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升維,而是降維。”
付羲喃喃重複一遍付道一說的話。
其實每一位嘗試追尋星神足跡的星神拓者,或多或少都會對飛昇這一傳說有所耳聞。
瑪姬所處的忒伊亞文明與製造銀河之星的賽琳一族均認爲:飛昇是維度的演進,是從這個宇宙的束縛中躍升,成爲更高等的生命形態;而佩德羅認爲,飛昇是用星神獨有的編程手法重塑自我,去變成與星神們等同的高維存在。
無論哪一種,其中的共識都只有一個:
飛昇是爲了蛻變,成爲與星神們平等的形態,是對生命的至高升華,至臻至善的優化。
甚至就連‘真·管理員’留下日誌的細節裡,也曾提及星神們經歷過一次飛昇,從此才成爲後來無限世界無限時間的主人。
然而如今,付道一卻宣稱飛昇的本質是降維?
付羲擡眸,臉上詫異的表情並沒有讓坐在對面的人意外。
“現在,我們可以繼續了麼?”付道一耐心地提議。
付羲稍作沉思,腦中念頭轉了好幾圈,最終輕巧點點頭:“好,繼續吧……降維究竟是什麼意思?”
付道一併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取出了他的個人用通訊終端,激活了一塊清晰的空白懸浮投影光幕,呈現在二人面前。
“在你眼裡,星神們都有哪些特徵?”他問道。
“星神麼?”
付羲略微思索,“限定於他們生存的規則框架下,有無限壽命、無限權力,能隨心所欲創造世界或毀滅世界。但視角放在更高的角度,他們同樣受到規則的限制,同樣會遭遇致命危機。”
付道一微微點點頭,伸出手嫺熟在空白的投影屏幕中敲下幾行代碼,然後再點擊運行。
一個簡易的貪吃蛇遊戲就那麼完成了。
綠色線條代表着玩家操縱的小蛇,在封閉的方型區域裡追逐紅色果實,吃下果實小蛇就能長大。
“是不是像這樣?”付道一又問。
付羲則怔怔愣住,半句話也沒能說出來。
“從某種角度上,我剛纔在編程代碼限定的規則框架下,創造了一個獨特的小世界。”付道一指着投影屏幕,“這個世界有它獨特的規則:一條永不停下的小蛇和隨機刷新的果實,而小蛇需要吞噬果實來成長。”
說着,他停止遊戲運行,刪除了那些代碼。
“現在,世界消失。我用我與生俱來的權限,毀滅了它。”
付道一轉頭,眼神深邃地望向付羲:“明白了嗎?”
付羲默然片刻,簡簡單單的演示在幾秒之內給了他難以言喻的巨大沖擊,彷彿揭開了新世界大門,思緒很亂。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付道一是對的。
他隨手創造了一個世界,世界裡有專屬的‘居民’,現在這個世界毀滅了。
看起來相當牽強草率,但這簡明的內核邏輯,與星神們創造宇宙、塑造文明的做法如出一轍。
“人類對自己所創造的虛擬世界,有着絕對支配與掌控。”
付道一輕輕關閉投影屏幕,穩重而平緩地開口說道:
“一條代碼、一道指令、或是一個簡單的念頭,就能讓整個虛擬世界按照自己的心意運轉。虛擬世界裡有什麼、能做到什麼、會怎樣發展,完全聽命於創造者的心聲,隨人類的想法而被依次決定。”
“既然飛昇是讓人成爲隨心所欲的生存,支配一切。那降維到一個虛擬世界中去,不恰是實現了這個目標嗎?就像你所經歷的一樣……境界線同盟的‘綠洲視界’,已經被稱爲人類的第二家園。”
“但虛擬與現實,註定是有區別的。”
付羲擡起頭,此刻說出的反駁連自己都有些懷疑。
付道一淡淡微笑,溫文爾雅耐心地回答:“虛擬與現實之間的區別,無非只是數據量的差距。只要數據總量夠大、處理器運算速度夠快、算法夠先進,虛擬的一切都可以和現實相同,真實不虛。”
他說的是對的!
