈圓錐狀的山,它高聳於城邦腹地,其下方便是爲城市帶來無盡財富的沸金礦井,而寂靜大聖堂和市政廳則位於那座山的山頂——兩座大型建築物並立於城邦的最高點,不管在城市的哪個角落,都能看到它們的身影。
至少看到其中一個。
大教堂巍峨莊嚴,在天空的背景下看起來頗具聖性,與其相對的市政廳其實也是一座頗爲恢弘的建築——在半個世紀前的女王時代,它其實是一座宮殿,根據正規記載,其名字是“凜冬王庭”,但更多的人會直接稱呼它爲女王宮。
在那個已經被視作禁忌的年代裡,凜冬王庭和寂靜大聖堂如一對雙生子般俯瞰城邦,充滿奇幻色彩的古典故事將它們描繪爲具備象徵意義的兩股守護力量——教會守護着城市的夜幕,王室守護着城市的白晝,雙方相互扶持,相互支撐。
但實際上如今的情況也差不多,市政廳所代表的塵世力量仍然守衛着這座城市——只不過女王時代結束了而已。
阿加莎有些走神,她不知不覺地盯着那座山,那座她早就看過了無數遍的山,以及山上如同冠冕般的兩座建築物,她看它們仿若兩個立於山巔的巨獸,而那些沿着山體排布的大小房屋與工廠則像是從巨獸體內溢出的血液,沿着山勢蜿蜒流淌。
她感覺自己的眼球有點刺痛。
“守門人,我們要返回大教堂嗎?”
部下的聲音再次從前排傳了過來,阿加莎從走神中猛然驚醒,她眨了眨眼睛,感覺耳朵裡彷彿還殘留着一點輕微的嗡鳴,但下一秒,這殘留的嗡鳴便和剛纔片刻的記憶一起悄然消失了。
“不,先前往污水處理中心,”阿加莎搖了搖頭,“那個消失在盥洗室裡的‘贗品’實在讓人擔心,我必須親眼確認一下。”
“是。”
蒸汽核心再度歡快地鳴響起來,車子在路口轉了個漂亮的弧線,駛上了前往污水處理中心的道路。
……
天空遍佈着厚厚的雲層,暗淡的天光在雲層中無力地浮動着,顯得混沌未明,遠方是一望無際的海水,以及漂浮在海面上的些許薄霧。
勞倫斯站在白橡木號船頭,眉頭緊鎖地眺望着遠處的風景——這風景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變化了。
他又回過頭,看到另一個方向上的海面也是隻有一望無邊的大海,看不到其他船隻,更看不到某個城邦的蹤影。
冷冽寒風吹過甲板,捲動着衣角和鬢邊白髮,勞倫斯的眉頭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舒展開了。
“我們已經離開寒霜多長時間了?”他突然轉過頭,對站在身旁的大副問道。
“一天一夜了,船長,”大副立刻說道,“我們一直保持全速。”
“不太對勁……我爲什麼總是覺得還是在原地打轉……”勞倫斯表情凝重,擡頭看着上方混沌的天光,隨後彷彿突然想起什麼,“無線電報能收到附近城邦或港口的信號嗎?”
“能,”大副點了點頭,表情也顯得頗爲嚴肅,“但有且只有寒霜的信號。”
勞倫斯輕輕吸了口氣:“內容呢?”
“歡迎信息,”大副慢慢說道,“‘港口開放,歡迎來到寒霜‘,一次次地重複收到這條消息。”
勞倫斯眉頭緊鎖,沉默不語,大副則在片刻安靜之後低聲嘀咕了一句:“就好像……我們仍然在繞着寒霜打轉。”
“很顯然,我們被困在這片海域了,”勞倫斯嗓音低沉地說道,“現在船上氣氛怎麼樣?”
“大家已經察覺到不對勁了,但所有人都還很冷靜,”大副回頭看了一眼甲板方向,可以看到有水手在各自崗位上忙着自己的事情,“都是好樣的——我們不是沒經歷過無垠海上的‘怪事兒’,但大家都相信您能把所有人帶出去,所以也沒有人來打擾。”
勞倫斯沒有說話,只是擡起頭,再一次看着那混沌未明的天空。
大副注意到了船長這個有些奇怪的動作,忍不住問道:“您在看什麼?”
“我……”勞倫斯揉了揉額角,不知爲何感覺頭腦中有些恍惚,就好像遺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情,“我在思考航向的事情。”
“航向?”
“對,航向,”勞倫斯又用力閉上眼睛再睜開,一邊思索着自己到底遺忘了什麼,一邊彷彿自言自語般說道,“你有沒有覺得……我們好像忘記了什麼?我們現在的航向……是不是該校準一下?”
大副愣了一下,下意識開口:“校準航向?您是說觀星室?導航員那邊……”
“等等,不對,不是觀星室,”勞倫斯突然打斷了大副的話,他好像從一個長久的夢中一點點清醒過來,“觀星室是在特殊情況下校準航線用的,因爲它有污染,不能頻繁使用,應該有更簡便,更通用,更安全的辦法,在白天,用來確認航船的方向,應該有這麼個方法的……”
勞倫斯說着,語速越來越快,緊接着他好像想到了什麼,突然轉身便跑向了船長室的方向。
大副一頭霧水,但還是本能地跟上了船長的腳步,他跟着勞倫斯回到船長室,接着又看到後者在房間裡一通翻找,終於忍不住開口:“您在找什麼?”
“某種儀器,白天用的,用來校準航向……”勞倫斯一邊在自己的房間裡翻箱倒櫃一邊飛快地說着,而某個強烈的印象則一點點在他頭腦中復甦過來,他覺得自己就要想起來了,就要知道自己在找什麼了……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不遠處的桌子上。
一個小小的儀器擺放在那裡,由一個望遠鏡筒和一些古怪的刻度尺組成。
勞倫斯慢慢走過去,有些疑惑地拿起了這個小儀器,艱難地回憶着它的作用。
片刻後,他若有所思地拿着那個小儀器離開了房間,來到外面的甲板上,在大副莫名其妙的注視下,他將那儀器舉起,放在眼前,對準天空。
“船長,您在做什麼?”大副好奇地問道。
勞倫斯慢慢把儀器放了下來。
他眼底似乎有一抹幽幽綠色一閃而過,但不光他自己沒有察覺,連站在對面的大副也沒有察覺到。
這位老船長臉上只有茫然與錯愕——他與大副對視了幾秒鐘,才嗓音嘶啞地緩緩開口:“你記不記得……天空,存在一個發光發熱的東西,它準確且準時地漂浮在我們頭頂,可以用來幫助船舶在白天校準航向……”
大副慢慢睜大了眼睛,似乎也有某些記憶或印象正在他的頭腦中甦醒。
勞倫斯又轉過頭,看着那混沌的雲層,以及雲層背後朦朧晦暗,看不出源頭的天光——那天光彷彿是均勻擴散開來,根本看不到一個明確的、強烈的光體在雲層中存在的跡象。
他收回目光,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大副:“太陽哪去了?”
大副卻只能茫然地重複着船長的話:“……太陽哪去了?”
“不是迷航,不是迷鎖,不是循環異象……”勞倫斯輕聲嘀咕着,“白橡木號整體進入了一個異常空間……”
大副慢慢擡起頭,看着船舷外蒼茫的海面,眼神中帶着茫然與驚懼。
但突然間,他似乎發現了什麼。
海面上出現了一片陸地。
是一座小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