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小時後,這場漫長的日落開始漸漸接近尾聲,在無垠海的盡頭,輝煌的日輪如今僅剩一線金邊和部分符文圓環還停留在海面上,在雲層的折射中,此刻的晚霞愈發瑰麗,卻也愈發晦暗下來。
這個世界的人無暇欣賞落日的壯美——瑰麗輝煌的霞光對大多數人而言只意味着夜幕的臨近,而現在,整個世界都在漸漸步入可能是有史以來最漫長的夜幕。
摩柯城邦,兩臺懸掛着真理學院徽記的蒸汽步行機正漫步走過街頭,全副武裝的知識守衛伴隨在步行機左右,一邊檢查着街道上的情況,一邊催促着市民儘快回家,在愈發暗淡的天光中,戰士和蜘蛛機器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搖搖晃晃地融在街道與路旁建築間的陰影中。
在冷港,最後一次物資調動已經結束,地鐵站暫時停用的通知在各個站點回響,守衛者們封閉了所有通往地下設施的大門,並把守着各處出入口——在日落時分,神聖的蒸汽和薰香將被注入管道,直至城邦地下全面淨化,在那之後,地鐵還會重新開放,但將嚴格按照新的時刻表和安全守則謹慎運行。
畢竟,夜幕可能會持續一到兩個月,城邦不可能在這麼長的時間裡完全停擺,在黃昏這七十二小時的“準備期”內,城邦的管理者和學者們已經制定出了一套在漫漫長夜中的新“時刻表”和安全制度,以儘可能在夜幕持續期內維持城市的基本機能。
新的時刻表和安全制度沒有經過任何實踐考驗,甚至沒有時間進行更周密細緻的討論——各個城邦將在太陽再次升起之前的這場漫長黑暗中驗證各自“夜幕方案”的可行性。
而在遙遠的倫薩,槍聲一度驚擾了城市的平靜,甚至險些擊穿人們緊繃的神經——有太陽教徒趁機活動,蠱惑着高度緊張不安的市民,宣揚真實太陽神將在夜幕中重生的言論,受他們蠱惑的信衆在下城區縱火,試圖佔領城邦邊緣的教堂。
混亂被迅速鎮壓,傳火者教會的“護火者”們第一時間控制住了局面,然而城邦的緊張度已經上升……
……
機械蜘蛛邁動着長長的節肢,走過城邦裡斑駁古舊的街道,步行機頭部安裝的廣播裝置發出略顯失真的聲音,迴盪在街巷之中:
“……蒸汽、電力、瓦斯將如常供應,相關崗位工人可憑許可證通過崗哨……各處夜幕庇護所將長期開放,直至日出……
“xx年x月x日,我們仍舊停靠在法厄侖的港口,這座城邦已經爲即將到來的夜晚做好了準備,而現在太陽很快就要消失在海面上……
廣播聲漸行漸遠,逐漸變成耳邊一縷模糊失真的風聲,港口旅館的窗外,瓦斯燈已經點亮,孤零零的燈光驅散了那些飽含惡意的黑暗,照亮了空蕩蕩的街道——除了偶爾可以看到巡邏的守衛者走過路口,那街道上已經看不到任何行人的身影。
“……如發現家中出現不正常的陰影,或聽到地下傳來異響,立即向街道上的知識守衛們求助……
“敬告各位市民……距日落還有三十分鐘,請儘快返回家中……新宵禁將持續十二小時,隨後實施暫行的城市運行時刻表……
“法厄侖是一座不算太富裕的城邦,但這裡的情況倒是還好,所有人都在儘可能地安撫身邊的人,以及想辦法儲備過夜的東西……在晚餐之前,旅店的老闆說他已經搞到了足夠的油料,並在倉庫裡堆滿了應急的食物和藥品,即使宵禁期延長也能支撐……
勞倫斯收回瞭望向窗外的視線,輕輕呼了口氣,低頭在日記本上刷刷寫下一行行文字——
“請各位市民保持鎮定、放鬆,我們在經歷一次特殊的異常現象,城邦有足夠的力量保護所有人,請依照新時刻表和安全守則維持生活,保持身心健康……”
“我的船員們並不感到恐懼,他們倒是有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興奮,失鄉號的賜福讓他們信心十足,並認爲自己有足夠的力量對付一切事情——這倒不是什麼壞事。
“這座城邦靠近西南邊境,看樣子它已經習慣了這種‘不安分’的情況,沒有人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這裡的人都儘可能不去討論那些最糟糕的可能性,而是把所有精力都用在眼下的生活上,這是一種可貴的品質,這種品質讓法厄侖比中部海域那些富裕的城邦要能承受更大的壓力……
很難想象,這裡在幾天前還是一幅車水馬龍,人流如織的模樣。
“市民有義務協助監督城市基礎設施的運行情況……一旦發現路燈熄滅或蒸汽供應不暢,請立即向最近的教堂或治安崗亭彙報……
