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下的花園裡。
三個紈絝子弟正在欺負一名八九歲的瘦小男孩兒——蓬鬆而微卷的黑髮,褐色眼眸,鼻樑高挺,脣紅齒白。
衣着同樣華麗,也許和霸凌者有點親戚關係。
男孩兒白皙的臉上掛着幾個紅腫的巴掌印,垂頭喪氣地坐在草地上,仍由他們推搡、辱罵。
偶爾擡頭看一眼,然後繼續默默忍耐。
“瞧啊,這張醜不拉幾的臉,你媽都看不下去,纔跟丟垃圾似地,丟掉裝你的襁褓!”一個朝天鼻、滿臉雀斑的胖子狠狠捏住他的下巴,皮膚冒出紅印。
“你不屬於伯恩斯家族!”一個臉色高傲、下巴尖得跟錐子似的男孩兒踢了他後背一腳,潔白的絲絨外套上多了個黑乎乎的鞋印,“你媽是個見人就脫裙子的交際花,和墳墓裡的食屍鬼雜交才生下了你這個野種!”
“你的父親不在咱們房子裡,你沒資格賴在家裡白吃白喝!以後,你不許在嬸嬸們面前裝可憐,博取她們的同情心!”
“有娘生、沒爹養的賤人!”穿着公主裙的女孩兒尖尖的指甲狠狠地戳着他的胸口,彷彿要戳進他的心臟裡,“我遲早要把你趕出去!你就該待在貧民窟當乞丐!”
“啊!”
女孩兒感覺腦後辮子被人重重拉了一下,松鼠一樣鼓起腮幫子氣呼呼地轉頭,眼前驀地跳出一片紫色光閃爍,蝴蝶般蹁躚起舞的手指頭。
兩個男孩兒緊隨其後中招,瞳孔倒影亞克席法印,表情變得僵硬呆滯。
花園裡上演滑稽而詭異的一幕——兩男一女形如木偶圍成一圈,噼裡啪啦地互相扇巴掌,一邊扇,一開始邊面紅耳赤地大聲報數。
“你,你是誰?!”
從“噩夢中”解脫的男孩兒被一道高大的陰影籠罩——一個披着黑色斗篷,揹負雙劍、身形修長的男人。
銀灰色瞳孔如星辰般璀璨。
讓他失神。
“一個迷路的‘遊客’,你可以叫我羅伊。”獵魔人蹲下身體一把將男孩扶了起來,修長的手掌體貼地拍去對方後背的泥土。“你呢,孩子?”
“我、我叫卡西利亞斯·伯恩斯。”男孩兒受驚的鵪鶉一樣蜷縮着身體,起初顯得很是緊張、侷促,不知道把手放哪兒。
直到他褐色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幾眼這位神秘來客,陽光從男孩身後照來,落到羅伊臉上,使他看上去像是太陽一樣閃閃發光。
肩膀後頭冒出兩支白玉般的劍柄,更是令男孩目眩神迷,
“卡西利亞斯,冒昧地問一句,這是什麼地方,現在是什麼時間?”
“啊,”男孩兒詫異地揉亂後腦勺的捲髮,倒豆子般回答,“馬裡波城,紀元913年,萌芽之月。”
羅伊瞳孔一凝。
這麼說現在是350多年前?
神秘的霧氣把他帶到了過去的馬裡波,或者說幻境?
“奧力克他們這是怎麼了?”男孩轉頭看了一眼還在互扇巴掌的幾個同伴,面露擔憂之色,
獵魔人搖頭,“欺凌弱者,理應受到懲罰,但你無須擔心,他們頂多腫幾天臉…話說回來,你不恨他們?”
“他們什麼都不懂,不過是三個被慣壞了的孩子罷了,又有什麼值得計較的。何況,我本該受點考驗和磨鍊。”
“你說啥磨鍊?”
卡西利亞斯瞪大眼睛,滿含期待地問,
“羅伊閣下是騎士嗎,特意來救我,懲罰壞人!?”
“你可以這麼認爲。”
羅伊沒撒謊,他是正兒八經的,湖中女神加冕的、維吉瑪湖畔的騎士。
“可您爲什麼帶着兩把劍?這跟故事裡描述的不一樣?”
“一把用來懲罰作惡多端的壞人,
一把用來懲罰爲禍世間的魔物。”
男孩兒雙眼頓時變成了星星,崇拜地看向獵魔人。
“你崇拜騎士?”
