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疑,理解,成爲。
此刻的姜豪似乎也逐漸理解了老一輩馭鬼者爲何如此無奈。
人類社會能延續至今,就說明每一次靈異復甦之時都有頂尖的馭鬼者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在厲鬼降臨之際穩定局勢,救世人於水火。
然而現在回看過往,就會發現一代代如此強大的馭鬼者無論再怎麼努力,始終逃不過那一次次的輪迴。
馭鬼之路走到了盡頭,馭鬼者最後的結局要麼是奔波勞累而死,要麼是被靈異侵蝕,要麼是壽命耗盡。
漫長的歲月似乎證明了一件事情。
前路已盡,人與鬼之間的對抗,真的看不到一丁點徹底終結靈異時代的希望。
李樂平在這時停下了腳步,轉頭看了一眼姜豪。
戴着面具的姜豪只露出了一半的面容。
不難看出,此時他臉上的無奈與苦楚。
任何願意處理靈異事件的馭鬼者最終都會露出這樣麻木中充斥着苦澀的表情。
因爲越是處理靈異事件,他們就越感到人在厲鬼面前的渺小。
人與鬼之間本來就存在於一條實力不平等的道路上,與之對抗的過程更是要緊繃神經,拼盡全力或許纔有可能處理一起靈異事件。
可是,當馭鬼者回過頭一看,卻又感覺自己什麼也沒有做到。
處理了又能如何?
鬼無法被殺死,被壓制以後還會重新甦醒,被肢解以後還會重新找回散落在外的身體。
這就使得馭鬼者處理靈異事件的過程看起來就像是馬戲團裡奮力演出的小丑。
從結果上來看,一次又一次拼命的結果,不過就是暫時將問題引爆的時間往後推罷了。
“你是不是整天唸經把自己腦袋念傻了,所以現在開始在這裡自我感傷了?”
李樂平開口了。
只是,他的回答聽起來根本不是在安慰人,更像是在諷刺。
“唉……”
然而,姜豪卻沒有反駁,只是雙手合十,嘆息一聲,然後感慨道:“說我自我傷感也好,說我矯情也罷,我已經不在乎這些形容詞了。”
“有時候,真的不得不理解爲什麼馭鬼者都認爲死亡是一種解脫,畢竟在這個絕望的世界,可能早點死了,還能舒服一點。”
“像我們這些負責人,知道得越多,就越會惶恐不安,每天擔驚受怕地,害怕自己有一天會死在厲鬼手上,害怕自己的親戚朋友,自己認識的每一個人都會死在厲鬼的手上。”
“如果你要倒苦水的話,可以讓你的接線員給你聯繫一個心理醫生,我覺得總部是很願意在這方面調動人力的。”李樂平依然是那副拒絕自我感動的模樣。
只不過,他跟其他拒絕自我感動的人不一樣,一般拒絕自我感動的人的內心都是非常強大的,相比起讓自己流淚,他們更願意告訴自己一件事情,那就是無論什麼事情都不能夠動搖你。
說白了,內心足夠強大的人才能拒絕自我感動。
然而,現在的李樂平有沒有“內心”這個概念,都是一個問題了。
不過,他還是說了幾句安慰話:“你也不必用矯情來形容這樣的想法,畢竟是人就會有心理活動,覺得累了,堅持不下去了,都是很正常的,如果你內心真的毫無波瀾了,看待任何事情都是平等的話,那可能你需要的就不是心理醫生了。”
“心理醫生?一羣坐辦公室吹空調的人,難道能指望他們跟我這樣既不被視作人類,又要拼命與厲鬼對抗的馭鬼者共情麼?他們根本就無法設身處地地考慮到我們身處的環境究竟有多絕望。”
一向平靜待人的姜豪卻在這個時候面色一沉,顯得有些冰冷,說話的語氣卻是越來越激動了。
好在這附近沒人活動,不然聽到他這略顯魔怔的語氣,再加上諸如“厲鬼,靈異事件”等虛頭巴腦的詞彙,只怕會立刻報警把他送進精神病院裡。
話說附近好像就有一個精神病院啊。
“你的變化有些大,有點不太像是當場願意無條件提供給我煤油燈的那個和尚了。”
李樂平的眼睛微微眯起,留意到了姜豪臉上的寒冷表情。
