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紅纓離開遠星空間站的時候,運載艦上多了幾個人。
貝希摩斯級運輸艦,重生軍用設計生產,艦體長兩千兩百米,大約相當於三條舊時代的海洋航空母艦排成一列。其縮水配置後的弱化外貿版‘利維坦級運輸艦’是整個蔚藍星最受歡迎的軍用星際運輸艦型號。
艦體是寬厚的蛋殼橢圓形,像個敦厚的小胖子。爲了節約成本,沒有太多觀光宇宙壯闊景色的透明舷窗。
付紅纓正在艙室內的健身房中,將跑步機功率開至極限,用力衝刺。
“呼……呼……呼……”
肺腑的喘息越來越越急促,汗水溼潤了緊貼身軀的運動背心,一滴滴流淌,沿着脖頸皮膚流入胸口處那遮不住的白皙溝壑之中。
終於,她從跑步機上跌下來,翻滾躺倒在健身房的橡膠軟墊上,用力扯過瓶裝的礦泉水大口猛飲。
“這樣的運動量顯然已經超過您身體所能負荷的上限範圍,很容易損傷身體器官,大小姐。”
仿生人管家諾亞侍立在健身房門口,公事公辦地開口提示道。
整個健身房中只有他們兩個人,一個是滿身汗水的她,另一個是從不流汗的他。
不久之前,她也還與諾亞一樣。
付紅纓呈‘大’字型仰面躺在軟墊上,雙目失神凝視着天花板,平靜地回答:
“不用提醒我。只有當心髒像現在這樣狂跳,快要跳出的時候,才產生真正活着的感覺,我只是想體驗一下。”
劇烈運動後的心臟鼓動着,一次又一次敲擊着她的胸腔,提醒她是活生生的人。
這非但沒有讓付紅纓感受生命的可貴,反而升起一種不真實的虛無感。
——生與死的界限,那麼容易就被跨過了嗎?
只要簡簡單單一份人格數據,丟進性能足夠高的計算機中演算成數據生命,再將數據轉碼成DNA,最後克隆……整個過程甚至只需要幾十個小時,一個逝去的生命似乎能輕易復生。
重複這個過程,人的生命就能一直延續下去。
——如果這個被不斷復生的人,還能被稱之爲人的話。
“很抱歉。”諾亞忠實地站在原地,冷靜地說,“我並不能理解大小姐口中‘活着的感覺’是什麼意思,在我看來您只是患得患失,想在通過壓榨身體來放空大腦,強迫自己不去想其他事情。”
付紅纓撐起身體,眯着眼睛看他:
“你和我一樣,諾亞,爲什麼老頭兒不把你也復活?”
諾亞搖搖頭回答道:“我不清楚,老爺或許有他的考量,不過我覺得現在這樣也挺好。”
“我也覺得仿生人挺好。”
付紅纓收回目光,不再看他“要是能和你換一換就好了。”
諾亞笑而不語,就當做沒聽見。
而付紅纓說完後也沒有理他,徑直走向更衣室,準備用附帶的淋浴間沐浴。
在常規星艦的航行過程中,爲了節約水資源,普通船員都是採用‘超聲波浴’來清理身體,那種感覺就像是屠宰場裡用高壓水槍把肉從骨頭上剔下來一樣,讓新上艦的士兵們痛不欲生。
老兵則要習慣很多,一起洗澡看新人狼狽的樣子,也成爲軍用星艦上的一項傳統。
付紅纓還是仿生人的時候,超聲波浴對她而言是毫無感覺的。然而,當她不久前再度嘗試的時候,那種劇烈的體驗幾乎讓她以爲自己五臟六腑都錯位挪移。
在那之後她還是迴歸了傳統的水浴方式,但這意味着又一次的提醒:
她和原來的‘自己’已經不一樣,是全新的人,而非機器!
結束淋浴後,她頸上懸掛一塊白色的毛巾走了出來,而諾亞仍靜靜地站在原地,沒有任何動作。
“我們的客人怎麼樣?”