“我沒別的愛好,也沒有朋友,我就喜歡看騎士相關的故事,我發過誓要成爲其中一員!”這孩子是一個典型的騎士狂熱病患者,髒兮兮的小手往胸前衣襟裡一掏,獻寶似地拿出一本灰撲撲的薄皮手冊,書皮上用北方通用文字書寫着“《騎士美德指南》,馬提歐爵士著”幾個大字。
羅伊嘴角一抽,不由聯想到隨時隨地把騎士信條掛在嘴邊的格里姆。
他接了書隨意翻開幾頁,這本陳舊的手冊不知道被翻閱過多少遍,書角、書脊都被揉得包漿,每一頁中都記滿了歪歪扭扭小蝌蚪般的筆記,但仍舊保存良好。
男孩兒見狀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兩顆門牙的牙齒,明明不久之前才受到殘忍的欺凌,他的笑容卻純真、熱誠。
他興奮又雀躍地說,
“書上面這麼寫道,騎士遊走在城市和鄉間、行俠仗義,打抱不平,鋤強扶弱!通過一場場試煉,向人們證明自己的高尚美德!”
“羅伊閣下正在進行美德試煉嗎?”
“這的確像是一場試煉。”獵魔人意味深長。
“那,您…您能順帶地…小小地指導一下我嗎?”卡西利亞斯雙手將《騎士美德指南》捧在胸前,帶着巴掌紅印的小臉上神色虔誠,“我想真正地成爲一個騎士。”
“這麼被人欺負,辱罵,你還想成爲見義勇爲,幫助他人的騎士?”羅伊好奇道。
他有點無法理解,一個從小被母親拋棄,被一堆父親忽視,被堂兄堂妹無情欺辱的孩子,爲何擁有如此光明的理想。
“因爲成爲騎士就能獲得大家的認可!”卡西利亞斯清脆的聲音堅硬,臉上充滿了嚮往,“無論走到哪兒都會受到歡迎、尊重、和愛戴。”
“只要我成爲騎士,他們…”他看了一眼身邊還在互扇巴掌的幾個孩子,鼻子涌起一股酸意,語氣帶了點哽咽,“他們就不會再歧視我、欺負我。”
爲了證明自己纔想成爲騎士嗎?
男孩兒忽而情緒激動地眼眶泛紅,握緊了拳頭,
“而我…我也能保護更多遭人誤解、受到無端侮辱、需要庇護的可憐人。”
“了不起。”羅伊深深地看了卡西利亞斯一眼,這次,男孩兒勇敢地與他對視,
“要成爲騎士,光看書可不行,你需要好好鍛鍊身體,”羅伊捏了捏他比竹竿壯不了多少的小胳膊,“否則風一吹就倒下了,還怎麼同壞人戰鬥?而且被欺負了,你要反抗,而不是一味地捱打!”
“您能教教我嗎,我發誓每天都會堅持訓練…”那雙褐色的眸子裡燃燒起熊熊的鬥志,“直到迎來我自己的試煉!”
“你確定…等等,其實你還有另一個更合適的選擇…”
羅伊的話音落地。
眼前天地變色。
消散的迷霧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涌了出來,無孔不入地淹沒這座美麗的花園,以及卡西利亞斯鬥志昂揚的小臉。
環境再次變得灰濛濛的一片。
“唉…”
羅伊目光閃動,思緒如電。
要說剛纔的場景是某種幻境,那一切實在太過逼真!
又有什麼幻境,能與闖入者交流呢?
他還清楚記得伊達蘭的話。
走到終點才能找到答案。
他繼續向迷霧深處走去,不出所料,很快,“燈塔”明亮的光芒重現,洞穿迷霧,爲他指引方向,但這一次只有一座燈塔。
沒有別的選擇。
……
陰沉沉的天空下,冷風呼呼地刮過鬧市之外一條狹窄的小巷。
一位身材英挺、穿着騎士風格短上衣、黑色短髮微卷的少年,擋住巷口走來的三個膀大腰圓、滿臉橫肉的地痞。
“立即退還所有保護費!”他手持一根楠木棍,年輕的臉上正義凜然,佛在閃爍着神聖的金光,磁性的聲音散發出一股一往無前氣勢,“大家繳過交易稅!你們沒資格,也沒有理由強行徵收額外的費用!”
