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十六 甦醒
他伸出手，面朝廣闊世界，將燃燒的紙片送入風中，任其飛逝。
這是，他的選擇。
當身體的本能不在支配意志，當善與惡於心中劃清界限，他不再徘徊，他走了過去——是純正的善，只有善。
在所有人無法理解的狀況中，在所有人都驚訝的選擇裡。
空氣間響起一抹清脆的裂音，它響徹整個荊棘大陸所在的空間，在每一個生靈的耳膜邊緣盪漾，久久不散。
……
新萊恩公國，加雅王都的王城。
攝政王寇拉·鬱金香的步伐飛快，她穿過猩紅色地毯鋪就的長廊，卻只是推開長廊盡頭的窗戶，凝視星空。
她的手輕輕撫過平滑的小腹，似自語，又似對一個新生的生命傾述，說：“你的父親……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可惜……你再也見不到他了。”
“你怎麼了？！”
王城的一間酒館裡，大草原咕嚕咕嚕地往喉間灌下一壺酒，他已經醉地迷迷糊糊，眼前的金·蓋茨化作數道重影，在他眼眶裡晃來晃去，但他還是精準的找到金·蓋茨舉起的酒杯的位置，酒壺往上一碰，大聲道：“喝！”
胖子沒有理睬，他似乎因爲某種聲音的突兀出現而愣住了，良久之後，他忽然感覺鼻子發酸，於是仰頭將酒一飲而盡，隨後放聲大哭。
大草原卻不明所以，喝道：“哭什麼哭，來來來，繼續喝，明兒我帶你去兜風，用我的私人豪華大飛艇！”
……
阿內斯特山谷，黑鏈堡。
伊莉塔·萊恩從睡夢中醒來，她轉過頭，發現小小的芙蘭族女孩正抱着小小的粉紅色小龍，目光膽怯地看着她。
“你們聽到了麼？”她問。
小小的女孩和小小的龍同時點頭。
“那是什麼？”她繼續問。
“聲音。”
莉的回答似乎籠統了些，但她隨後解釋：“在芙蘭族的傳說裡，這是空間晶壁破碎的聲音，只有這個聲音，能夠在整個空間響起，在每個生靈的耳邊響起。”
“預言之人……”
伊莉塔想起阿蘭薩的另一個身份，她的臉上忽然漫起一股憤怒，冷冷道：“他在精靈土做了什麼？！”
“什麼？”
卻不能莉和隆隆反應過來，伊莉塔已然再次蒙上被子，故作睡去。
黑鏈堡的另一層，老福利特腳步匆匆，他不知道他要去哪裡，只是本能的前進，直到他推開一道厚重的門，詫異的發現房間正中擺着一尊英雄王的雕像時，才赫然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到了新建的功勳室中。
“長老？”
老福利特一眼看到雕像前沉思的歌德長老，他立即邁開腳步走到他身側，低聲道：“剛纔……”
“別擔心，老朋友。”
歌德拍了拍老福利特的肩膀，他嘆息一聲，目光落向已成爲歷史的英雄王的雕像——英雄王威嚴的臉上，似乎多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
……
與此同時，凱伊州，愛麗絲要塞。
西里爾安靜地站在城堡的頂端，她似乎早已知道，這聲音會響起，也似乎不知道，一切都已不重要了，因爲，它已響起。
漢庫克出現在她的身後，與她一同仰望夜空，問：“你在想什麼？”
女孩沒有回答，只是，她的眼角有一滴淚，劃過她的臉頰，劃過一段難以忘懷的歲月，劃過那些曾經的念想，最終，卻不知該墜落何處，只能倔強地掛在臉頰與脖頸間，等着風將它吹散。
她終究沒有說出口，她再無法說出口。
“他不會回來了。”
漢庫克平靜說：“他的路，和我們不同，當我發現他所走的道路時，我便猜到了這一天……但我不知道他究竟成爲什麼，我只是知道，他……不會回來了。”
西里爾轉頭看向漢庫克，沉默過後，她說：“我該走了。”
“你要去哪裡？”
“我的家。”
“家……”
當王與凡民位於同一個舞臺，凡民終將被遺忘。
……
銀月部落的世界樹下，多洛莉絲等人亦聽到這抹聲音。它在這裡，比荊棘大陸上的其它角落更清脆、更響亮。
伊薇特·尤莉婭站起身，她的樣子顯得有些頹然，又彷彿如釋重負，但而後，她的眼中卻泛起一點點迷茫。
“結束了。”
完成了使命，她卻不知該何去何從。
“什麼意思？”多洛莉絲在她身邊，問道。
“結束了，就是結束了。”
“阿蘭薩呢？”多洛莉絲更加疑惑。
一道清澈如溪流的聲音響起，是晨曦，她回答：“他不在了。”