“但我有些擔心別的事情——船上的封印物,城邦裡的封印物。
“還有那些仍然航行在遠方的大海中,即便拼盡全力返航卻仍然未能及時抵達港口的船隻們——太陽就要落山了,或許仍有許多船長和水手還停留在無垠海上,從西南航線的中段抵達最近的城邦至少需要七天路程,那些偏遠航線上的情況更糟……在持續性的夜幕中,沒有人知道這片大海會發生什麼變化……”
一股微涼的氣流吹過耳旁,勞倫斯停下筆,輕輕嘆了口氣。 他擡起頭,看向那扇朝向港口區的窗戶,目光越過碼頭,他能看到又有兩艘大型貨船出現在遠方的海平面上,正一邊鳴笛一邊向着海岸線靠攏——幾艘帶着教會徽記的小型快艇如利箭般衝出碼頭,迎向那兩艘請求靠岸的大船,準備進行必要的登船檢查和入港賜福。
在窗戶一角,一個朦朦朧朧的身影從玻璃表面浮現出來,對正在望着遠處的勞倫斯擺了擺手。
“又有兩艘船靠岸,而且還是大船,”勞倫斯輕聲說道,“法厄侖所有的碼頭都快停滿了。”
“在過去的七十二小時裡,有相當於往日四倍數量的船在法厄侖停靠,其中一半以上都是過來‘避難’的,”窗戶上的朦朧身影隨口說道,帶着一絲空靈的震顫聲,“他們已經算幸運的了,那些來不及返航的還不知道要怎麼辦。”
“……遠洋航行的船上都有小教堂和隨船神甫,但這些措施都是用來應對正常夜晚的,”勞倫斯嘆了口氣,搖着頭,“日落之後二十四小時,這是港口管理局給出的允許正常靠岸的最後時限,超過這個時間之後再返航的船就不允許直接靠近城邦了——他們在夜幕中停留的太久,已經不再安全。”
“……當初白橡木號也有過這樣的‘待遇’,”瑪莎說道,“我記得你說過,是在第一次遭遇了失鄉號之後。”
勞倫斯聳了聳肩,沒有說話。
瑪莎則沉默了一會,再度開口:“……如若太陽今後就維持這樣的運行方式,人們便遲早會適應,混亂只是暫時的,就像黑暗時代那些堅持下來的城邦,他們在古王國崩潰之後找到了新的延續方法——只要生存下來,生命總能找到出路。”
勞倫斯知道,這不是瑪莎會說出來的話——她是一位卓越的女探險家和船長,卻不是一個哲人。
但他仍然在這番話中感受到了一絲寬慰和溫度。
“你說得對,瑪莎”他輕輕點了點頭,“總會有出路的……”
高遠的天空中,蒼白的世界之創已經漸漸浮現在雲層背後,越發稀薄的陽光正逐漸從海面消退,而一層混混沌沌的薄霧則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附近,隨海起伏。
失鄉號巍峨高聳的船首破開波浪,在傍晚的薄霧中航向遠處,高聳的桅杆上,半透明的靈體之帆無風而鼓,璀璨星辰號則緊隨一旁,後者那半虛半實的船體在波浪中起伏着,彷彿隨時會墜入另一個維度。
輕風港傳來最新的消息,最後一艘能在日落前返港的民用貨船已經停靠在碼頭——城邦海軍正在附近海域佈設哨位和航標,並正在將一座備有大功率蒸汽核心和教堂設施的機動港口移動到城邦和“發光幾何體”之間的海面上,在這之後,返航靠近城邦的船隻就必須在那座臨時港口停靠,經過嚴格的檢查和隔離之後,才被允許靠近城邦。
鄧肯站在船首甲板上,聽着莫里斯轉述輕風港那邊的情況,輕輕點了點頭:“勞倫斯目前在法厄侖城邦,他說那邊給入夜之後的返航船隻留出了二十四小時的窗口時間,在窗口時間結束之後,返航者也必須在城邦附近的臨時碼頭停留接受檢查和隔離。”
“每個城邦都在根據自身情況和經驗制定不同的應對方案,但沒有人知道哪種方案能最有效,”凡娜在一旁說道,“不過不管怎麼說,大家度過第一次夜幕的問題應該是不大的——哪怕僅憑儲備的物資,大多數城邦也能安然迎來日出。真正令人擔憂的……是今後。”
鄧肯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思考着。
過了好一會,他才突然開口:“關於‘終焉勘測小組’的目擊情況呢?”
“和您預料的一樣——世界上其他地方也出現了零星的目擊報告,”凡娜點點頭,“我和海琳娜冕下確認了這件事,她提到從數天前開始,在深海教會的影響範圍內就已經有至少五次‘目擊到彷彿另一個時空的幻影突然出現’的事件,而經過比對、確認,其中三次極有可能就是正在時間盡頭執行觀測任務的終焉勘測小組。”
鄧肯沉吟片刻,輕輕點了點頭。
而在他眼角的余光中,最後一縷晚霞終於漸漸消失在海面上。
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