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肯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向後靠在沙發的靠背上,他的目光穿過臉上縱橫交錯的繃帶間的縫隙,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女神官。
“現在你知道我的身份了,有何感想,”他笑着說道,“站在死亡教會的角度——你應該立即把這件事報告上去。”
阿加莎張了張嘴,好半天說不出話,又過了足足半分鐘後她才苦笑着攤開手:“您將我置於一個很尷尬的位置……”
“但你確實應該將這裡發生的一切立即上報教會,”鄧肯收起了笑容,語氣終於變得認真起來,“普蘭德是第一個,寒霜是第二個——那幫邪教徒在過去的歲月裡確實找了不少麻煩,但這種規模的麻煩可從未如此密集地出現過,而且別忘了,除了兩個城邦險些遭遇滅頂之災外,我們頭頂的太陽——異象001,最近也出現了令人不安的變化。”
阿加莎立刻從尷尬中擺脫出來,在鄧肯的提醒下,她的表情漸漸嚴肅:“……您的意思是,這些事件之間都有聯繫?”
“我不知道——別這麼意外,我又不是什麼全知全能的存在,”鄧肯隨口說道,“不過我有個習慣,當各種小概率事件接二連三發生的時候,我都傾向於認爲它們是一個更龐大系統在逐漸出問題的‘前兆’。兩座城邦中的邪教徒所做的事情雖然看上去並無關聯,但伱有沒有考慮過,爲什麼他們都能在近期取得成功?有史以來的大規模異端獻祭那麼多,有幾個成功搞出動靜了的?”
阿加莎陷入沉思,表情逐漸變得凝重。
“彙報上去吧,全部,”鄧肯輕聲說道,“別放過任何線索——讓聰明人的頭腦去好好思考思考。”
“我明白了,我會如實上報的,”阿加莎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接着又專門強調似的“看着”鄧肯說道,“全部。”
“我期待死亡教會的反應,”鄧肯輕輕呼了口氣,彷彿放下一樁心事,“總拖着也不好。”
隨後,客廳中陷入了一時間的安靜,似乎每個人都陷入了各自的思考中(愛麗絲除外),就這樣過了不知多久,阿加莎才突然開口打破這份靜默:“我該回去了。”
“不多待會?”鄧肯說道,“現在這情況,你出去便有無數的事情要頭疼,在這裡躲清靜的機會可不多。”
“正因如此,我才得儘快回去,”阿加莎搖了搖頭,“城邦現在有無數的問題需要解決,不光教會,市政廳的情況也是一團糟——我如果再躲清靜的話,那真是沒人能來主持局面了。”
“一團糟嗎……”鄧肯若有所思地重複道,隨後突然問了個問題,“你覺得,就靠寒霜目前剩餘的組織力和人手,你真的能在短時間內恢復整座城市的秩序嗎?”
阿加莎怔了一下,似乎不明白鄧肯突然這麼問的用意,但短暫沉默之後她還是點點頭:“……我會竭盡所能。”
“‘竭盡所能’——但很多時候,竭盡所能並不能解決問題。”
“……您的意思是?”
“我只是突然有個很大膽的建議,”鄧肯笑了起來,目光落在阿加莎身上,“外行人的建議。”
……
當阿加莎離開橡木街44號的時候,天光已經漸漸昏暗下來,太陽的力量正逐漸從現實世界消退,小雪則仍然紛紛揚揚地在天空飄動——細密飄揚的雪花從黑暗混沌中落下,穿過瓦斯路燈灑下的昏黃光暈,漸漸覆蓋着冷冷清清的街道。
守衛者的巡夜部隊從遠方的路口走過,蒸汽步行機咔咔作響的腳步聲偶爾打破街道上的寂靜,晝夜交替的鐘鳴正在遠方飄蕩,晚風中傳來了街角小教堂的風琴聲。
傷痕累累的城邦,在夜幕中舔舐着自己的傷口。
寒風穿過街巷,捲動着阿加莎的髮絲和裙角,她在小雪飄揚的街頭伸出手,微微側着頭:“還在下雪。”
將她送出門的凡娜好奇地轉過視線:“你看不到雪花?”