相比起當初那個獨自待在破廟裡的和尚,如今的姜豪看起來變得更加冷漠,給人一種長期處在壓抑氛圍之中的感覺。
“時間總是會磨平一個人的菱角的,負責大雲市的這段時間,見識到的人情冷暖多了,也就習慣了,待人處事的方法自然也會有些改變,就像李隊你一樣,當時初出茅廬的你如今已經搖身一變,成爲了總部的隊長。”
“經歷了那麼多,又到了這個位置,想必你的變化只會比我大很多。”
姜豪一邊說着,一邊從上到下地打量起眼前這個容貌陌生,同時渾身散發出一種近似於厲鬼氣息的馭鬼者。
他的目光閃爍,似乎看出了什麼,只是沒有明說,而是繼續剛纔的話題:“所以我纔想知道,你這位如今的隊長是如何看待眼下這個局勢的。”
“這很重要麼?”李樂平問道。
“很重要,因爲我感覺現在的自己越來越麻木了,有時候乾脆會想着要不要拼死在哪起靈異事件之中,或者乾脆拿把手槍把自己的腦袋打爆。”
“你這就有點極端了。”
“沒辦法,真的太累了,正常人都會因爲調休連上七天班而哭訴喊苦,更何況我們這些常年奔波於靈異事件,每日都要把腦袋別在褲腰上的馭鬼者?我不求回報,但我不希望自己的行爲都是沒有意義的堅持,如果是這樣的話,倒不如早點求得解脫。”
“顧離知道你的這些想法麼?”
“他知道又有什麼用?讓我能夠把這一身負能量傳給他?”
“倒也是。”
李樂平覺得姜豪對自身的認知還是很充足的,只是現在腦子有些不太清醒了,或者說是在漫長的堅持之中終於要繃不住了。
而李樂平也對姜豪的想法表示理解。
這很正常,因爲時局確實如姜豪所說的,不太樂觀。
如今國內除了大京市以及大海市以外,其他地區的負責人基本都跟姜豪一樣,處於獨自堅守的狀態。
而這些既要獨自堅守,又要面對各種問題接連而至的負責人的心理狀態自然會越來越不穩定。
都不說像姜豪這樣放眼未來的眼界了,光是什麼事情都堆在你身上的感覺,根本沒有幾個人能夠忍受得了。
這就好比老師佈置小組任務,結果最後所有活都得你一個人完成。
“所以李隊,現在可以談談你對未來的看法了麼?”
姜豪又重複了一遍。
“很早之前,其實也有一個人問過我這麼一個類似的問題。”
李樂平語氣平淡,但目光卻看向了遠方,好似在回憶着什麼。
“他問我,人類是否還有未來?”
“那你是怎麼回答的?”
姜豪目光一亮,彷彿很期待答案。
李樂平如實道:“回答不出來。”
“我那時候只是一個剛剛上任的國際刑警,好不容易打掉了安南夜總會,然後幹掉了蘇宏,剛接手大川市沒幾天就又遇到了一堆事情。”
“這麼多事情發生之後,你覺得我會有時間去立刻考慮這樣深遠的問題麼?”他反問道。
姜豪沒有打斷,而是依然認真傾聽着。
因爲他知道,這樣的話後面大概率會跟着一句“但是”或是“不過”。
“不過現在接下了隊長一職,再加上後續的一些特殊經歷,有時候即使不想去思考,也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這個問題。”
李樂平接着說道:“其實我並不完全否定民國時期,甚至更久遠時期的馭鬼者的想法。”
“不需要繼承者,需要的是開拓者的想法沒有錯,希望新一代馭鬼者在靈異事件的碰撞當中產生特殊變化的想法,孕育出特殊存在的想法也沒有錯。”
“只是,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所謂的不干涉原則是有問題的。”
說到這,李樂平看向姜豪,問了這麼一個問題:“告訴我,爲什麼人類既不是這顆星球上最強壯的動物,也不是奔跑速度最快的動物,卻最終能夠成爲這顆星球的主宰?”
被他突然提問的姜豪就像是上課時被點名的學生。
姜豪愣了一下,然後脫口而出道:“因爲人類的智慧?”