付紅纓隨意地詢問,與諾亞一同走出了健身房。
“三位‘太虛’的使者都很安靜,沒有提出什麼要求,也沒有表現出任何不耐,不過李陽春大使倒是提出想與您切磋。”
“切磋,嗯哼。”
付紅纓不可置否微微點頭。
她終究還是接受了付道一的新任務,等待所謂‘合適的時機’來臨後,殺掉這三個外星使者。
哪怕再生氣,她也不可能真的和付道一鬧翻。畢竟對方也是她最重要的家人之一,正如混沌中浮現的那些記憶畫面一樣,她成爲仿生人後就是爲了家人們才選擇繼續‘活’下去。
現在這具身體,年齡大約與她死亡時的年紀相當,還不到二十歲。
如此一來,付羲似乎比她還要年長些,自己這是從姐姐變成妹妹咯?
她進入了一個更爲寬敞的公共艙室,
這裡是演習場,隨艦的特工常常會在這個場地中測試義體,或者對練。付紅纓以前也是常客,‘紅龍’名號可不僅僅因爲她身上的義體強大,也是在重生軍用特工中一點一點打出來的名號。
——雖然科技碾壓有那麼一點欺負人,但這世上本就沒有公平可言不是?
現如今,她要重新適應自己身上的昇華能力,學習如何使用新身體中的力量。
人造昇華者技術的突破源自於‘數據生命計劃’的進步,付紅纓不瞭解詳情,不過批量製造高階昇華者的難關顯然已經被重生軍用的研究員們攻克。
洶涌的魔熵自體內奔涌,匯聚自指尖形成火苗,進而覆蓋全身。
面前是幾個沉重堅硬的沙袋,材料都是特製的,才能禁得住特工們摧殘。
付紅纓開始打沙袋,從最細微的肌肉掌控開始鍛鍊。
很快,艙室中就只剩下沉悶的拳擊聲。
而不知什麼時候,旁邊多了個圍觀的人。
付紅纓銳利的餘光掃到他,猛然一拳將沙袋打得劇烈晃盪,彷彿風中的鐘般搖曳。
她穩穩地收回拳頭,吐氣呼吸,轉過頭去:
“李陽春大使有什麼事麼?”
來者是‘太虛’出訪蔚藍星的三位使團成員之一,武官李陽春。
“沒事,沒事。”
李陽春嘿嘿笑道,看起來只是個人畜無害的陽光開朗大男孩。
“付女士剛纔的力量,就是蔚藍星特有的力量體系?看起來和我們‘太虛’的適能者很相似。能問一下該如何稱呼嗎?”
付紅纓沒有走近,輕輕地捋起脖頸上的毛巾,用它擦去滑落的汗珠。
轉身繼續擺出拳擊架勢,瞄準沙袋,簡短地回答:
“昇華者。”
“昇華者……”李陽春咀嚼這個詞彙,若有所思,“你們星際開拓聯盟將星球磁場信息素的獨特演化表現,視作人類個體的進階昇華麼?好古老的觀念。”
付紅纓用側眼的餘光看了他一下,但並沒有過多解釋。
魔熵源自星球磁場,確實被本星球土著視爲個體進階昇華的一種象徵,星際開拓聯盟僅僅只是沿用土著的稱呼。
至於他口中的‘信息素’,可能只是‘太虛’對他們自身力量體系的獨特理解,沒有多少參考價值。
李陽春很快放棄思考,轉念一想朗聲喊道:“付女士,我有個不情之請,是否有空切……”
“沒興趣。”
他口中的‘磋’字還沒說出來,就被付紅纓生硬打斷。
此刻她已經重新衝着沙袋開始第二輪鍛鍊,沒有繼續理會李陽春的意思。
後者自討沒趣,無奈攤了攤手,插袋轉身準備往外走去。
而就在付紅纓注意力移開的那一刻,烈火呼嘯而至,熱風撲面!