“看不到——但能感覺到,”阿加莎輕聲說道,“我現在的視野中多了很多東西,卻也少了很多東西,這需要很長時間適應。”
她慢慢收回了手,臉上突然露出一絲微笑:“不過有個好消息是,我現在再也感覺不到寒風的冷峭了,因爲不管穿多厚的衣服,點起多少爐火,我都感覺這個世界……一樣冰冷。”
“……抱歉,我很難想象這種感覺。”
“哦,不必在意,其實這對我而言也不怎麼困擾,”阿加莎笑了笑,慢慢握起拳頭,而伴隨着力量的匯聚她那遍佈全身、縱橫交錯的“傷痕”中漸漸浮現出了些許幽綠的火焰,那火焰在她體內流淌,竟如同血液一樣,“這樣的話,會好一點。”
凡娜沉默了幾秒鐘:“如果船長知道了你把他賜予的火焰拿來取暖,他的表情大概會很精彩。”
“他是個怎樣的人?”阿加莎收起了火焰的力量,突然很好奇地問道,“他平時……會很嚴厲或者可怕嗎?”
“你感覺呢?你已經與他接觸過兩次了。”
“我感覺所有的資料都與真相存在偏差,他遠比我想象的要平和友好,但……或許我更應該用‘祂’來稱呼,我不知道該不該按照凡人的標準來衡量一個像祂那樣的存在。我知道祂曾是個人類,但亞空間……你明白我的意思。”
凡娜思索了幾秒鐘,輕輕搖頭:“其實我並沒有追隨他很久,大概也給不了你很明確的答案,但我可以告訴你我也曾和你有過類似的擔憂——而最終的結果是,風暴大教堂做出了安排我這個審判官乘上失鄉號的決定。就像鄧肯船長選擇相信一個‘贗品’會具有人性,我們也相信……或者說,願意相信,鄧肯船長的人性,畢竟……”
她突然停了下來,擡起頭仰望着雪花紛揚的天空,過了片刻才彷彿自言自語般輕聲說道:“畢竟,這個世界太冷了,如果連我們自己都不再相信希望,那這片無垠海上就真的只剩下寒風料峭了。”
阿加莎一時間沒有開口。
凡娜則在幾秒鐘的安靜後突然問道:“你對船長的建議怎麼看?”
阿加莎陷入思索過了一會才帶着複雜的表情開口:“讓海霧艦隊進城……說實話,我甚至不知道這到底是會讓城邦恢復秩序,還是會帶來更大的混亂——你們已經在這座城市生活了一段時間,你們也應該很清楚,對大部分寒霜人而言,海霧艦隊意味着什麼……”
“對大部分普蘭德人而言,失鄉號也很恐怖——但相信我,在一場恐怖的大災難之後,人們的‘接受能力’真的會達到一種很誇張的程度,站在羣體角度,對安穩生活的嚮往是會壓倒很多顧慮的。”
“對安穩生活的嚮往嗎……”
阿加莎輕聲說道,隔着這已經失去生機的軀殼,她感受着這雪夜的寒冷,不知爲何,她卻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五十年前,當那場大起義爆發的時候,似乎也下着雪。
“我會與市政廳的官員們慎重討論這件事的,”她彷彿下定了決心,轉頭對凡娜說道,“而從個人角度,我會支持這件事情。”
“我們都希望諸事安好。”凡娜說道。
“是的,我們都希望諸事安好。”
阿加莎重複着,隨後她擺了擺手,邁步走向正停在街頭的那輛懸掛着教會徽記的蒸汽車。
但剛走出幾步,她又突然停了下來。
“還有什麼事嗎?”凡娜好奇地問道。
“一些……私人方面的問題,希望沒有顯得過於冒犯,”阿加莎轉過頭,表情似乎有些古怪,猶豫着問道,“你……真的曾經從山崖一躍而下,斬殺子嗣之後又安然返回嗎?”
凡娜瞬間愣住了,眼神怪異起來:“爲什麼突然問這個?”
“我也不知道,但就是腦海中突然冒出了這個問題,”阿加莎顯得有些尷尬,“感覺好像是在什麼時候聽說過這方面的傳言……抱歉,如果這問題令你不適,我……”
“倒是沒什麼這事確實有過,”凡娜表情放鬆下來,笑着擺了擺手,“不過真實情況可跟傳言的不一樣——我當時其實是在散步的時候不小心踩空,從山崖邊緣掉下去了,落地的時候正好砸死了一個不知何故被衝上岸的深海污染體罷了,並非真正的‘子嗣’,更說不上什麼斬殺,也不知道爲什麼會被傳揚成這樣。”
阿加莎微微張大了嘴巴——雖然蒙着眼睛,但表情仍透露着“目瞪口呆”的模樣。
“那……你沒事?”這位守門人小姐下意識開口。
“其實摔挺慘的,”凡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緊接着又拍了拍胸口,做出一個強壯的姿勢,“不過還好我是體育生,回家喝了熱水躺了兩天就好了。”
阿加莎:“……?”
守門人小姐大受震撼。
凡娜則有點疑惑:“你怎麼這個表情?”
“……你們普蘭德的體育生,令人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