冰冷的汗水不知不覺中浸溼付羲的後背,他深吸了口氣,試圖故作沉思遮掩瞳孔中藏不住的震驚。
虛擬網絡的進步之快,在過去的歷史中,已經得到毋庸置疑的證明。
公元1912年初次誕生在虛擬世界的遊戲,還只能用幾個簡單的真空管模擬移動,到了1962年就已經可以用圖形模擬飛行器、黑洞、對戰等等概念。
而後來,又是在幾十年時間裡。
虛擬的世界越來越真實、越來越複雜,從簡陋的8bit色塊到點與方塊組合的像素;從模糊的低像素低精度到高度準複雜的建模、AI、光影追蹤、碰撞體積、物理規則。
數據層層疊加,代碼定下的規則越來越複雜,邏輯計算的算法越來越強大。
當虛擬世界傳入人體的畫面、聲音、氣味、觸感……種種東西都與現實世界相同,虛擬世界擁有的數據量與現實相差無幾時,誰又能輕易斷言分辨虛擬與現實?
玫瑰城每年都有數不清無法分辨虛擬與現實的病人接受心理治療,下城區還有更多沉溺在虛幻夢境中不願醒來的流浪漢。
而這還遠遠不算極限,當數據量再多一點,多到與‘微縮銀河’差不多的規模,能容納一整個殘存文明棲身的虛擬世界就誕生了。
那……再進一步呢?
到了星神的那個級別,他們創造的世界就是現實!
“你那麼執着於‘數字生命計劃’,就是爲了降維機械飛昇?”付羲調整了呼吸冷靜下來,語速急切。
“正是如此。當數據量足夠之後,虛擬與現實的唯一差距就只剩下生命。傳統代碼撰寫的編碼式AI算不上真的生命,哪怕再擬人也終究不過是一抹假象,‘數字生命計劃’是爲了給虛擬世界創造真正活着的原住民,而不是克隆到現實來。”
“那意識上傳呢?”
“並不是傳統方式。傳統意識上傳僅僅是在虛擬空間裡創造一段保存記憶與行爲性格特徵的人物印記,本質仍是一段代碼;可機械飛昇不同,我們本就是星神所創造的造物,在星神的視角里我們本就可以抽象成一段祂們所使用的‘代碼’。”
付道一回答得乾脆利落,稍作停頓後,再次繼續:
“將人類還原成星神的‘代碼’後,再重新錄入星神之核內,就可以實現全新層次的意識上傳。這種方式與傳統的比起來,伱還是你,本質沒有任何區別。”
付羲很能明白兩種方式的差異。
傳統方式就像打印一張快照,你可以說照片上的是‘你’,但實際上那只是一個通過彩色打印機按規則排布打印出的色塊圖案,是‘你的圖像’,而非‘你本人’。 但付道一想使用的方式,則完全就是原封不動的‘你本人’。
付羲雙手交織成塔狀,坐在椅子上沉吟:“所以說,用你的意識上傳方法將姐姐的大腦組織轉換成星神邏輯中的‘源代碼’,再注入星神之核,她就能在降維後的世界裡重生。這樣的重生不僅僅是一個複製體或克隆體那麼簡單,而能使她的生命完全連續。”
“沒錯。星神之核是承載她降維後所棲身那個虛擬世界的儲存容器和運算核心,遠比‘苦艾’雲計算機組強大無數倍。它能容納的數據量和運算峰值甚至超越現實。”
“當她醒過來,機械飛昇便隨之完成:紅纓成爲那個較我們而言的低維虛擬中,無限世界無限時間的主人,唯一的主宰。”
付道一很顯然已經驗證過全流程的可行性,如今僅在向付羲解說其實施方案。
“講到這裡,你應該已經完全明白了。”
付羲沉默,整個機械飛昇的過程其實並不複雜,比起太虛與紫薇帝君那魔幻到極點的戰鬥,簡直可以說樸實無華。
“升維一開始就是錯誤,因爲人類永遠無法想象出自己沒見過的事物。”付道一緩緩總結,“人類從未見過高維是怎樣。高維有怎樣的空間規則時間規則?有哪些常數?維度如何運轉?都是一無所知。因此人類永遠無法升維,憑藉想象構思的高維,只是想象力對現實概念要素的重新拼湊。”
“但降維卻是另一個故事,更低維度的虛擬世界,完全是對我們身處現實世界的模仿。我們明確知道虛擬中應該有的元素:它要有空間、要有時間、要有物質的運動、要有能量,因此我們也知曉該如何去創造它。”
過往的飛昇文明,都毀滅在一廂情願的想象上。
就好比佩德羅,他認爲飛昇就是用‘星神之禮’中的編程規則優化自身。可這裡的大前提就是錯的,他腦海中的飛昇只是他虛構的。
付羲無話可說,此刻安靜坐在他面前的付道一,毫無疑問是個天才。
“那現實這個付紅纓會怎樣?”