可當伊薇特與多洛莉絲轉過目光，尋找晨曦的身影時，卻只發現卡魯一人，正愣愣的站在樹屋敞開的門前。
“晨曦呢？”
多洛莉絲驚疑出聲，在她的感知裡，晨曦已不見蹤影。
卡魯微微沉默，終用嘶啞的獸音回答：“她不在了。”
……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虛空，光明神的千萬語音不斷咆哮着，這位偉大的存在終於表明了它的恐懼，它向後退去，如同一名受到驚嚇的老人，踉蹌着撞到自己的神國之門上，竟險些摔倒。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它再一次咆哮，已是歇斯底里，然而命運的齒輪將它推到夾縫與夾縫之間，下一刻便將它泯滅。
在它的對面，星隕卻張開雙臂。
神的臉上充滿信仰的光芒。
他的身體散作一粒粒純淨的光，散落虛空中，彷彿從未存在。包
而在虛空的其它座標裡，爭戰中的諸神皆停下手。
熾午轉頭望向時光之龍塔洛斯，它現在只剩下女法師這具身體了，名爲瓊納斯·埃姆裡克的身體已被神火燒燬。
熾午的眼裡跳躍着光芒，他說：“我們……賭贏了！”
塔洛斯的臉上卻劃過暗淡，爲了這一天，它付出太多。它仰起頭，雙目微閉，似乎等待什麼，隨即，它的身體一如星隕，化作一點點璀璨的光芒，光點所過，亦是光點，熾午、伊斯瑞安、月之女神、辛克納爾，還有對面或咆哮或悲鳴的諸神，皆是光點。
他們照亮整個虛空。
神戰平息，神皆不再。
而阿蘭薩，他早已不再世界樹的樹梢之上，他的面前，也不再是茫茫書海。
這是一片黑暗。
卻讓他倍感熟悉，溫暖。
一道身影向他走來，他認識她，她是世界的背面。
“嘛，你不需要躲起來麼？”
阿蘭薩笑了笑，說：“我聽說，蠢蠢欲動的神們，都已經不止是蠢蠢欲動了。”
“別擔心，一切都已結束。”
世界背面的聲音依舊飄渺而悠遠。
“結束？”
阿蘭薩倍感疑惑。
“你完成了你的使命，預言之人，現在，你該醒了。”
阿蘭薩·萊恩。
他本是不該存在於世上的人，在命運的安排中，他本已死去，然而，他卻重生，他打破命運的軌跡，亦推開塵封於時光之書中的預言，然而，這或許也是命運的安排——逃避的極致，依舊是順從。
阿蘭薩的臉上閃過迷茫和痛苦，他問：“我的使命，是什麼？”
“走向最純粹的善。”
“善……”
阿蘭薩心有所動，似乎明瞭什麼。
全知之樹中的時間縫隙，並不是他真正的目的地，他真正需要到達的地方，是他自己的心。而全知之樹，只是命運對他是否能夠走向心的一道考驗，當他把燃燒的紙片丟入風中時，他已贏得考驗。
“你醒了嗎？”
世界的背面忽然發問。
白髮少年的眼中，光澤逝去，卻又是新的光芒亮起，他的臉上揚起一抹微笑，完美無瑕，他說：“是的，我醒了。”
他的身體隨即浮起，一點點璀璨的光芒跨虛空而來，匯入他的體內，他被光芒包圍，他化作光芒——他是世界的正面。
對面的身影亦是微笑，她緩步走向空中，永恆地擁入他的懷中。
當正面與背面交融，即完成世界。
……
也許只過了數秒，也許是過了數百年。
光明神福玻斯逐漸崩潰的神國中，驟然出現一道身影。
是阿蘭薩。
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卻彷彿原地踏步一般，只是神國配合他的步伐，土地從他的腳下向後退去。片刻之後，他的面前，只剩下一根巨大的石柱，以及石柱頂端，一顆跳動的靈魂。
終焉之魂。
“母親……”
阿蘭薩的聲音裡包含顫抖和啜泣。
這時，一道身影出現在他的身後，只是這道身影的外表，竟與阿蘭薩一模一樣。
但它的聲音充滿聖潔，它說：“光明神欲將自己化爲世界的正面，將終焉之魂化爲世界的背面，只可惜，它失敗了。終焉之魂仍存在命運連線，線的一端，便是你，命運的安排非常有趣，而你，竟是真正的世界正面。”
“不是我。”
阿蘭薩搖了搖頭。
“那麼，也不是我。”
和阿蘭薩一模一樣的身影同樣搖頭，但它沒有繼續糾纏下去，而是說：“現在，帶終焉之魂離開吧，她一直等待着你，等待你來到這裡，給予她自由，以及……溫暖。”
“那麼，你呢？”阿蘭薩問。
“星辰終會隕落，我離開時光的河流太久了，現在，我想回去了。”
“它會讓你消散。”
“是的，但你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