“嘁!伯恩斯家的私生子,過家家的遊戲還沒玩夠?”當中那個光頭男人不耐煩地捏了捏拳頭,“前兩次,看在你家族的份上我們饒你一碼!”
“你以爲我們是好欺負的軟骨頭?”他鼓了鼓無袖夾克下差不多有少年兩倍粗的肱二頭肌,衝少年露出慘白的牙齦,“卡西利亞斯·伯恩斯,這次再不識擡舉地作死,我發誓成全你!”
“那個愣頭青?”旁邊一個新來的,帶着綠色頭巾、鷹鉤鼻的男人問。
“沒錯,自詡爲騎士學徒,把整個市區搞得雞飛狗跳的大傻子。”黑皮膚的男人諷刺地說,“過去兩年,我至少有十次,看見這傢伙渾身是血躺在路中央、陰溝裡,昏迷不醒。”
“都是多管閒事的惹的禍,可他…嘖嘖,吃了幾十次毒打!非但不害怕,反而越來越興奮!”
“你是天生的低能兒還是腦殘、受虐狂?”光頭大漢從後腰處掏出一根桌腿長的木棒,棒子輕輕敲打掌心,他向着少年靠近一步,“就不能動動腦子想想,瞪大眼睛瞧瞧?這地方,沒有任何人需要你來主持可笑的正義。”谷
“哪怕你幫了他們一次,也得不到半點感激。所有人都在笑話你,你的堂兄堂妹,你的叔叔、嬸嬸們,都在背後嘲笑你,知道爲什麼?因爲你每一次愚蠢的行爲,都會成爲酒館新的談資,讓親人蒙羞、臉面無光!你知道吟遊詩人們是怎麼說你的嗎?”
“伯恩斯家的大傻子,一羣父親硬是沒人認你,但又害怕你是他們的種,才勉強讓你留在家族裡混口飯吃。”光頭大漢刻薄又戲謔地哼唱了一段,“老老實實混吃混喝多好?偏要癡心妄想當個萬衆敬仰的騎士!”
黑皮膚男人勸道,“就算你要當騎士,也該把大部分時間用來訓練劍術、找匹馬騎騎,而不是成天在城裡鄉下閒逛,多管閒事!”
鷹鉤鼻也好奇地問,“爲了保護一羣白眼狼,你做出這麼多可笑又愚蠢的犧牲,值得嗎?”
少年寸步不讓地擋在三人前方,深吸一口氣,沉聲反駁,
“騎士的核心不是劍術或騎術,而是騎士的美德!我做的不夠多,不夠好,纔沒有獲得大家認可!”
“無論什麼出身,只要信念足夠虔誠,都能成爲騎士!”
他的臉在發光,自我激勵般,語調逐漸高亢,
“傷痛,不過是命運對我的試煉!事實上,我幫助的過的人們都獲得了更好的生活,也出現了第一個認可我的人,這就是我努力踐行騎士精神的意義所在!”
他眼前不由浮現出一張黑髮飄揚、充滿感激的俏臉。
“你們,也不過三個爲了溫飽而努力的平民,可你們的力使錯了方向…犯罪永遠無法帶來真正的幸福。”
褐色眸子射出誠懇而純粹的目光,整條巷子裡迴盪起一個清朗而正直的聲音,
“立即歸還搶劫的財物,我會竭盡所能地幫助你們走上正途!我卡西利亞斯·伯恩斯,以騎士學徒的名義發誓!”
“我受夠了!去你媽的騎士!打死他!”
三條大漢揮舞木棍撲了過去。
小巷中人影交錯,爆發出一連串碰撞聲悶哼聲,大片汗水落到污濁的地面。
接觸的第一回合,卡西利亞斯憑藉着豐富的戰鬥經驗,和一日不輟的揮劍訓練,率先一棒廢掉了鷹鉤鼻的一條腿兒。
又在三人的拳腳棍棒包夾下週旋了十秒!
但少年的身體畢竟沒有發育完全,亦不曾接受正規的訓練,雙拳難敵四手。
第二回合。
少年先是右胳膊中了一棍,接着肚子中了一腳。
劇痛中身體愣了一下。
黑皮膚的紋身男趁機用木棍擊中了他的側臉。
刺目的血光涌出額角,也染紅了他的視線,身體像是斷線的風箏迎面躺倒。
某一處無形枷鎖卻轟然破碎——
一股灼熱從四肢百骸之中涌出。
砰!
