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靠近祠堂,便見那方已經火光沖天。山上本就風大,此時凌晨午夜,更是狂風呼嘯,迅猛不止。熊熊火焰也已經變成了一條條長長的火舌伸出數丈吞噬着鄰近的樹木和房屋。不出半分鐘,火舌便蔓延開來,頓時猶如一條肆意妄爲的巨龍在烈火的汪洋大海中叫囂翻騰。幾個和尚手持掃帚等物試圖進入,但還未靠近便被炙熱的濃煙給逼退回來。又有幾個和尚不知從哪裡提來了幾桶水,但無奈風威火猛,潑水成煙,完全無濟於事。
火舌巨龍仗着迅猛的狂風在空中飛舞旋轉,愉悅地炮製着一場猩紅大火。屋瓦禁不住大火的炙熱高溫,噼裡啪啦爆裂不止,如驟下的冰雹般四處濺散砸了下來,“咚咚咚”落在地上讓人更不敢靠近。從祠堂中連滾帶爬地跑出已經滿身是火的兩人,全身焦黑的他們一邊跑一邊發出痛苦的慘叫聲,見有人跑出來,一些人上前幫忙,但還未能將他們身上的火撲滅,就見他們迎頭栽在地上,再也起不來。
“詹爺,你不能進去!”已經燃起熊熊烈火的祠堂前,呂詹的諸多手下抱住呂詹懇求道。
“放開,我讓你們放開!”呂詹大腳踢中一個手下,質聲道,可是那人仍死死抱着他。
“信不信我殺了你們!”他大聲喝道。
大火肆虐,濃煙滾滾。突然,“轟隆——”一聲巨響,房子半邊塌了下來。
“詹兒。”此時,祠堂內有人高聲叫道,正是老夫人。一節節燃燒着的斷樑橫七豎八地倒在她週轉,將她困住,大火在她周圍肆虐,她的衣服已經燃起了火焰。
“媽,你別害怕,兒子這就來救你!”呂詹大聲對着祠堂說道。
“詹兒,別過來,”見呂詹要往裡衝,老夫人愛子心切地說道。
“媽,別害怕,你不會有事的。”
“詹兒,你別過來,你聽我說,”老太太制止住呂詹,“媽吃齋唸佛白活了一輩子,唯一驕傲的事就是有了你這麼個兒子,詹兒,不要再顧忌我,拿出你的魄力,做你該做的事!以後,媽不能照顧你了,你要自己照顧好自己。”說着,老夫人往一旁的柱子上撞去,登時額上染血,倒了下去。
“媽——”呂詹雙目赤紅,對着那方質聲大吼,拔腿就要衝上去。
“詹爺,你不能過去,火勢太大了,”阿進緊緊把他拖住,但是他力道之大,幾乎要將阿進給甩開了去。
“呂詹,你不能過去,”我也跑上去,緊緊把他抱住。
“轟隆——”一聲巨響,整個祠堂全部坍塌下來。
“啊——”對面母親的慘死,他嘶心裂肺,不禁歇斯底里地嚎叫起來。
漆黑的天幕已經被火光衝紅了半邊天。大風依舊迅猛,火勢更爲猛烈,火舌巨龍像是得到了鼓舞,更加囂張地在空中飛舞旋轉,愉悅地欣賞着最讓人痛不欲生的生死離別。
“對不起,對不起,呂詹,我不知道他們綁架了老夫人,我認爲……”
“呯呯——”祠堂旁衝出一隊人,個個荷槍實彈,見這方有人,紛紛朝這邊開槍。
“詹爺,快走,他們的人已經來了,老夫人自盡就是爲了保你周全,您別辜負了她的一片苦心。”阿進苦勸道,奮力將呂詹拖拽出去。這時從外面又衝進幾名呂詹的手下,我們全力幾番拖拽,纔將他拉出了院子。
夜色漆黑,夜鴉高飛。層層黑雲集壓下來,擋住了月亮的光華,密林之中,更是漆黑一片。四周的樹葉像抽風般地顫動着,肅殺的狂風在頭頂上掠過,“吱噶”一聲折斷了又一根粗大的樹枝,枝繁葉茂的樹枝從高空一路掉下來,驚得藏在下方的鷹雀黃麻四處飛逃。
他一直站在一棵巨大的古樹旁,扶着大樹的狠狠地抓着樹單憑手指,已經將樹皮剝掉了一層,血漬已經將泛白的樹表沾染得斑斑血漬,他卻像毫無知覺般,仍然狠狠抓着樹
“呂詹。”我終於鼓起勇氣走過去,“對不起。”