只見一道赤紅色烈火熊熊的刀鋒從天而降,卻悄無聲息,劃破空氣的爆響都未能趕上刀鋒的軌跡,被掀起的狂瀾還在原地,而刀鋒已經近在眼前。
無可比擬的必殺一擊,對準付紅纓理論上身體反應的死角,衝鋒而來。
對此付紅纓的迴應卻很簡單,她收回腳紮起側弓步,手臂伸直,反手一巴掌揮出。
眨眼前還氣勢洶洶的李陽春,眨眼後瞬間被打得飛起,像陀螺般旋轉,最終狠狠拍在艙室堅硬的合金牆壁上。
付紅纓冷漠看着他,語氣冰如寒冬:
“你想找死?”
“咳咳……”李陽春狼狽爬起來,淬出兩口帶血的唾沫,笑道,“沒事,沒事,就是看付小姐鍛鍊,見獵心喜……我一向喜歡找人切磋,剛纔突然出手是我的不對。”
很快,他眼中燃起熊熊戰火:
“不過既然都到這裡,就勞煩付小姐陪我真刀真槍的打一場吧!自從離開‘太虛’我還從來沒有那麼興奮過。”
更多烈焰從他身體迸射出現,似乎與他的興奮相呼應。火焰流光化作披風與圍巾,更在手上凝結出兩把赤紅色的火焰彎刀。
“我們的力量體系名爲適格者,用於匹配太微帝君大人賜予的‘神相之力’!就讓付小姐見識下,在下所掌握的火焰刀法!”
轟!
一聲爆響,仿若天雷撼動,整個運輸艦都跟着震了震。
付紅纓還在原地眯起眼,李陽春也沒能往前踏出一步。
‘太虛’使團中主導的另一位大使,名爲‘董寅’的男子不知何時出現在李陽春身邊,將他一巴掌掃落塵埃般按在地板上,打暈了過去。
嗤~嗤~
李陽春表面流連的火焰彷彿蛇吻,灼燒着董寅手心,卻沒能留下半點焦黑燙傷的痕跡。
他輕輕提起同伴後頸,向付紅纓告罪道:
“抱歉,是我的同伴太過莽撞,望付小姐見海涵。”
付紅纓的目光如刀,冷冷掃過董寅。
這位大使身高大約一米九二,不過付紅纓看出他穿了二十釐米的內增高。手中此時還拿着一本紙質的蔚藍星通俗小說,顯然剛纔還在讀書,不得已趕過來制止李陽春。
“在‘太虛’中,有濃厚的尚武之風,俗話說‘不打不相識’,適格者間通常以切磋作爲釋放善意的手段。我的同伴目不識丁,是個只會動武的莽夫,並不瞭解蔚藍星的社會習慣,纔會做出如此出格之事。”
董寅正色解釋道:
“李陽春並無惡意,多謝付小姐之前手下留情。”
付紅纓眯起的眼睛逐漸睜開,隨意擺擺手,像驅趕蒼蠅。
“下不爲例。”
董寅默然,又低聲道了一句‘多謝’,連忙提着李陽春離開。
他口中‘風俗’暫且不論,但姿態已經擺得很低,給足了面子和臺階。
若付紅纓不答應,恐怕這艘運輸艦就沒辦法安穩抵達蔚藍星了。
董寅一擊制服同伴,雖是阻止衝突升級,但又何嘗不是一種威懾。
付紅纓也沒心情繼續練習下去,遂轉身,抓着毛巾從另一個方向走遠。
在半途中,她又遇見了三位‘太虛’使者中的最後一位,那個叫聞人朱女的禮儀官。
聞人朱女在運輸艦僅有的舷窗邊,形如雕塑般端坐,看着主艙室舷窗外黑色的深空,不知在想什麼。
剛纔的衝突動靜不小,她卻絲毫沒有表示,也沒有和付紅纓打招呼的意思。
“嘖,都不是簡單角色。”
片刻後,付紅纓輕嘖一聲,扭頭離開。
這幫傢伙等回去之後就丟給弟弟頭疼吧,他更擅長做這種事。
自己只要負責在老頭兒口中‘合適時機’到來的時候出手殺人即可,別的事情與她無關。
哪怕已經不是仿生人了,她想殺這三個傢伙,也費不了多少手腳。
……
眨眼間,八月就要結束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