他似乎也不確定這個答案是不是李樂平希望聽到的。
聞言,李樂平點了點頭:“差不多,而這正是我對那些老傢伙不滿的原因。”
“人類最大的優勢就是懂得學習與傳承,在有限的生命中,人類會學習,會探索,然後將知識一代代傳承下去,前人的知識與疑惑都會通過口述或是文字的記錄留給後人,後人也會從中學習前人留下的知識,並且逐漸解開那些未知的謎團,往復成長。”
“可是那些老傢伙的行爲顯然是主動拋棄了人類最大的優勢,我不知道這是因爲他們所處的時代環境所導致的,還是因爲他們被靈異侵蝕得太深了,已經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了,所以纔會有這樣詭異的腦回路。”
“總之,他們自以爲通過不干涉後來的馭鬼者,不留下一點有關於厲鬼信息的想法,在我看來是不可行的。”
“光靠一代人從零開始的探索,怎麼可能創造出那個所謂的特例?”
“一切從零開始的後果就是每個時代的人都要靠自己去剖析厲鬼,可問題是,光是挖掘厲鬼規律就要花費大量時間,並且挖掘出來這些情報還不算完事,因爲只有傳遞出去的情報才能發揮價值,可是以前那個久遠年代該如何才能把情報傳遞給大衆?要知道以前可不像現在有網絡,更沒有什麼馭鬼者網站可以用來跨國交流。”
“結果這麼一來二去的,各種本不該浪費時間的事情卻反覆讓一代代人爲此奔波,最終浪費了大量時間,可是時間在靈異時代是不能浪費的,是異常寶貴的,因爲靈異復甦初期就是駕馭厲鬼的最好時期,這就好比時代紅利一樣,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是無法彌補的。”
“然而,直到我們這個時代,一切依然是從頭開始,我們又在一點點地挖掘厲鬼的情報,然後時間又被浪費了,很多本不該死的人也死在了鬼的手上。”
“靈異復甦初期,在鬼沒有鬧得這麼兇的時候,駕馭厲鬼的可能性是最大的,我能想到很多種駕馭厲鬼失敗的後果,但我不能接受因爲一些人的主觀想法導致了情報缺失,進而直接影響這個時代的人錯失駕馭厲鬼的機會。”
“時間的浪費,逝去的人命,搞不好原本可能出現在那一代代人之中的,所謂的特例也就稀裡糊塗地死在靈異復甦初期。”
“即使不談什麼特例,光是像王小明這樣的人,如果早起可以不用把時間浪費在研究厲鬼表面的話,他一定能發揮出更大的價值,甚至挖掘出一些馭鬼者都沒有注意到的東西。”
說到這,李樂平的嘴角稍稍上揚,露出一種頗具諷刺意味的微笑:“每個時代如果都只會重複上一代的行爲,在時代末期將靈異存在過的痕跡抹去的話,可不就只能如同輪迴一樣,永遠重複着相同悲慘的事,死了一批又一批無辜的人麼?”
他不禁在這個時候聯想到了自己,甚至聯想到了楊間。
如果自己駕馭遺忘鬼的時候根本不知道有關厲鬼的事情,並且也沒有人在這之後告訴他關於厲鬼的情報的話,他是不是就會跟那些早已死去的馭鬼者一樣,要麼死於厲鬼復甦,要麼運氣太差撞上某起靈異事件,然後死在其中?
再想想楊間。
沒有人會否認楊間現在的成就,可若是楊間沒有從周正口中得知厲鬼情報的話,他肯定會死在敲門鬼事件之中。
雖然至今都無從得知周正爲何會去大昌市七中,並且正好去到了楊間所在的班上。
但是事實已經足以證明情報對於靈異復甦時期的人類有多麼重要,李樂平都不拿自己舉例了,畢竟他見誰都會口頭意思一下,聲稱自己不如對方。
光是拿如今楊間的成就,就有些可以證明老一輩的想法究竟存在多麼大的漏了。
宛若頑固守舊的大家長一般,自以爲這樣是在幫助後輩,結果自己纔是那個跟不上時代變化的人,把後輩坑慘了之後還要故作深沉地說上一句:“這都是爲了人類的未來,爲了希望的誕生。”