他眼睛緊緊地閉着像是沒有聽到我的說話,但額間青筋已經突現,兩鬢抽動着,聽得到咬着牙齒的聲音咯作響。我知道,他在壓抑,壓抑着沖天怒火。
“對不起。”我實在不知道能說什麼。
“我殺了你!”他猛然轉身掐住我的脖子,咆哮道,眼睛紅光一片。我不掙扎,一個人必須爲自己犯下的錯付出代價。我不哭泣,因爲一個人應該有擔當,勇敢地面對錯誤的抉擇導致的後果,哪怕,只是過失。可是,看着他通紅一片的眼中泛起的濤天怒火,知道他再已無法原諒我,胸中某處酸楚疼痛猶如浪潮一樣陣陣襲來。幾年來九死一生,看過無數生離死別,感受人生百態,世事無常,我認爲我已經心比石堅,視世坦然,但此時我卻沒有勇氣看向他那雙我已經貪戀上的黑眸,我閉上眼,等待着早就應該屬於我的死亡。
桎梏的手指漸漸收緊,脖間的力道漸漸加重,我呼吸越來越困難,大腦陷入混沌,意識已經開始不清晰。但是那些過往的事情越猶如跑馬燈一樣在眼前浮過,初見時的驚鴻一瞥,而後是他的陰毒手腕,他的表裡不一,他抽動嘴角時邪佞地一笑,他明明禮貌謙和,卻讓人膽顫心驚的神態舉止,再是他受我誤會,受我打罵卻對我依然呵護有加,照護周全,抱我在懷不肯放手,他的關懷,他的體貼,他的溫度,他的氣息,我現在依然能感受到。一路走來,一步步,一幕幕,一切都是那樣的深刻,一點一滴都讓人不敢也不能忘卻,所有都是那樣的清晰,近在眼前,但是,卻又是那樣的模糊,慢慢飄散,我呼喊着想要留住它們,它們卻毫無反應,離我越來越遠,我無望地伸出手去,費盡全力卻怎麼抓也抓不住,看着那些美好的曾經離我飄然遠去,我再難以自抑,眼淚不由自主地不爭氣地就滑了下來。
意識漸漸收攏,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我像一個溺了水的孩子撲打着四肢,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咳咳——咳咳——”徹底清醒時,他已經不知什麼時候放開了對我的桎梏,我此時乾咳着,正伏着身子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氣。
“我不知道那是你母親……”恢復神志,我立馬解釋道,將剛纔沒有說完的話脫口道出。
“那你認爲是什麼?”他的話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說得十分艱難。
“我認爲……”我囁嚅。
“你認爲我和日本人勾結,你認爲我把貨物賣給日本人,你認爲我趁國難當頭,民族危亡,濫發國難財。”他一口氣把我對他的誤會統統說了出來。
“呂詹,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你從來就不曾相信過我。”他緩緩擡起頭,目光森冷,以一種極其平靜的語氣說出這句話,不僅平靜,而且飄渺,被風輕輕一吹,就已經飄散在空氣中,若不是我離他近在咫尺,根本聽不到他在話音,那平靜的語氣和剛剛咆哮的語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卻讓人更加膽顫心驚,猶如憤極過後的人萬念俱灰,等待他的只是狠絕的極致。
“呂詹,”感受到他的心痛,我的心也在痛,“你知道我做事總是莽莽撞撞,我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就算做錯了事,我也死不認錯,就算認錯,也是死不違改,但是,這一次我真的知道錯了,呂詹,殺人償命,你爲母報仇天經地義,如果殺了我可以平復你的憤怒和痛苦,那就殺了我吧。”我站直了身子,挺起胸膛,等待着他的再次判刑。