沉默之後,付羲再度開口,這纔是他真正關心的問題。
“會消失,就像你見過那樣。”
付道一毫不猶豫回答道,他的目光與付羲的四目相對,兩人彼此透過眸子顯現對方的身影,付道一顯得淡漠而威嚴。
在這瞬間的凝視中,付道一由慈祥的父親轉變爲了權威的統治者:
“回去吧,付羲,你無法阻止一位父親復活女兒的決心。況且以你的立場,也沒資格阻止。”
付羲捏了捏拳頭,沒說話。
“就當睡了一覺,你姐姐會像往日那樣叫你起牀,她仍是那個你熟悉的她,而我也會找回我真正的女兒。”付道一拍了拍付羲的肩膀,起身送客。
“一天之後,機械飛昇就會正式開始,就在這個空間站上。屆時公司的艦隊會實施最嚴密的宙域封鎖,安保部會在蔚藍星採取最嚴厲措施消除所有隱患。”
“你可以回家去等結果,也可以留下來看看。”
付道一略微停頓,再次開口,“因爲從今天后,你就是重生軍用的新董事長,有自由決定的資格。”
……
……
付羲彷彿置身夢境,不記得道自己如何走出的實驗室,只知道等再回過神的時候,是蒂露擔心扒着他肩膀喊他。
“老闆!老闆!”
回過神,付羲甩了甩腦袋,低聲問道:“幾點了?”
“蔚藍星時間下午4點,你已經在這裡一動不動坐了6個小時。”蒂露擔憂問道,“出什麼事了嗎?”
他們已經從‘紫薇垣’出來,在層層反轉中擊敗了紫薇帝君,也擊敗太虛。
都是最後贏家了,到底還在糾結什麼?
付羲溫柔地握住了蒂露的手,送上一個寬慰的微笑。
——付道一說的沒錯,他沒有資格阻止這場機械飛昇。
姐姐會真正活過來,父親多年夙願如願以償。
現在的遲疑,更多是對機械飛昇的震撼,以及心中最後那絲未定的焦慮。
紫薇帝君的後手,真的已經耗盡了麼?
“我沒事,父親讓我完全接手公司,只是在思考以後的方針。”他編個理由,隨口安撫道。
蒂露聞言睜大眼睛,替他歡欣鼓舞:“真的嗎?恭喜你!老闆!”
付羲笑笑,凝重之色不散。
到頭來,他還是沒能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誰,以及紫薇帝君與付道一當年的交易細節。
紫薇帝君連創造‘太虛’都不肯,寧願從地球人類文明中選擇一個分支培養,究竟爲什麼願意替付道一修改宇宙規則,逆轉生死的鐵律?
從這場交易中,付道一得到復活付紅纓的正確方法,那紫薇帝君得到了什麼?
當然,有些時候付羲也覺得自己是杞人憂天,紫薇帝君明明是當着他們所有人衆目睽睽之下消散的,就連太虛都不曾懷疑真假。
也許是和老陰比們打交道多了,讓他有點杯弓蛇影。
付羲揉揉眉心,強迫自己放鬆:“去叫其他人吧,除月、瑪姬、夜清歡……事情都結束了,我們應該好好慶祝一下,有點儀式感。”
“好!”蒂露戀戀不捨從他手心中抽回柔荑,就要轉身離開。
這個時候,她卻與剛進來的除月撞了個滿懷。
除月沒賣關子,直截了當地說:“老闆,太虛脫離神經阻斷電元和安撫性氣體的功效,提前醒了。不過她沒有表現出反抗的意思,只提出一個要求。”
“什麼?”付羲隨口問。
“她想要見你。”除月說,眼神稍微掠過旁邊的蒂露,又補充:“單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