光頭大漢手臂肌肉勃發,雙手握緊木棒,由上至下狠狠敲向少年的後腦勺。
“嗖——”
弓弦嗡鳴,半空掠過一道白光。
疾風閃電般的弩箭洞穿了光頭揮動的手臂,巨大的衝擊力,徹底爆開他的小臂肌肉。
漫天片粉碎的骨骼,猩紅的肌肉灑落。
遠處一道黑影跳下圍牆。
然而不待他閃爍。
轟隆!
小巷的側牆之上浮升起一大片赤紅的火舌,瘋狂地舔舐着牆壁、地面,一剎那裹住了三名地痞。
驚天的哀嚎中,三個火焰人形發瘋地倒地打滾。
但無濟於事,魔力的火焰如同附骨之疽。
受傷倒地的少年宛如一個太陽噴涌出無窮無盡的光和熱。
充斥了整條巷子,上升冒出圍牆,一縷光照亮撕破陰暗的天穹!
三秒過後。
火焰全部縮回了那具衣裳被燒燬,光溜溜的年輕身體。
前方不遠,並排躺着三個勉強能看出人形的焦炭。
……
“卡西利亞斯,立志成爲一名騎士…偏偏是個未經訓導的強大法源。”
羅伊凝視那位從已經男孩兒長成少年的私生子。
瞳孔放空,莫名有些恍惚。
巷口傳來清脆腳步聲。
一個帶着藥簍,黑髮紮成馬尾,面容俏麗的女孩兒衝了進來。
目光掃過地上的昏迷的少年,霎時間花容失色,一邊高聲呼救起來,一邊緊張地將他樓在懷中檢查打量。
那神態好似擔憂情郎的懷春少女。
隨後,濃霧死灰復燃,隔絕了四周一切光線,但這次只持續了幾秒。
一個蒼老而嚴肅聲音從漸消的迷霧中響了起來。
……
“卡西利亞斯,知道爲什麼你的叔叔嬸嬸們會請我來嗎?”
“因爲我體內藏着邪惡的混沌力量,他們擔心我控制不住力量,傷到別人。”
“我糾正你一點,混沌能量,沒有天生的正邪之分,它能起到什麼作用,行善或者爲惡,完全取決於它的操縱者。”
迷霧徹底散去,羅伊來到一處環境清幽的花園之中。
一個穿着淡藍色法師長袍,鬚髮皆白的老人,和氣質陽光的少年站在花園中央的亭子裡交談。
“我想成爲一個騎士,受人認可的騎士,我獨自訓練了七年,我不想半途而廢!”
額頭寬闊,眼神深邃的老人捋着雪白的鬍鬚,滿意地笑道,
“你不止擁有一等一的魔法天賦,更擁有一顆赤子之心。”
“無須擔心。魔法這門藝術與你的理想並不衝突。 而且最初的登陸發生時,我們的祖先坐船漂洋過海來到腳下這塊大陸,並第一次發現並使用魔法,便是在登陸點附近讓水流從石中涌出,供快要渴死的登陸者飲用…救了無數人命。”
“所以,魔法的初衷,就是爲了拯救、教化世人。”
“您的意思是跟您學習之後,我可以成爲一名拯救蒼生的魔法騎士?”
“掌握了魔法,你不止可以像個騎士一樣行俠仗義、打擊犯罪,更能解決人類目前最大的威脅——天球交匯帶來的種種危險魔物。”
“天球交匯是什麼意思?”
“以後你會懂的。”
“我能帶個人一起旁聽嗎?”少年眼前浮現出一個烏黑秀髮,面容俏麗,揹着藥簍的女孩兒。
唯一認可自己的人。
“當然沒問題,但我先說明,混沌能量的資質萬中無一,她要是學不會,你也別太失望。”
“那我,願意跟您學習魔法!”少年向後退出兩步,恭恭敬敬地向老人行了一禮。
“卡西利亞斯·伯恩斯,一旦開始魔法課程,你就得和過去做出切割。”
“什麼意思?“
“你得有個新名字…作爲魔法學界的名號。“老人聲音一頓,目光炯炯地注視他的臉,“阿爾祖如何?”
“科西莫老師,從今天開始,我就叫阿爾祖!”少年握緊拳頭,表情堅定,聲音洪亮。
羅伊走出了迷霧,這一番所見所聞讓他產生一股強烈的時空錯亂感!
這次場景沒有立刻消失。
他加快腳步走向了兩位歷史記錄中的獵魔人創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