“你認爲你作出一副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樣子我母親就能復活了嗎?”片刻後,他冷聲道,“我做事向來不看過程,不問動機,或許你只是認爲那是普通貨物,或許你只是想阻止我和日本人的齷齪交易,但是事情發生了,我母親死了,縱使你不想害我母親,但她的死終歸是因你所致……”他說到此,發聲已是極其艱難,隔了半晌,才接着說道:“我不想再見到你,你走吧。”
聽到他這話,我站立不住,身子椅起來。
曾幾何時,我把遇到你看作是我最不幸的遭遇,而現在,我感謝上蒼讓我遇見你,因爲它已經成爲了我最幸運的事情,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最美好的時光,呂詹,每次我做了錯事,都是你護着我,替我出頭,給我擺平掃尾,可是,現在你不要我了,以後沒有了你,我怎麼辦?
“呂詹,對不起,我不分來由不加思量就對你胡亂揣測,致使現在造成了無法彌補的過錯,”我拉住他懇求道,“你可以恨我惱我罵我打我,但求你不要不理我,行嗎?”我看着他,極盡真切,一心一意只求將他留住。他偏頭看向我,赤紅的雙目現在已經恢復,如同往常一般深邃得讓人難以琢磨,冷沉、淡漠,讓人難以親近,讓人近之而恐懼,但卻又有那麼一瞬間,他收起了眼中的鋒芒,像往常一樣溺愛地看着我,不知是不是錯覺,那一刻,我看到了惜日他對我的柔情,看到了他的動容,雖然僅是一瞬間,但卻給了我一絲希望,我鼓起勇氣,拽着他,再次說道:“呂詹,不要拋下我。”
風依然在呼嘯,樹葉依然沙沙作響,而我的時間像停止了一般,我緊緊地拉着他,定定地看着他,在心裡虔誠地祈禱,祈求他回心轉意,再次寬容我,再次接納我。等待,無比漫長。
“滾!趁我還沒有改變主意,你給我滾!”沒有期盼中的原諒,言辭狠毒,但卻是以他一貫冷沉地語氣,他一雙深瞳又是變得目眥欲裂,手一甩,毫不留情地將我推開。
“我們走!”他對一干手下下令道。
“呂詹,要不你就殺了我!”見他要走,我擋在他面前,不是矯情,不是作戲,而是發自心底的,決心以死謝罪。
他根本不理我,甚至根本沒有看我一眼,他面色森冷,眼如寒冰,右手擡過將我輕而易舉地拂到一邊,然後徑直離去。
看着他決絕離去的背影,我心中恐懼陡增。簌簌站在風中,只感覺全世界將自己遺棄。呂詹,現在我是多想再次握緊你的手,感受你的懷抱溫暖,多想得到你的悉心呵護,體貼溺愛,但是,一切已是癡人說夢,一切都已經不再可能。
這一刻,我才知道,我怕的不是你的陰險,不是你的狡詐,不是你的狠絕,不是你的強霸,不是將我禁錮軟禁,不是對我咆哮怒罵,甚至不是將我掐死償命,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卻對我視而不見……
“呂詹——”我在他身後大聲地叫着他的名字,幾欲奔上前,卻被他幾個手下壓住,動彈不得,“呂詹,原諒我……”他人已走遠,不可能聽到我的聲音,我心中悲慟再難抑制,終於剋制不住地嘶聲慟哭起來。
呂詹,今時今日,我才知道,原來自己已經是如此在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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